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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群众惊呼的惊呼,拍手的拍手,有的吓得逃走,逃走了又小心翼翼回来探望。吹鼓手终于又有活干了,他们又开始吹奏,这回吹奏的是“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涂三江说:“哈,你个老东西,你到底中计啦。”涂医生骂我爹老东西,我说:“涂老师,你是知识分子,你怎么骂人,你怎么骂我爹?”涂三江说:“知识分子要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要向贫下中农学习,贫下中农骂人,我也要骂人,那才叫触及灵魂,改造世界观。”
我爹万人寿活过来了,但因为大脑缺氧时间过长,全身瘫痪,也不会说话了,除了偶尔会听到他不明不白地“嘿”一声。除此之外,他活着的似乎只有眼睛,因为他的眼睛会动,眼皮会眨巴,至于他的脑子到底清楚不清楚,因为他不说话,别人都不知道,只有他自己知道。涂三江拉了拉万人寿的手,说:“我知道你,要和我斗,不惜牺牲自己的儿子。”我说:“涂老师,我没有牺牲啊。”涂三江说:“你不懂的,他叫你来跟我学医,他知道你学不好医,以后就可以笑话我涂三江水平臭,是不是,是不是?”万人寿不说话,光是眼睛眨巴眨巴。涂三江又说:“万泉和是不怎么样,他是我的学生,可他也是你的儿子呀,你看看你的儿子,差点把你给活埋了。”万人寿仍然不说话,只眨巴眼睛。
也是后窑大队合作医疗不该绝,万人寿倒下了,正好涂三江下放了。加上我进修学医也学出来了,合作医疗的力量反而加强了一点。涂医生说,这一次公社卫生院下放走了一大批医生,但他们的下放待遇不一样,有的带薪有的不带薪,根据每个人的问题性质而定。涂三江性质严重,这一次不给他带薪了,所以他这次下来,跟前次的下来,本质上是不一样的。他现在真正是赤脚医生,和另一个赤脚医生万泉和一样,看病记工分,看一天,记十分人工。
涂三江一肚子的怨言,老是说,我不合算的,我不合算的,你们记工分,还有自留地。后来大队烦他不过,给他划了一块自留地,但他也种不起来,丢给裘金才去种了。
现在我们院子的那张图要做一点小小的修正了,本来左边第一间是我和我爹的屋子,左边第二间是合作医疗站,现在涂医生来了,把医疗站那一间的后半部分隔出一块,涂医生就住里边。我前面已经说过,富农裘金才家的房子开间很大,要比一般农民家的房子大得多,即使把合作医疗站隔掉一点,医疗站也还是宽敞的,医生的桌子、大药柜、放医疗器具的条桌、两张病床,凡是原来的所有东西,还仍然放得下。病人进来了,也没觉得地方狭窄多少,只是到涂医生的房门口朝里探探头,说,涂医生干净得来。
这是农民瞎说的,他们没话找话,恭维一下医生。其实涂医生是最不爱干净的,他虽然医大毕业,在公社卫生院工作多年,却没有养成讲卫生的习惯,而且很懒,还很抠门,这跟他带不带薪没有关系。他从前带薪的时候,就很小气,有一回货郎担来了,他嘴巴馋,买了一些糖,又怕别人看到了要分他的糖吃,就等到合作医疗站关了门才拿出来吃。但是有个病人正好这时候撞上门来,涂医生来不及将糖吐出来藏好,就将糖鼓在嘴里给他看病。病人说:“涂医生你的嘴巴子怎么了?”涂医生含着糖块含含糊糊地说:“我牙疼,牙床肿了。”但是他说话的时候一不小心糖块从嘴里掉了出来,涂医生赶紧用脚把糖块踢开,说:“没有什么,没有什么。”
我没有料到的是,我刚刚修正了那张图,却很快又不符合实际情况了,因为在短短的时间里,除了涂医生之外,我们院子里又增添了好些人口。先是曲文金生了二胎,是一个女孩,叫裘奋英。接着知识青年屠海平和莫知来了,队里把他们安排在门房间,也就是你们看到的图上紧挨着院门的那一间,原来是队里的仓库。说是仓库,其实也没有什么东西,更没有什么贵重东西,放了几只写着队名的栲栳而已。来了知青,就让他们住。再接着,又来了一户下放干部,男的叫马同志,女的叫黎同志,两个小孩,一个男的叫马开,一个女的叫马莉,还有一个老太太,开始大家以为是他们的奶奶,后来才知道是外婆。村里人奇怪,说,哪有娘跟女儿过的?她没有儿子吗?再后来知道老太太有三个儿子,村里人更是称奇,说,到底是城里人啊。马同志一家五口,也放到我们的院子里。这样就不对头了,本来还显宽敞和安静的院子,现在变得拥挤而杂乱。
但这样的情况只维持了一个多月,又改变了。因为马同志和黎同志提出来,让他们一家五口挤住东厢房,简直就是受虐待。尤其是夏天到了,东厢房朝西,他们一家就像生活在一只狭小的火炉里,不是闷死也是烤死。马同志生气地说,他们不是自己要求下放的,是毛主席叫他们下放的,队里如果不对他们好一点,他们要去报告毛主席。万继忠死后复职重新当上队革会主任而后又当了大队书记的裘二海最怕有什么事情惊动毛主席他老人家,赶紧做了调整。调整以后,也就是现在了,我们的院子是这样的情况:
这样的改变结果是出人意料的。你们从图上就能看出来,富农倒不吃亏,无非就是院子里人多一点。本来富农也不怎么在院子里活动,除了曲文金,因为她是外嫁来的,没有这个习惯,其他富农家的所有人员,从小就习惯像老鼠一样窝在房子里,不出来见太阳,进进出出走的也都是后门。所以对他们来说,院子里挤进再多的人,也没有什么大的影响。下放干部和知识青年也还说得过去,受影响最大的是大队合作医疗站以及医疗站的赤脚医生。
赤脚医生有三个人,我爹万人寿、涂医生和我。我爹虽然现在躺在床上手脚不能动,也不说话,但他活着,眼皮会动,眼睛会眨巴,你不能保证也不敢肯定他是好不了了,说不定哪天他就好了,就站起来继续当医生了。当然,说我爹万人寿现在还是赤脚医生的,也只有我一个人,我只是想让我爹继续享受每天十分人工的报酬。可是队里没有这么傻,协商下来,他们给我爹万人寿记两分人工。我觉得我爹有点丢脸,小孩子干活还给五分人工呢。但涂医生却说,太没道理了,躺在床上还给人工?
我们三个人,加上医疗站,只分到一间大房和一间东厢屋,涂医生气鼓鼓地搬进了东厢屋,我和我爹万人寿住在医疗站隔出来的后半间里。所以多半的时候,我和涂医生在外间看病,我爹万人寿就躺在里间眨巴眼睛。眨巴到后来,我爹的眼皮竟然能眨巴出声音来了。此是后话。
我们医疗站的地方小了一点,但那也是形势的需要造成的。正如马同志所说,知识青年也好,下放干部也好,都是毛主席的号召,我们不能不要他们来,不仅要他们来,还要欢迎他们来,来了还要安顿好,好让他们在农村把心安下,把根扎下。我们当医生的理解大队的难处,虽然工作场所小了,但我们知道大队对我们医疗站还是很重视的,因为过了不久大队又给我们增添实力了,又派来了一个赤脚医生,他也是我们后窑大队的人,刚从部队复员回来,叫吴宝。有人说他当的就是卫生兵,有人说不是,总之大队叫他来当赤脚医生,他就来了。
其实我知道吴宝没有当过卫生兵,因为他头一次打针的时候,我偷偷地观察过,我看出来他根本就没有打过针。我没有当众说穿他,私下里跟他说:“吴宝,你连针都不会打,怎么可以来做赤脚医生?”吴宝笑了笑,回答我说:“连你都在混,我为什么不能?”我就哑口无言了。但是吴宝很聪明,手特别巧,只打了两三次针他就很熟练了,已经比我打得好了。所以好多人不找涂医生打针,也不找我打针,就找吴宝。吴宝对我和涂医生说:“好像你们两个是医生,我是护士。”
吴宝当兵没满三年,连党也没入就回来了,因为犯了男女问题的纪律。吴宝从部队所在地带回一个漂亮女人,一回来就结婚了。吴宝的女人我见过,到底长得有多么漂亮,我说不清楚,因为我从来都不敢正眼看她,只是听到她有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像中央人民广播电台的播音员。吴宝的爹妈还怪吴宝的女人耽误了吴宝的前程,但吴宝跟他们说,我犯生活错误,又不是跟她犯的,怪不着她。
我们院子里多了不少人,但人太多了说不清楚,还是拣比较重要的人说。就说涂医生吧。虽然涂医生对下放的事情心里有不平衡,但涂医生这次来,是断了后路来的,不像前一次还带着薪水,还留着后路。这一次他死心塌地了。他本来还想把老婆和小孩子都带下来,可他老婆不肯。难得有时候,涂医生的老婆带着女儿到乡下来,帮涂医生洗洗床单,打扫屋子,他老婆总是皱着眉头嚷:“脏死了,脏死了,恶心得来,恶心得来,你再这样脏,下次我不来了。”涂医生说:“没办法,乡下就是这样的。”他老婆却不同意他的说法,她说:“一样的乡下,你看人家裘金才家里,多干净,干净得像街上人。”涂医生说:“他们不一样,他们是富农。”
总之不管怎么说,不管涂医生扎根农村的想法是真是假,涂医生的二次下乡,是在后路被切断的情况下下来的,所以他想不扎根恐怕也由不得他了,他已经从一个城里人,一个城里医院的医生,变成了一个农民,变成了一个赤脚医生。现在涂医生把根扎在我们大队的合作医疗站,时机是很成熟了,后面既没有了退路,前边也没有了阻挡。这个阻挡就是我爹万人寿。我爹躺在床上不会说话,只会眨巴眼皮,说不定他心里还在和涂医生做斗争,比高低,说不定他还想再把涂医生气走,但是事实上他做不到了。涂医生在公社卫生院并没有多大的名气,来到我们后窑大队,他称王称霸是绰绰有余了。吴宝刚来的时候,涂医生还紧张了一阵子,但很快他就知道吴宝没什么真本领,就是手巧,打针不痛,群众也就是喜欢让他打个针,看病一般不叫他看。吴宝也知道他们的心思,不过他这个人比较开朗,不会计较,再让他打针的时候,他照样打得好。不像有些小心眼的人,知道你不相信我,不让我看病,打针的时候就给你打痛一点。吴宝不会这样的。
我爹万人寿虽然躺在床上,但是涂医生扎了根,我和吴宝又是连根长在这里的,所以也可以说,我们后窑大队的合作医疗站,呈现辉煌的时期来到了。
第四章 刘玉来了又走了(1)
日子过得飞快,大家都觉得万医生该找对象结婚了。当然,万医生是我,万泉和,而不是我爹万人寿。给我介绍的对象叫刘玉,和我同大队不同小队,过去不认得,经过介绍以后就认得了。刘玉是有点背景的,她舅舅在公社食堂烧饭,经常见上级领导,还和领导握手。刘玉和我谈上后,她舅舅经常和人说起,我外甥女有对象了,他是个医生。大家听了都蛮受用的。我庆幸当初还是听了裘二海的话去学了医,不然刘玉她舅舅只能说,我外甥女有对象了,他是个农民,那样就不大好听了。
我有对象了。有对象和没对象的感觉是不一样的,我很想把我的感觉说出来跟大家一起分享,但我又想到一件事情,在说我的对象之前,我不能忘了我的媒人。我得先说过我的媒人再说我的对象,这样比较合情合理,也比较有良心。
在春天的一个上午,天气很好,心情也好,我背着药箱到九小队去给一个被锛头锛伤了屁股的人换药。回来的时候就听到树上有喜鹊叫,我正想着呢,今天会有什么喜事,就听到涂医生在里边喊我。这时候我刚刚踏进院门,我不知道他坐在房间里边,是怎么知道我回来了的。我应声跑进去,涂医生指着躺在病床上挂盐水的病人说:“她要小便。”我就去把痰盂端过来,背对着她,所以我没有发现她是谁。听着她的小便滴滴答答地打在痰盂里的声音,我无意间看了一眼她放在床头的病历,忽然才发现是万里梅。这个名字一下子照亮了我的记忆,我爹在临死之前跟我交代的就是万里梅,我爹那时候都快没命了,还在挂记着这个万里梅。万里梅的心口痛已经好多年了,可我记起我爹最后说她是肝病。我赶紧看了看涂医生的诊断,涂医生写道:“胃不适,嗳气,腹泻三天,轻度脱水。一年前公社卫生院肝功能检查正常,腹部检查:肝未见肿大。诊断:胃肠炎。”
我发了一会儿愣,又慢慢地记起了万里梅的一些情况。就是我爹死去的那天,也就是我学医归来的那天,万里梅又来找我爹看病。那时候我爹已经被“禁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