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文集-第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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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1梁启超文集
论 私 德(节录)
(1903年10月4日、11月2日)
吾自去年著《新民说》,其胸中所怀抱欲发表者,条目不下数十,而以《公德篇》托始焉。论德而别举其公焉者,非谓私德之可以已。谓夫私德者,当久已为尽人所能解悟能践履,抑且先圣昔贤,言之既已圆满纤悉,而无待末学小子之哓哓词费也。乃近年以来,举国嚣嚣靡靡,所谓利国进群之事业,一二未睹,而末流所趋,反贻顽钝者以口实,而曰新理想之贼人子而毒天下。噫,余又可以无言乎!作《论私德》。
一 私德与公德之关系私德与公德,非对待之名词,而相属之名词也。斯宾塞之言曰:“凡群者皆一之积也,所以为群之德,自其一之德而已定。群者谓之拓都,一者谓之么匿。拓都之性情形制,么匿为之,么匿之所本无者,不能从拓都而成有,么匿之所同具者,不能以拓都而忽亡。”
(按:以上见候官严氏所译《群学肆言》。其云拓都者,东译所称团体也:云么匿者,东译所称个人也。)谅哉言乎,夫所谓公德云者,就其本体言之,谓一团体中人公共之德性也;就其构成此本体之作用言之,谓个人对于本团体公共观念所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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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德性也。
夫聚群盲不能成一离娄,群聚聋不能成一师旷,聚群怯不能成一乌获,故一私人而无所私有之德性,则群此百千万亿之私人,而必不能成公有之德性,其理至易明也。盲者不能以视于众而忽明,聋者不能以听于众而忽聪,怯者不能以战于众而忽勇,故我对于我而不信,而欲其信于待人,一私人对于一私人之交涉而不忠,而欲其忠于团体,无有是处,此其理又至易明也。若是乎今之学者,日言公德,而公德之效弗睹者,亦曰国民之私德,有大缺点云尔。是故欲铸国民,必以培养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欲从事于铸国民者,必以自培养其个人之私德为第一义。
且公德与私德,岂尝有一界线焉,区划之为异物哉!德之所由起,起于人与人之有交涉。
(使如《鲁敏逊漂流记》所称,以孑身独立于荒岛,则无所谓德,亦无所谓不德。)而对于少数之交涉,与对于多数之交涉,对于私人之交涉,与对于公人之交涉,其客体虽异,其主体则同。故无论泰东、泰西之所谓道德,皆谓其有赞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其所谓不德,皆谓其有戕于公安公益者云尔。公云私云,不过假立之一名词,以为体验践履之法门。就泛义言之,则德一而已,无所谓公私;就析义言之,则容有私德醇美,而公德尚多未完者,断无私德浊下,而公德可以袭取者。孟子曰:“古之人所以大过人者无他焉,善推其所为而已矣。”
公德者,私德之推也。
知私德而不知公德,所缺者只在一推;蔑私德而谬托公德,则并所以推之具而不存也。故养成私德,而德育之事思过半焉矣。
二 私德堕落之原因私德之堕落,至今日之中国而极。
其所以致此之原因,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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复杂不得悉数,当推论其大者得五端:(一)由于专制政体之陶铸也。孟德斯鸠曰:“凡专制之国,间或有贤明之主,而臣民之有德者则甚希。试征诸历史,乃君主之国,其号称大臣近臣者,大率毕庸劣卑屈嫉妒阴险之人,此古今东西之所同也。不宁惟是,苟在上者多行不义,而居下者守正不阿,贵族专尚诈虞,而平民独崇廉耻,则下民将益为官长所欺诈所鱼肉矣。
故专制之国。
无论上下贵贱,一皆以变诈倾巧相遇,盖有迫之使不得不然者矣。若是乎专制政体之下,固无所用其德义,昭昭明甚也。“夫既竞天择之公例,惟适者乃能生存。
吾民族数千年生息于专制空气之下,苟欲进取,必以诈伪;苟欲自全,必以卑屈。其最富于此两种性质之人,即其在社会上占最优胜之位置者也;而其稍缺乏者,则以劣败而澌灭,不复能传其种于来裔者也。是故先天之遗传,盘踞于社会中,而为其公共性,种子相熏,日盛一日,虽有豪杰,几难自拔,盖此之由。不宁惟是,彼跼蹐于专制之下,而全躯希宠以自满足者,不必道,即有一二达识热诚之士,苟欲攘臂为生民请命,则时或不得不用诡秘之道,时或不得不为偏激之行。夫其人而果至诚也,犹可以不因此而磷缁也,然习用之,则德性之漓,固已多矣。若根性稍薄弱者,几何不随流而沈汨也。夫所谓达识热诚欲为生民请命者,岂非一国中不可多得之彦哉!使其在自由国,则大政治家,大教育家,大慈善家,以纯全之德性,温和之手段,以利其群者也。而今乃迫之使不得不出于此途,而因是堕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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者十八九焉。嘻,是殆不足尽以为斯人咎也!
(二)
由于近代霸者之摧锄也。
夫其所受于数千年之遗传者既如此矣,而此数千年间,亦时有小小之污隆升降,则帝者主持而左右之,最有力焉。西哲之言曰:“专制之国,君主万能。”
非虚言也。
顾亭林之论世风,谓东汉最美,炎宋次之,而归功于光武、明、章,艺祖、真、仁。(《日知录》卷十三云:“汉自孝武表章六经之后,师儒虽盛而大义未明,故新莽居摄,颂德献符者遍天下。
光武有鉴于此,乃尊崇节义,敦厉名实,所举用者莫非经明行修之士,而风俗为之一变。至其末造,朝政昏浊,国事日非,而党锢之流,独行之辈,依仁蹈义,舍命不渝。风雨如晦,鸡鸡不已。三代以下,风俗之美,无尚于东京者。“又云:”《宋史》言士大夫忠义之气,至于五季变化殆尽。艺祖首褒韩通,次表卫融,以示意向。真、仁之世,田锡、王禹称范种淹、欧阳修诸贤以直言。谠论倡于朝,于是中外荐绅知以名节为高,廉耻相尚,尽去五季之陋。故靖康之变,士投袂起而勤王,临难不屈,所在有之。及宋之亡,忠节相望。)且从而论之曰:“观哀、平之可以变而为东京,五代之可以变而为宋,则知天下无不可变之风俗。”
此其言虽于民德污隆之总因,或有所未尽乎,然不得不谓为重要关系之一端矣。尝次考三千年来风俗之差异,三代以前,邈矣弗可深考,春秋时犹有先王遗民,自战国涉秦以逮西汉,而懿俗顿改者,集权专制之趋势,时主所以刍狗其民者,别有术也。战国虽混浊,而犹有任侠尚气之风。及汉初而摧抑豪强,朱家、郭解之流,渐为时俗所姗笑,故新莽之世,献符阉媚者遍天下,则高、惠、文、景之播其种也。至东汉而一进,则亭林所论,深明其故矣。及魏武既有冀州,崇奖跅驰之士,于是权诈迭进,奸伪萌生,(建安甘二年八月下令:求负污辱之名,见笑之行,不仁不孝,而有治国用兵之术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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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武、明、章之泽,扫地殆尽,每下愈况,至五季而极,千年间民俗之靡靡,亦由君主之淫乱有以扬其波也。及宋乃一进。艺祖以检点作天子,颇用专制力,挫名节以自固。
(君臣坐而论道之制,至宋始废。盖范质辈与艺祖并仕周,位在艺祖上:及人宋为宰相而远嫌自下也。)而真、仁守文,颇知大体,提倡士气。宋俗之美,其大原因固不在君主,而君主亦与有力焉。胡元之篡,衣冠涂炭,纯以游牧水草之性驰骤吾民,故九十年间,暗无天日。
及明而一进。明之进也,则非君主之力也。明太祖以刻鸷之性,摧锄民气,戮辱臣僚,其定律至立不为君用之条,令士民毋得以名节自保,以此等专制力所挫抑,宜其恶果更烈于西汉,而东林复社,舍命不渝,鼎革以后,忠义相属者,则其原因别有在也(详下节)。下逮本朝,顺、康间首开博学鸿词以絷遗逸,乃为《贰臣传》以辱之。晚明士气,斫丧渐尽,及夫雍、乾,主权者以悍鸷阴险之奇才,行操纵驯扰之妙术,摭拾文字小故以兴冤狱,廷辱大臣耆宿以蔑廉耻,(乾隆六十年中大学士尚侍供奉,诸大员无一人不曾遭黜辱者。)又大为《四库提要》、《通鉴辑览》等书,排斥道学,贬绝节义,自魏武以后,未有敢明目张胆变乱黑白如斯其甚者也。然彼犹直师商、韩六蝨之教,而人人皆得喻其非,此乃阴托儒术刍狗之言,而一代从而迷其信。呜呼!何意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百余年前所播之恶果,今正荣滋稔熟,而我民族方刈之,其秽德之夐千古而绝五洲,岂偶然哉,岂偶然哉!
(三)由于屡次战败之挫沮也。国家之战乱,与民族之品性最有关系,而因其战乱之性质异,则其结果亦异。今先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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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类别如下:暂本国内乱本国内乱战久战乱时战乱后征服者乱主动者外国战争外国战争被征服者被动者内乱者,最不祥物也。凡内乱频仍之国,必无优美纯洁之民。当内乱时,其民必生六种恶性:一曰侥幸性。才智之徒,不务利群,而惟思用险鸷之心术,攫机会以自快一时位。
二曰残忍性。草薙禽狝之既久,司空见惯,而曾不足以动其心也。
三曰倾轧性。
彼此相阅,各欲得而甘心,杯酒戈矛,顷刻倚伏也。此三者桀黠之民所含有性也。四曰狡伪性,朝避猛虎,夕避长蛇,非营三窟,不能自全也。五曰凉薄性。一身不自保,何况恋妻子,于至亲者尚不暇爱,而遑能爱人,故仁质研丧澌灭以至于尽也。六曰苟且性。知我如此,不如无生,暮不保朝,假日偷乐,人人自危,无复远计,驯至与野蛮人之不知将来者无以异也。
此三者柔良之民所含有性也。
当内乱后,其民亦生两种恶性:一曰恐怖性。痛定思痛,梦魂犹噩,胆汁已破,勇气全销也。二曰浮动性。久失其业,无所依归,秩序全破,难复故常也。故夫内乱者,最不祥物也。
以法国大革命,为有史以来惊天动地之一大事业,而其结果乃至使全国之民,互相剚刃于其腹,其影响乃使数十年以后之国民,失其常度。
史家波留谓法国至今不能成完全之民政,实由革命之役,斫丧元气太过,殆非虚言也。
内乱之影响,则不论胜败。何也?胜败皆在本族也,故恢复平和之后,无论为新政府、旧政府,其乱后民德之差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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惟视其所以劳来还定、补救陶治者何如。而暂乱偶乱者,影响希而补救易;久乱频乱者,影响大而补救难。此其大较也。
若夫对外之战争则异是。其为主动以伐人者,则运有全在军队,而境内安堵焉,惟发扬其尚武之魂,彭舞其自尊之念。
故西哲曰:战争者,国民教育之一条件也,是可喜而非可悲者也。其为被动而伐于人者,其影响虽与内乱绝相类,而可以变侥幸性为功名心,变残忍性为敌忾心,变倾轧性而为自觉心,乃至变狡伪性而为谋敌心,变凉薄性而为敢死心,变苟且性而为自保心。何也?内乱则已无所逃于国中,而惟冀乱后之还定;外争则决生死于一发,而怵于后时之无可回复也。
故有利用敌国外患以为国家之福者,虽可悲而非其至也。外争而自为征服者,则多战一次,民德可高一级。德人经奥大利之役,而爱国心有加焉,经法兰西之役,而爱国心益有加焉。日本人于朝鲜之役、中国之役亦然。皆其例也。若夫战败而为被征服者,则其国民固有之性,可以骤变忽落而无复痕迹。夫以斯巴达强武之精神照耀史乘,而何以屈服于波斯之后,竟永为他族藩属,而所谓军国民之纪念,竟可不复睹也。
波兰当十八世纪前,泱泱几霸全欧,何以一经瓜分后,而无复种民固有之特性也。燕赵古称多慷慨悲歌之士,今则过于其市,顺民旗飘飐焉。问昔时屠狗者,阒如矣,何也?自五胡、元魏、安史、契丹、女直、蒙古、满洲以来,经数百年六七度之征服,而本能湮没尽矣。夫在专制政体之下,既已以卑屈诈伪两者为全身进取之不二法门矣,而况乎专制者之复非我族类也。故夫内乱与被征服二者,有一于此,其国民之人格,皆可以日趋卑下,而中国乃积数千年内乱之惯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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论 私 德(节录)391
以脓血充塞历史,日伐于人而未尝一伐人,屡被征服而不克一自征服,此累变累下种种遗传之恶性,既已弥漫于社会,而今日者又适承洪杨十余年惊天动地大内乱之后,而自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