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脚医生万泉和-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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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爹又给万里梅开药了,我伸头一看,我爹开的还是那几种药,小苏打、复B等等。万里梅喝了药,脸色苍白地蜷着身体躺下来,大约才过了一两分钟,药性还没有到呢,她就“忽”地坐起来说:“咦?好了!不痛了!”她的脸色也渐渐地转红了,又说:“呀万医生,我就说你是神医,真的神哎。”我爹奇怪而不解地看着她,他没有想到药性来得这么快,他本来是应该骄傲的,现在却有点不知所措了。他支支吾吾含糊不清地说:“越人非能生死人也,此自当生者,越人能使之起耳。”我和万里梅都没有听懂。
我爹想把他的疑惑丢开,可他怎么也丢不开,疑惑就像一条蚂蟥一样死死地叮住他,怎么甩也甩不掉。我清清楚楚看见那条蚂蟥叮在我爹的腿上,血从我爹的腿上淌下来,我还看见我爹用手去拽它,可我爹一拽,蚂蟥成了两半,一半仍然叮在我爹的腿上,另一半又叮住了我爹的手,我急了,大声说:“不要拽,要拍。”可我爹并没有听到我的喊声,因为我根本没有喊出声来,我只是在心里喊,我爹怎么听得到我的心声?现在我爹心里的疑惑越来越大,万里梅心口已经不疼了,但我爹没有放她走,我爹说:“你等等,我再问你几个问题。”我爹出尔反尔,他一向讨厌病人多话,这会儿却又主动问诊了,我就知道,我爹头又疼了。万里梅的心口疼明明不是小苏打治好的,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望、闻、切我爹都做过了,我爹还是琢磨不透它,所以我爹只好自打嘴巴问诊了。
我留了个心眼,注意我爹问些什么问题,我也好偷着学他一招,结果却让我目瞪口呆。我爹问:“你恶心不恶心?想不想吐?”万里梅脸红了红,扭捏了一会,说:“万医生,我还没怀上呢。”我爹皱了皱眉,批评她说:“你要是怀上了,全公社的人都会知道——我问你,你是不是经常发脾气?”我爹这样问,我也感到有问题,万里梅这个人,天生的好脾气,心口痛得在地上打滚,她还笑呢,她发什么脾气?好在我爹也已经认识到他的错误问题,摆了摆手,收回了这个问题。
我见我爹接连的两个疑惑,都疑得远了一点,没有疑在正路上,我都觉得有点丢脸,正担心我爹还会问些什么稀奇古怪的问题,我爹果然就问出来了:“你眼睛看东西模糊不模糊?”万里梅好像没有听懂,一时没有反应,过了一会儿,才眨了眨眼睛说:“我看得很清楚,万医生,连你脸上的皱纹我都数得清。”气得我爹朝她挥挥手说:“走吧走吧。”万里梅谢过我爹就走,走了几步她又回头说:“对了万医生,我做梦时眼睛也很好,我还看得见水里的小鱼呢,小川条鱼,真的,这样长,这样细,好多好多。”这是万里梅的另一个特点,她喜欢做梦,还喜欢讲梦。我想起我爹以前给我说过梦经,便活学活用说:“梦见水里有鱼,就是你要坐船出门了。”
万里梅又惊讶又惊喜地看着我问:“是的吗?是的吗?我坐船到哪里去呢?”我差一点说,你坐船到城里去看病罢,但想想这样说不厚道,就没有说出来。我爹不屑地朝我们看看,说:“你这是胡说八道。”停顿了一下,又说:“不过身体有病的人,做梦能做出来,万里梅,你有没有梦见臭鱼烂虾和茅坑里的脏东西?内经上说,胃病者,会看到这些东西。”万里梅努力地想了想,说:“我看见一个人从船上掉到河里。”我爹微微皱眉,好像不解,自言自语道:“肾气虚?肺气虚?”万里梅来了精神,问我爹:“那我要做什么样的梦,就是身体好呢?”我爹说:“梦见人家造房子会长命百岁。”我爹是自相矛盾,刚才他说我胡说八道,现在他自己算不算胡说八道呢。万里梅相信我爹,便一迭连声地说:“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那我要回去做个造房子的梦。”我想说:“梦是你想做就能做的?”但我没有说,因为我也想做个造房子的梦呢。我爹见她如此浅薄,生气地哼了哼鼻子,不再说话了。
万里梅走后,我爹坐在那里愣了半天,我也不敢上前惊动他。我知道他在生自己的气,他不仅治不好万里梅的心口痛,两年多了,他连万里梅到底是什么病都没搞清楚。
后来我爹出诊去了,我继续整理我的行装。我看到我爹桌上搁着一本又黄又旧的书,我拿过来看看,是一本《黄帝内经》,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书,但我知道是封资修,而且还是一本写了错别字的封资修。我从来只知道有皇帝,怎么书上会印成“黄帝”呢?但我来不及想这个错别字的问题,我的心怦怦跳着,封资修的东西早些时候都烧了,烧的那天晚上,我们都到大队部门口去看热闹,火光冲天,劈里啪啦,很好看。但有一个从前在外面做过事的人,还跟我们吹牛,说这不如放焰火好看。可我爹这里怎么还藏着一本呢?
我发现我爹在书的某一页折了一个角,我就朝那个角看了看,许多字我都不认得。这个角是这样写的:“肝病者,两胁下痛引少腹,令人善怒:虚则目无所见,善恐,如人将捕之,取其经,厥阴与少阳,气逆,则头痛耳聋不聪颊肿,取血者。”我没有看懂,只是隐约感觉到,我爹刚才问万里梅的那几个奇怪的问题,就是从这上面来的。
我还发现我爹在书里夹了一些纸片,我随便看了看,其中一张纸片上抄的是唐伯虎的一首诗。唐伯虎我知道,说书人说“三笑”就是说的唐伯虎,连老太太都喜欢他。但是我不喜欢他,他太风流了,女人才喜欢。我爹不知从哪里抄来一首唐伯虎的诗:宝塔尖尖三四层,和尚出门悄无声。一把蒲扇半遮面,听见响声就关门。我念了两遍,字倒都认得,但是意思不懂,我看到我爹还在诗的下面写了四个字:小儿尿闭。我就更糊涂了。糊涂的事我是不喜欢去弄清楚的,就让它糊涂吧。我把《黄帝内经》藏了起来,心想,封资修到底是个害人的东西。
第二天裘二海让队里的拖拉机送我去公社卫生院。天气阴沉沉的,早晨搞得跟下晚似的,还有风,风一吹过,路两边的桑树地里,沙沙地响。我胆小,凑到拖拉机手耳边说:“裘其全,你开快点。”裘其全不高兴了,说:“你嫌慢?你来开?”我说:“我不是嫌你慢——”
正说话,“沙沙沙”的声音又来了,我赶紧去望桑树地,还真给我看到一个人影。我吓出一身冷汗,赶紧跟裘其全说:“桑地里有人跟着我们。”裘其全说:“我们又不是大姑娘,跟着我们干什么?你不要吓唬我啊。”我说:“我没有吓唬你,我是看到一个人,但是个子不高。”裘其全问:“男的女的?”我想了想,其实这个人影只是在我眼前晃了晃,每当我想仔细看,他就晃过去了,我根本没有看清楚。但为了证实我的话是真的,我瞎说道:“女的,是个女的。”我这话一说,裘其全立刻就“噢”了一声,说:“是她呀。”我说:“是谁?”裘其全说:“上个月背娘舅背死一个女的,前湾村的,年底就要结婚了,背死了。”我其实已经听说过这件事情,当时听的时候,并没有觉得很害怕,因为在我家的院子里,有很多人在,毕竟场合不一样。现在听了,身上就有点哆嗦,背上和颈脖子那里一阵阵发凉。
背娘舅是我们这一带的强盗干的事情。有人在路上走,他从后面悄悄上来,用绳子往你颈脖子上一勒,背起来就走。走一段,你就死了,他就把你的东西拿走。我们这地方很适合强盗做这种事,因为我们是半农半桑地区。也就是说,我们的这片土地,大概有一半是要种桑树养蚕的,你走到东走到西,都逃不开桑树地。有的桑树已经长了好多年,长得比人都高了,强盗往桑树地里一躲,谁也看不见他,他就可以突然袭击,让你毫无准备就死去了。有一个背娘舅,背死一个人,结果拿到几个鸡蛋,是那个死人从路边农民家的鸡窝里顺手偷来的。
这会儿我听裘其全说背娘舅,就下意识拿手摸了摸自己的脖子,一边赶紧回头朝后看,看看有没有背娘舅要勒我的脖子,结果背娘舅倒没有看到,却看到了万小三子。
万小三子正无所事事地跟在我们后面晃悠,我让裘其全把拖拉机停下,跳下车去,挡住万小三子说:“万万斤,刚才原来是你在桑树地里捣鬼啊。”万小三子说:“桑树地又不是你家的。”我见他一副无赖的样子,差点刺激他说:“前湾村那个女的,不是你背死的吧?”可话到嘴边我却没有说出来,因为我忽然才想起,万小三子是个小孩子,他怎么可能背得动一个大人?可不知为什么。我每次看到万小三子的时候,虽然他那么矮小,我却从来都没有把他当成小孩。尤其是经历了裘二海送我学医的事情,我更觉得万小三子蹊跷,我忍不住问他:“万万斤,你到底跟裘主任说了什么,你跟我爹说了什么?”万小三子一副听不懂的样子,说:“什么什么?你说的话糊里糊涂我听不懂。”
我说:“万万斤你在装腔作势,你肯定知道什么。”万小三子说:“万医生,你看看清楚我是谁啊,我是万小三子万万斤,我是一个小人呀,我才几岁你难道不知道,你把我当成大人了?”我哑口无言。万小三子说得有道理,他还是一个孩子,村里无论大事小事都不可能是由一个孩子来决定的,一定是我自作聪明,瞎敏感,把事情硬栽到万小三子身上。我这么一想,就觉得自己有点难为情,我说:“对不起,万万斤,因为我总想不通裘主任为什么——”万小三子一挥手:“嘿,想不通就不要想了罢,想那么多累不累啊?”这个万小三子,你说他是个小孩,他确实是个小孩,但有时候他说出来的话,你觉得他是个七老八十看透了人情世故的老和尚。
我趁着自己的想法说:“万万斤,以后你不会出家吧?”万小三子听不懂了,问我:“出家?什么叫出家?”我坏笑说:“出家就是当和尚。”万小三子说:“什么叫和尚?”我赶紧收起了坏笑,再一次哑口无言,还觉得自己无地自容,怎么和一个小孩去讲这种事情。万小三子一副大人不计小人过的宽容态度,对我说:“好了好了,走吧走吧。”
就这样村里人送走了万泉和,等万泉和再回来的时候,他就是万医生了。我爹为此气得差点生了病。但我爹不能生病,他要是生了病,村里那么多的病人怎么办。
我到公社卫生院进修,偏偏就跟了涂医生,我端个凳子坐在涂医生背后,看涂医生怎么看病。涂医生的身后,平白无故地多出一双眼睛,浑身不自在,说:“你能不能坐远一点。”我说:“坐远了我看不见你开的方子。”涂医生说:“方子?方子你找你爹看看就行了。”我说:“是我爹叫我来跟涂医生学的。”涂医生说:“你爹才不会让你跟我学呢——万泉和,你听好了,你跟我学可以,以后人家问起来,你跟谁学的医,你要说是跟涂医生学的。”我说:“我确实是跟涂医生学的。”涂医生说:“你还要说清楚,是涂医生教会了我当医生。”我说:“好的,只要不改我姓万,怎么都可以。”涂医生说:“你还休想跟我姓涂呢!”
涂医生还记恨着我爹,但他却跟我说,他还感谢我爹万人寿呢,正是因为他实在忍受不了万人寿的所作所为,一气之下回来了,他现在提了科副主任,工资也涨上去了,碰到老同学,脸上也有了光彩,家庭条件也改善了。不过他紧接着又说:“你爹万人寿现在老了吧,老糊涂了吧?”他的话让我感觉到他仍然还惦记着我爹,我赶紧说:“我爹没老糊涂,他还是赤脚医生。”涂医生却不相信我的话,冷笑说:“是吗?那他为什么要叫你来学医啊?”我说:“不是我爹叫我来的,是裘主任叫我来的。”涂医生说:“是呀,裘主任对你这么好,裘主任是你亲爹嘛。”我赶紧纠正他说:“不是的,万人寿才是我亲爹。”涂医生说:“你自己撒泡尿照照,你像万人寿的亲儿子吗?”村里人都说我不像我爹的儿子,现在连涂医生也这么说,我有点生气。但我又不能生气,现在我跟涂医生学医,心里又紧张,时间又紧迫,我没有多余的时间去生气。
其实我一直没好意思说出我的真实水平。我本来初中是毕不了业的,毕业证书是我爹找了校长才拿到的。校长那段时间得了前列腺病,一天要跑几十趟厕所,我爹格外卖力地给他治病,后来校长的病被看好了,我的毕业证书也拿到了。我觉得我爹用前列腺换毕业证完全违背了他这一辈子所坚持的原则。我爹从医这么多年从来没有出现过这种事情,等到碰到我的难题了,我爹竟然可以放弃他做人的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