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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痛定罪言383
痛 定 罪 言
(1915年6月20日)
呜呼,中日交涉,今以平和解决告矣,吾侪试平心静气,就事论事,则雅不欲空以无责任之言,漫集矢于政府。盖当牖户未完之时,遭风雨漂摇之厄,无论何人处此,断末由当机以御侮。尊俎折冲,其技量止于此数,专责政府外交无能,非笃论也。而或者曰:曷为不赌一战以相抗?
似此漫作豪语,谁则不能。实则今之中国,何恃以为战具?
侈言曰宁为玉碎,毋为瓦全,夫碎则竟碎耳,宁更有尝试侥幸于其间者?正恐操此论之人,返诸方寸之真,未必果有所引决,不过以己身非直当事冲,故不惮作大言以翘人以意气。谓衷事理,事未敢承。乃若集怨毒于强邻,恣嫚骂以泄愤,曾亦思强权之下,安有公理?
使我与彼易地以处,亦安肯逸此千载一时之会,不为兼弱攻昧之图?吾侪人类,为口腹之欲,烹羔炰羜,杀鸡供鹜;羔羜鸡鹜,宁复有权与吾较量恩怨?即其相校,吾又何恤?攘臂扼腕,只是噪噪闲言语耳。是故以前事论之,凡百无复可言,责备政府,无聊之责备也;怨愤强邻,无聊之怨愤也。平和解决一语,自交涉伊始,彼我皆早已料其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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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必出于此一途,所争者平和代价之轻重何如耳。今此次平和之代价为轻耶?
为重耶?
其代价为吾所堪任受耶?
否耶?
此当俟我政府、我国民各自凭其天良,各自出其常识以判断之,吾固无庸以臆见漫腾口说。若必强吾一言,则吾谓四月来之交涉,我政府尽瘁事国之诚,良不可诬;其应付之方略,亦不得云大误;至其所得结果,譬之则百步与五十步,于国家存亡根本之补救,丝毫无与也。
甑已破矣,顾之何益,此一义也;亡羊补牢,犹未为迟,此又一义也。吾侪今所当有言者,非言过去,言将来耳。吾于政府过去之事,无所复责备。吾所大惧者,政府或且因获平和解决,故而自以为功,以谓遭此偌大之骤雨横风,而破舟碎帆,尚能无恙,忘其垢辱,反兆骄盈,则今后吾侪小民真乃不知死所!夫吾安敢漫然以不肖之心待人,吾政府苟非病狂丧心,谅断不至安国家之危、利国家之灾而以为己荣。
虽然,吾以冷眼默烛机先,吾盖见夫多数仰食于国库之人,闻平和解决之声,盖各窃窃额手相庆,口头虽尚作愤慨之言,而私心实已欣幸无极矣。其在人民方面亦有然。以中国今日人民之地位,本无力以左右国是,所谓多数舆论,所谓国民心理者,其本质夫既已不甚足为重轻矣。然所谓舆论,所谓心理,其根础又极薄弱,而不能有确实继续之表见。其少数血气方刚之青年,为国耻观念所刺激,易尝不侂傺悲愤,跃然思有所以自效;然其所想象,所言议,终已为情势所不许,恒归于无结果而己。其气无道以养之,则安能经时而不瘪。自余操觚之士,谈说之俦,大半乃借义愤之容,以投合于社会,其所发激厉大众之言,先自不诚无物,事过境迁,更复何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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爪之能留者!呜呼,非吾好为嫉俗之言,吾窃计平和解决一语,举国中以私人利害关系故,积诚心以欢迎之者十人而八九;而国家所出平和代价何若,则已不甚足芥蒂于胸中。果真能持续平和,则更阅三数月后,中日交涉事,非特不挂诸全国人之齿颊,且永不禁及全国人之魂梦矣。呜呼!吾甚希幸吾言之不中,虽然,吾恐遂终无幸也。
呜呼,平和之梦,如能久耶,吾侪固乐之;平和之代价,如仅止此耶,吾侪犹将忍之。虽然,事势正恐未必尔尔。日本要求条件中最苛酷之诸条,今虽暂缓议,然并未尝撤回,仅以另案办理之名义,暂摆脱此次交涉范围以外。日本据此名义,随时赓续要求,已不能不谓为正当之权利。此姑不具论。
实则国际交涉,惟力是视,权利正当与否,岂复成问题。今兹要求,事前岂有正当权利之可依凭?而结果则既若是。人岂以一之谓甚而惮于再三渎者!但使欧战一日未终,则刹那刹那,皆日本大展骥足之机会。就令欧战告终,然或缘此而一破均势之局,则我之藩篱,更何怙恃!
又就令均势未破,而彫敝之余,亦谁复有力东顾以捍吾牧圉!故在人则日日有从容进取之余裕,在我乃无尺寸可据以为退婴之资,此犹对一国言也。假使其他诸国者,其余威尚能为此一国所敬惮,则吾之隐忧或且更大。盖吾所大赉于此一国者,他国行且如其量以责偿。割臂施鹰,舍身饲虎,鹰虎朋集,身肉几何?循是以思,我国今日,正如泛孤舟以溯丛滩,滩滩相衔,愈溯愈险。今一滩甫过,既已帆裂楫折,幸而全舟未成齑粉,而舟中人遽窃窃相贺,谓自兹更生焉,所冀天幸。
天易谋乎?
呜呼!彼以平和解决相庆慰者,愿一虑其后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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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中国人究竟犹有爱国心否耶?中国人究竟犹有统治自国之能力否耶?吾悍然骤发此奇问,吾知国人必将群起而唾吾面。但据今日之现象,固末由禁我使勿怀疑。吾亦信此二事者,断非我国人良知良能中之所本无,而在今日实已窒塞摧残,几无复萌蘖可以为滋长之地。吾每念此,盖不寒而栗也。
以云乎爱国心耶,“爱国”二字,十年以来,朝野上下,并相习以为口头禅。
事无公私,皆曰为国家起见;人无贤不肖,皆曰以国家为前提。
实则当国家利害与私人利害稍不相容之时,则国更何有者!
夫敌国外患之乘,最足以促国家观念之发达,此有生之恒情也。我国频年以来,受创宁得复云不巨,负痛宁得复云不深,使爱国之本能犹未尽沦,则经此百罹,法当篷勃踔厉而末由自制,然而其日斫丧、日萎缩乃反若是。
稍见远者,共知人民与国家休戚漠不相关,则国必终于无幸,日日谋所以振起而联属之。乃至政府之文告、号令,亦且袭报馆之套调,学演说家之口吻,慷慨激昂,以爱之义责诸有众。然而人民之听受者则何如?其无血性、无意识者,马耳东风,过而不留,听犹勿听也;其稍有血性、稍有意识者,一反唇以相诘,而持说者必将无以自完。吾以此见窘于人者屡矣。吾劝客以爱国,客曰:吾子之言爱国,岂不以中国者中国人之中国,宜勿使他国剪灭而统治之耶?余曰:然。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复有参政权,而一切政治,非复吾国民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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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过问;匪直当前疾苦无可控诉,而吾侪之政治能力,且斫丧以终古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曾有参政权否?吾民曾有练习政治智识、发展政治能力之机会否?
盖亡国之民如印度人、如波兰人者,犹有地方议会,人民于其切肤利害之事,犹得自评骘而处理之。吾民则并此而不能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愀然无以应。客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吾民不能受平等法律之保障,而生命财产皆常苦儳然不可终日耶?余曰:然。客曰: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然曾否有法律以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
所谓法律者是否能为吾生命财产之保障?
盖彼亡国之民,虽其所受治之法律不获与上国齐,然,未始不有法律也;法虽或苟,然既布之后,犹与民共守之也。今乃并此而不能致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吾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其于财政也,不复计吾民所堪负担者何如,惟取盈而己;其于一切产业,且将在在予彼族以特权,而吾民衣食之途,乃为所朘削压迫,不能自进取,循此稍久,则全国且憔瘵以尽耶?今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而吾民之受掊克于官吏者果何若?国家正供之赋税,诚甚微薄,然民之耕凿于吾土者,反恒觉不如受租界重敛之为适也。
私人生产之业,只有摧残,更无保护,反不如侨寓于外者犹得安其居而乐其业也。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客又曰:岂不以受统治于他国,则人将务所以愚吾民,不复使受高等教育,而吾侪子孙,将永劫蠢蠢如鹿豕,无道以自振拔耶?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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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犹是中国人之中国也,未尝受统治于他国人也,试问所谓高等教育者安在?
岂惟高等,盖并普通教育而澌灭以尽也。
吾不知有国之优于无国者果何在也?余又愀然无以应。若此者,使客异其词,则类此之发难累数十事,而吾将皆一一愀然无以应也。夫客之言虽曰偏宕不诡于正乎,然事实既已若兹,则多数之心理,自不期而与之相发。呜呼!吾见夫举国人睊睊作此想者盖十人而八九也,特不敢质言耳。
大抵爱国之义,本为人人所不学而知,不虑而能。国民而至于不爱其国,则必执国命者厝其国于不可爱之地而已。
譬诸人孰不爱其身,而当颠连困横疾痛惨怛之既极,则有祈速死者。彼宁不知死之为苦,然既已不觉有生之可乐,以为充死苦之量,亦不过等于有生,则生死奚择也。人孰不爱其家,然庭闱闺房之间有隐痛者,往往遯舍一瞑不反顾,岂徒曰无家与有家奚择,彼实以有家之苦,不如无家之反为乐也。人之托身于此国也,千百年祖宗血气之所以续,丘墓室庐之所栖宅,饘粥歌哭之所凭借,妻孥云来所怙恃,此而不爱,孰云人情!况吾国人者,亢宗之念,怀土之情,以校他族,强有加焉,语于爱国,宜无待教诲激厉。然而吾民乃以不爱国闻于天下,岂果吾民之不肖至于此极哉?彼盖求国之所以可爱者而不可得,故虽欲强用其爱焉而亦不可得也。孟子曰:“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又曰:“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以天合,而天之有时不能强合者,犹且如是,况政府人民相与之际者耶?在昔专制之主,何尝不自有其所谓爱国之义以责诸吾民,动则曰:“食毛践土,具有天良。”谓是可以悚民听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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庸知反以堕民信而贾民怨。今政府劝人民以爱国,其有以异于彼者能几?民将曰:国如当爱也,则爱之者其请自当道有司始。今当道有司是否以国家之休戚为休戚,而顾乃责难于吾民。寖假吾民真输其爱国之诚,安知不反为当道有司所利用以自遂其私也?呜呼,其非民之讹言也!
自甲午、庚子之难以迄今日,吾国民爱国心之发动而表现于事实者,盖不计几度。其究也,则为桀黠之党人所利用者什而四三,为鄙劣之官吏利用者什而六七。
所谓爱国捐,所谓国民捐,所谓爱国公债及其他某种某种公债,所谓某矿废约、某路赎股,试问其结果有一能使人踌躇满志者否耶?人之真性情,能有几许,夫安得不摧挫汩没以尽。
譬诸处女,本秉抱至纯洁之情爱,若数度为狂且所误,其真性安复以不牿亡?
我国人相习以爱国为口头禅,而恬然相视不为怪者,其原因岂不由是耶?吾愿我政府勿复以痛哭流涕之语貌责善于人民。痛哭流涕者,处士之业,新进之容耳。若乃手执国之大命,当机以行,局中之艰难,固不必执途人以求其共谅,而苟积诚以相孚格,则下之所以应之者亦必适如其分。而不然者,虽陈义侃侃,信誓旦旦,民之听者,目笑存之耳。不见夫前清耶,每当一次大难之后,曷尝不有数篇怵惕维厉之文告,冀以涂饰天下耳目,(记前清上谕有云:“当此创巨痛深之日,正我君臣卧薪尝胆之时。”此类文告,盖数见不鲜。)然而其效竟何若者?昔人有言:“应天以实不以文。”天且有然,而况于民视民听之至切近者耶!政府而犹欲与全国人共此国也,政府而灼知非与全国人共此国而国将无与立也,毋亦洗心革面,改弦更张,开诚布公,信赏必罚,使人民稍苏复其乐生之心,庶无复“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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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曷丧,及汝偕亡“之戚;使人民不致以有国为病,庶无复箪食壶浆以避水火之思。逮乎国与民之休戚既相一致,则民之爱国,其天性也,抑何待劝?而不然者,劝焉奚济?
呜呼!政府其亦知国民之大多数,大都汲汲顾影,蹙然若不审命在何时。他省吾不敢知,吾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