随想录-巴金-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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尔斯泰,也就是“说教人”的托尔斯泰,她这种不断的歇斯底里的争吵,反而给老人增加精神上的痛苦,把老人推向他那些“门徒”,促使老人终于离家出走。他留给妻子的告别信还是一八九七年写好的,一直锁在他的抽屉里面。这说明十三年前他就有离家的心思,他的内心战斗持续了这么久。只有小女儿亚历山德拉知道他出走的计划,她陪他坐火车,中途他病倒在阿斯达波沃车站,就死在那里。
亚历山德拉后来写过一本回忆录 ③,书中有这样的话:“我父亲死后,母亲大大地改变了。她常常在一张大的扶手椅上迷迷糊糊地睡几个钟头,只有在别人提起父亲的名字时,她才醒过来。她叹息,并且说她多么后悔曾经使他痛苦过。‘我真以为我那个时候疯了’,她这样说。一九一九年她患肺炎去世。姐姐达尼亚和我看护了她十一天到了她明白自己快要死的时候,她把我姐姐和我叫到床前。她说‘我要告诉你们’,她呼吸困难,讲话常常被咳嗽打断,‘我知道我是你父亲的死亡的原因。我非常后悔。可是我爱他,整整爱了他一辈子,我始终是他的忠实的妻子。’我姐姐和我说不出一句话。我们两个都哭着。我们知道母亲对我们讲的是真话。”
这就是托尔斯泰的家庭纠纷,这就是他的生活的悲剧。亚历山德拉是他最喜欢的女儿,曾被称为“他的亲切的合作者”,难道她不是最可靠的见证人?!
谁也想不到几十年后的今天会有人根据什么“有充分的可靠性值得信赖”的“研究材料”撰写文章,说托尔斯泰是“俄罗斯的西门庆”,说他的“道德”、“文章”“应该身首异处、一分为二”,甚至说他“一向就是个酒色财气三及第的浪子他这样的生活作风,由于家庭出身与社会沾染形成,变为了他牢不可改的性格本质。” ① 这哪里是研究?这样的腔调,这样的论断,有一个时期我很熟悉,那就是十年浩劫中我给关进“牛棚”的时候。我奇怪,难道又在开托尔斯泰的批斗会吗?
当然每个人都有权喜欢或者讨厌托尔斯泰,称赞他或者批判他,但是他们总应该多少了解他,总应该根据一点点事实讲话。托尔斯泰的生活经历是那么丰富,有那么多的材料,而这些材料又是不难找到的,我也用不着在这里引经据典来证明托尔斯泰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我只从一本传记中引用一节话说明我的看法:
每件细小事情似乎都加深托尔斯泰由于他的生活环境和他所愿望过的生活两者之间的差异而感到的痛苦不满。有一天他喝茶的时候,皱着眉头抱怨生活是一种负担。
再认识托尔斯泰(2)
索菲雅问他:“生活怎么会是你的负担?人人都爱你!”
他答道:“是,它是负担。为什么不是呢?只是因为这儿的饮食好吗?”
“为什么不是呢?我不过说大家都爱你。”
“我以为每个人都在想:那个该死的老家伙说的是一回事,做的是另一回事;现在你应该死掉,免得做一个完全的伪君子!这很对。我经常收到这样的信,连我的朋友也写这类的话。他们说得不错。我每天出去,路上总看见五个衣服破烂的叫化子,我呢,骑着马,后面跟着一个马车夫。”
在一九一○年头几个月的日记里,经常记着托尔斯泰因为这个问题所感受到的敏锐的精神上痛苦和羞愧。四月十二日他写道:“我没有用餐。我痛苦地意识到我过的是罪恶的生活,我四周的劳动人民和他们的家人都是饥寒交迫、朝不保夕。我很难过,十分不好意思。” ①
够了。这些话就可以说明伟大作家最后几十年的内心斗争和家庭悲剧的实质了。托尔斯泰所追求的就是言行的一致。在他,要达到这个目标是多么困难,为了它他甚至献出了自己的生命。他最后在病榻上不愿意见他的妻子,一是决心不返回家中;二是想平静地离开人世。一个八十二岁的老人,跟什么“小白脸男妾”、什么“大男人主义”怎么能拉扯在一起?!传播这种流言蜚语的人难道自己不感到恶心?
我不是托尔斯泰的信徒,也不赞成他的无抵抗主义,更没有按照基督教福音书的教义生活下去的打算。他是十九世纪世界文学的高峰。他是十九世纪全世界的良心。他和我有天渊之隔,然而我也在追求他后半生全力追求的目标:说真话,做到言行一致。我知道即使在今天这也还是一条荆棘丛生的羊肠小道。但路总是人走出来的,有人走了,就有了路。托尔斯泰虽然走得很苦,而且付出那样高昂的代价,他却实现了自己多年的心愿。我觉得好像他在路旁树枝上挂起了一盏灯,给我照路,鼓励我向前走,一直走下去。
我想,人不能靠说大话、说空话、说假话、说套话过一辈子。还是把托尔斯泰当做一面镜子来照照自己吧。
三月三十日
再说端端(1)
一
我还想谈谈外孙女小端端的事情。
前一篇关于她的文章是三年前发表的,现在端端不再是“我们家庭最小的成员”了(我儿子结了婚,家里添了一个一岁的小孙女)。但她仍然是全家最忙的人。她在小学读到了五年级,每天还是带了不少的课外作业回家,到家后休息不过半小时,就埋头用功,常常坐到晚上八九点钟,中间只除去吃一顿晚饭的时间。她在家做功课,常常借用我的写字台。我算了一算她一天伏案的时间比我多。我是作家嘛,却没有想到连一个小学生也比我写得更勤奋。“有这样的必要吗?”我不止一次地问自己。我总觉得:儿童嘛,应当让她有时间活动活动,多跑跑,多笑笑,多动动脑筋。整天坐着看书写字,就不像小孩了。我自己也有过童年,我并不曾忘记我是怎样过来的。虽然生活在封建或半封建的社会里,我也还是一个跳跳蹦蹦的孩子,常常用自己的脑筋想主意,我有时背书背不出来挨板子,但也有痛痛快快和同伴们游戏的时候。我始终不曾感觉到读书像一种沉重的负担,是一件苦事。所以有一天我听见端端一个人自言自语发牢骚:“活下去真没劲!”不觉大吃一惊,我对孩子的父母谈起这件事,我看得比较严重,让一个十岁多的孩子感觉到活下去没有意思,没有趣味,这种小学教育值得好好考虑。孩子的父母并不完全同意我的看法,特别是做母亲的总以为孩子不肯多动脑筋,做作业做得太慢,自己又没有工夫辅导孩子,有时看见到了九点孩子还在用功,就动了气,放连珠炮似的大骂一顿,逼着孩子上床睡觉。孩子只得第二天提早起床做功课。孩子的父亲偶尔和我同声说一句:“孩子睡眠不足。”但是他也不得不警告孩子:将来念中学,考重点学校,功课更多,老师抓得更紧,现在不练就一些本领,以后怎样过日子?
端端并不理解这个警告的严重性。她也不知道如何练就应付那些功课的本领。她母亲责备她“窍开得慢”,似乎也有道理。我的两篇文章写成相隔三年,这就说明三年中她的情况并未改善,可见进步很小。她的学习成绩始终不稳定,而且常常不大好。但孩子既爱面子,又怕挨骂,每逢考试成绩在九十分以上,她回到家,就马上告诉大人(姑婆、太孃或者她的父母),要是成绩在八十分以下,她便支支吾吾,设法拖延一两天,终于给妈妈知道,还是挨一顿痛骂。说也奇怪,我女儿思想很开放,但是要她抓孩子的功课,或者她发现了孩子的毛病,就缺乏耐心,不由分说,迎头来一阵倾盆大雨,有时甚至上纲上线,吓得孩子无话可说。我不同意这种教育方法,我心里想:她不开窍,你帮忙她开窍嘛。可是我女儿、女婿都在为自己的“事业”忙碌着,抽不出时间来照顾孩子的学习。我在旁边冷静地观察,也看得出来:孩子挨骂的时候,起初有些紧张,后来挨骂的次数多了,她也就不大在乎了。所以发生过的事情又继续不断地发生。做母亲的却从未想过:为什么孩子会有“活下去真没劲”的思想。她大概以为“不要紧,大家都是这样地教育成人的。”
当然,谁也不必把孩子的话看得太认真。的确大家都是这样过来的。孩子不会因为功课重就“看破红尘”,也不会因为挨骂多就起来“造反”。一切会照常进行,不必紧张。孩子虽爱面子,但也不会去考“重点学校”,她父母也不会强迫她考“重点学校”,我更不鼓励她念“重点学校”,因为做“重点”学生,要付出更大的代价,她还不够条件。
我三年前就曾指出,现在的教学方法好像和我做孩子时候的差不太多,我称它为“填鸭式”,一样是灌输,只是填塞进去的东西不同罢了。过去把教育看得很简单,认为教师人人可做,今天也一样,无非是照课本宣讲,“我替你思考,只要你听话,照我说的办。”崇高理想,豪言壮语,遍地皆是;人们相信,拿起课本反复解释,逐句背诵,就可以终生为四化献身,向共产主义理想迈进了。
我是受过“填鸭式”教育的,我脑子里给填满了所谓孔孟之道,可是我并没有相信过那些圣贤书,人们从来不教我开动脑筋思考,到了我自己“开窍”的时候,我首先就丢开那些背得烂熟的封建糟粕或者封建精华。我总是顺着自己的思路想问题,也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想问题,那些填进去的东西总不会在我的脑子里起作用,因为我是人,不是鸭子。
今天的孩子当然也不是鸭子,即使我们有十分伟大、极其崇高的理想也不能当做“饲料”使用吧。要是作为“饲料”,再伟大的东西也会走样的。何况用“饲料”填鸭只是为了让鸭子快快长肥给人吃掉。我们给孩子受教育却是为了让他们做有用的人,为建设祖国长期尽力,这是“百年大计”,决不是单单把他们“养肥”就解决问题。
为孩子们着想,培养他们最好是“引导”、“启发”,使他们信服,让他们善于开动脑筋,学会自己思考问题。真正懂得什么是伟大,什么是崇高,什么是好,什么是美,他们才有可能向伟大、崇高、好和美的方面追求。听话的孩子不一定就是好学生,肯动脑筋的孩子总比不动脑筋的好。人总是不停地前进的,人类社会总是不断地发展的。不论是人,不论是社会,都不可能照一个模式世世代代不变地传下去。依赖父母的子女是没有出息的。下一代不会让我们牵着鼻子走,他们一定会把我们抛在后面,因为我们常说:孩子是我们的未来,我们的希望。是希望,是未来,就得跟“填鸭式教育”决裂。未来决不会跟过去和现在一模一样。
再说端端(2)
最近人们又在谈论教育改革,这是好事。改革教育,人人有份,它不只是少数专家的事情。大家都希望这一次能改出一点成绩来。我看,单单伸起颈项等待是没有用的,有意见就讲出来。不能再走几千年、几百年、几十年前的老路了。多考虑,多议论,多征求意见,一切认真对待。总之,千万不要忘记认真二字。
二
我的前一篇关于端端的短文是一口气写下去的。这一段《随想》则写得很吃力,还删改了三次。为什么会这样困难?我找出一个原因:我把自己同端端混在了一起,我写端端,却想到自己。我的书橱里有二三十册笔记本或者更多一些,都是“文革”期间给造反派抄走后来落实政策又退了回来的。本子上记录着“老师们”的“讲课”,全是我的字迹。在那段漫长的时间里我经常像小学生那样战战兢兢地应付没完没了的作业,背诵、死记“老师们”的教诲;我强迫自己顺着别人的思路想事情,我把一连串的指示当做精饲料一股脑儿吞在肚里。是的,这全是为我准备、而我消化不了的精饲料。为了讨好“老师”,争取分数,我发奋,我虔诚,埋头苦学到夜深,只换来连夜的噩梦:到处寻找失去的东西,却一样也找不回来。应该说,有一个时候我也是“全家最忙的人”。我也是一个“没有开窍”的小学生,永远记不牢“老师们”的教导和批评,花费了那么多的学习时间,我得到的却常常是迎头的倾盆大雨。头发在灌输和责骂中变成了银丝,拿笔的手指颤抖得不由自己控制,写作成为惩罚的苦刑,生活好似长期的挣扎。“没劲!没劲!”甚至在梦里我也常常哀求:“放学吧!”我真想做一个逃学的“小学生”。说老实话,我同情端端,我也怜悯过去的自己。
三
关于端端我还得讲几句公道话。固然在学习方面她有缺点,成绩也属于中等,但正如她自己所说“不能把人看死”,她还是一个“在发展中的”十一岁的小姑娘。她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