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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走在石安门外(同志文)-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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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我不当兵。” 
“也别当警察改朝换代,最先掉脑袋” 
最后这句,我没有回答,我没法回答。当时,我直挺挺的愣在了原地,感觉嗓子眼儿堵了一大块东西,想咽,咽不下去,想吐,吐不出来。 
我万万没有想到,老人竟在恍惚状态下如此明确的否定了我长久以来的选择,我最坚定不移的指向,最认真的目标,都被那句话给踩得粉碎。 
“老疙瘩你得考上正经的正经的” 
完全没有焦距的眼睛似乎努力在空中寻求着一个集中点,但思路已经跟不上了,断断续续的嗫嚅最终被我爸给接去了话尾。 
“建军肯定能考上正经大学,全国一类本,全国一类重点本!” 
每一个字,每一个字啊,全都戳在我心里,注视着那双蒙着一层灰的眼睛,我好半天没说出话来,我觉得耳鸣,觉得手有点发抖,然后在我爸拽了我袖子一把之后,条件反射一样的喊了出来: 
“我考!!” 
眼泪一下子就掉出来了,我咬着牙喊出来的两个字是那么沉重,砸在我胸口,是窒息的钝痛。那是一种我从没体会过的感觉,悲伤、哀痛、苦闷、茫然,绞缠在一块儿,让我不知道那眼泪究竟有几层含义。 
那天,我直到很晚才跟我爸妈和我姐回家,然后我就闷在自己的小屋里不出来了。我爸敲门,我不开,他就一直敲,一直叫我开门,最后,我终于受不了拔掉了门上的插销。老爷子走进来,坐在我写字台前头,抬手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我没过去坐下,靠在门框上,我半天才开口问: 
“改朝换代,最先掉脑袋是什么意思?” 
我爸一愣,然后叹气:“政治这东西一旦变了,国家机器总是” 
“知道了。”我苦笑。 
我明白了,所谓惊弓之鸟啊,目睹过动乱的人,心里对于政治的敏感已上升到无法想象的高度,作为一个军人,一个南征北战过,从硝烟中闯出来,本以为可以过太平盛世的人来说,那场十年浩劫让他们怕了,他们唯一期待,也是最期待的,莫过于自己的子孙永远不要和政治扯上关系。 
那天是一九八七年十一月十二号,三天之后的十五号,爷爷走到了生命的尽头,最后的场景我没有见到,因为爸妈也好,其他家人也好,都没想到老人会走得那么突然,去世前一个小时,他还在絮絮的念叨当年的金戈铁马,当年的峥嵘岁月,那短短的时间内,他几乎讲述了自己的一生,他甚至还能清楚的历数自己军装上每一枚奖章和自己身上每一处伤疤的来历。 
然后,在午夜时分,心脏监视器的屏幕上,跳动的曲线最终拉直,很直,很平,和地平线平行,好像能延伸到无限远的地方 
我爸,一个自认为是钢铁般的汉子,跪在地上嚎啕失声。 
 
我有些蒙,因为不敢相信一切发生的这么快,这么突然,唯有黑白的遗像和爸妈哭肿的眼睛在对我陈述事实,我爸从灵堂里出来之后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我第一次知道,原来男人也可以有这样多的眼泪。 
 
最后,最后的最后,在我们办完了一切后事回来,走向建安里四巷的巷子口时,我看见了那个单薄瘦削的身影站在那儿张望。 
“是川儿吧?”我妈问。 
“老二,是川儿”我爸确定。 
“快去啊,人家等着你呢。”我姐提醒我。 
我全身都开始哆嗦,半天,才加快脚步走向站在那儿,老老实实站在那儿等着我的周小川。 
我走近,跟他面对面,他看着我,咬着下嘴唇,显得有些胆怯,然后,他拉住我的手说:“建军” 
我没让他把后面的话说出来,拽着他在外头冻得冰凉的手,我迈开步子就跑,没给他一点喘息的时间,我拉着他从四巷一直跑到六巷,又跑到西边的老玉米市,穿过一片片菜地,最终停在护城河沿儿。 
黑色的水闸就在眼前,河水从上面跃过,轰隆隆地响,我听见周小川在我身后喘得很急,那种喘息的声音和水声一样灌进我的耳朵,我知道她很累,但他一直跟着我跑过来了,他没有甩开我的手,没有要求停下来,他就一直跟在我后头,努力追上我的脚步。 
站在河沿儿上,我回头看了他一眼,然后一屁股坐在地上,借着惯性,我整个人往下滑了两米多。 
“建军!!” 
身后传来紧张的叫声,我没有回头,我闭上眼睛等着,然后,十几秒钟之后,一个身影有点狼狈的也滑了下来,停在我旁边。 
“你掉下去怎么办?!这多悬啊!!”还没调整好姿势,他就冲我吼。 
“那你还跟我下来?”我侧脸看他,嘴角挑起一个笑。 
“废话!我、我这不是那什么嘛。” 
“什么呀?” 
“什么都没有。”赌气一样的口气,周小川别开脸。 
我没说话,就是看着他的侧脸,然后,半天之后,我叹气。 
“川川,我不考警院了。” 
“什么?!”不可思议的大眼睛盯着我。 
“我不考了。”我重复,“我要考全国一类重点本。” 
“清华北大?” 
“嗯。” 
“那” 
迟疑了好一阵子,他又把没说出口的话咽回去了,周小川抬手拽着我胳膊,眼睛在我脸上盯了半天,好像在找他想要的答案,我不知道他找着了没有,我就知道他攥着我胳膊的手慢慢加重了力道,慢慢把我往他那儿拽,最后把我们俩的距离缩小到零。他一手按着我的后脑勺,另一只手放在我背后,像抱小孩儿似的那么抱着,还很轻很轻的拍着我,然后他说: 
“再难过的事儿,一咬牙,一跺脚,也就扛过去了。” 
我什么都没说。 
我当时只剩下哭的能耐。 
三十几年,三十几年来,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周小川面前哭,我哭到天昏地暗,哭了个畅快淋漓 
那时我的手在颤抖,那时我的泪在流,可我不是一无所有,我还有个周小川。 
“再难过的事儿,一咬牙,一跺脚,也就扛过去了。” 
他这话,我信,我真信。 

八八年是个好年头,因为这个数字吉利,于是,那一年结婚的,店铺开张的,都格外多,虽然后来有不少一定离了婚,倒了闭,但当时的热情却格外高涨,我还记得建安里在那一年迎亲的鞭炮比哪一年都要多,都要响亮。 
人们对于数字的迷信能达到如此程度,不可谓不惊人,而和闲人们看热闹的心态正相反的,我爸妈的全部注意力都在我身上。随着夏天一点点临近,高考的日子也就在眼前,我心里也越来越浮躁,越来越没底。不是因为对人生重大关卡的忧虑与不安,二是我苦于无法作出某个比高考去向还让我郁闷的决定,我感觉自己头一回陷入难以决定去留的困境。 
但周小川好像根本看不出我的烦恼。 
“怎么样啊?报志愿了没有?”他挺兴高采烈的问我。 
“报了。”我有点惊异的看着他。 
“报哪儿了?” 
“你猜呢?”我合上书本儿,吁了口气。 
“第一志愿肯定是北大啊。”他没有别的意思,我却觉得那话怎么听怎么不得劲儿。 
“不是,没有清华北大。”我摇头,然后站起来,“我没报北京的。” 
“啊?” 
他的惊讶在我预料之内,周小川完全愣了,我说不上来他的眼神里究竟有几种或是几层意味,而在我试图挖掘出点什么来之前,我们俩的对话就让我妈给打断了。 
“川儿,建军越来越浑了,你也不劝劝他。” 
“阿姨,他哪儿听我的。”应和了一句,川川又看向我,“哎,你真没报北京的?” 
“这我蒙你干吗。”我哼了一声,然后从椅子背儿上抓起跨栏儿背心儿穿上,“走,跟我出去遛达一圈儿。” 
“老二!你又上哪儿去啊?!”我爸从里屋喊。 
“买东西。”很含糊的扔下一个回答,我拉着周小川出了门。 
“嚼子!嚼子!”跟在我后头,他紧着叫我,“你到底报哪儿了?啊?” 
我没理他,就自顾自往前走,我走得挺快,出了院子,又出了巷子口。川川快赶了几步,总算追上我,他一把拉住我的袖子,语气已经明显有点急了。 
“裴建军!你有病啊你?!” 
“我怎么有病了?”干笑了两声,我试图转移话题,“对了,我上小卖部买两瓶小香槟,跟我去一趟。” 
“你少来劲啊。”他盯着我。 
“我来劲?我看是你来劲,我报哪儿你这么上心干吗?”我嘻皮笑脸,但话里带着多少伤人的成分我知道,因为周小川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他用一种我原先从来没见过的眼神看着我,看到我全身发毛,然后他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 
“行,我有病,我上赶着你,明儿以后你他妈爱干吗干吗,爱上哪儿上哪儿,我还真就懒得管你了!!” 
我傻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有点儿蒙,也有点儿郁闷,我自己骂自己,我有病,心里不痛快冲周小川撒哪门子邪火?把人惹毛了不是? 
苦笑了两声,抓了抓头发,我迈开步子朝前走,过了马路,进了小卖部。 
“麻烦您,两瓶小香槟。” 
“哎。”看店的胖阿姨从电视前头站起来,转身去给我拿饮料,嘴里还絮絮的问,“建军,你快高中毕业了吧?” 
“啊。”我点头。 
“想上哪个大学啊?” 
“我打算去外地。”掏出钱放在柜台上,我答道,“去南方。” 
“哟,南方多热呀。” 收了钱,阿姨一边给我找零儿一边说。 
“哪儿的夏天都热,您看我这么黑,上南方让水汽儿泡两年,说不定能白点儿。”我有点没精打采的开玩笑,然后结果零钱,提起小香槟,在阿姨爽朗的笑声中转身走出店门。 
外头,天已经黑下来了,还起了风,我叹了口气,打算赶紧回家,却在朝四巷口那儿看的时候一下子愣在了原地。 
刚抬起来的脚又放了回去,手一松,差点让两瓶饮料掉在地上。 
周小川站在马路对面,看着我,然后,在我没能决定改做什么表现的时候就冲着边喊了一嗓子。 
“裴建军!你给我站那儿!” 
他声音挺亮,也足够大,于是,真的就像被震住了一般,我提着玻璃瓶子站在原处一动也没动。接着,马路对面的人就冲我过来了。不知为什么,他过马路的样子令我在一霎那间有种莫名的感觉,那个单薄瘦小,盯着一脑袋发干发柴的头发,穿着他爸的大背心儿,小格子短裤,趿拉着不合脚的拖鞋的周小川,竟然在那时,就那么在我记忆中定格了,那场景成了一张永久的照片,封存在我脑子里,封存在我心里。 
他带着拖鞋拍击地面的啪嗒啪嗒声跑了过来,一直跑到我面前。 
“你跑那么快干吗?我又没打算溜。”看着他那样子,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戳在了我心里最柔软的那块地方,有点疼,但嘴上仍旧试图掩饰,“还穿拖鞋跑,万一甩掉了我还得给你捡去,你以为你是灰姑娘啊,穿的是水晶拖鞋?” 
“少打岔。”他双手叉腰,有点高高在上的态度,“你现在就跟我说,你第一志愿报的是哪儿?” 
“啊?”我看着他,又看了看自己手里的饮料,“别跟这儿说啊,上我们家去吧,正好我买小香槟了。” 
“你甭跟我来这套里格儿楞,现在就说,要不我给你连人带瓶子都踹河里去。”有点激动了,我能听出来,他声音发颤,虽然话说得挺狠,却能感觉到没有底气。 
“别别,我说我说。”立刻采取低姿态,我投降,因为我能感觉到,如果我再跟他闹,这小子肯定就该哭了,于是,我把他拽到了护城河边儿。 
“你刚才不是说不管我了嘛,怎么又回来了。”我小声嘀咕着坐在一块儿大石头上。 
“我有病呗。”周小川坐在我旁边,口气中有明显的自嘲。 
“没有没有。”否定他的话,我把错揽到自己身上,“是我吃饱了撑的,我没事儿找碴儿,你别生气。” 
“我没生气。” 
“没生气怎么跑了?” 
“我这不又回来了嘛。” 
“嗯”我轻轻应了一声,然后有点儿不情愿的开口,“我估计会去上海。” 
我话音落下之后好半天,他那儿一点动静也没有,只能听见有点重的呼吸声不大规律的在耳边萦绕,大约有一分钟,他才叹了口气。 
“上海啊” 
“复旦。” 
“” 
“我就只报了这么一个志愿。” 
“是吗” 
沉重郁闷的气氛让我有点受不了了,周小川的态度说不上来究竟是意外还是在意料之中,他又半天没说话,然后很平静的开口。 
“上海多热啊。” 
“是热,都长江以南了,哪儿能不热。” 
“你受得了吗?” 
“不知道。”我笑,“不过我要是考不上就不用去了。” 
“你别逗我乐了。”他也笑,“要不是心里有底,你也不会报复旦,我知道你上外地就是因为上不了警院对吧?你这是跟家里斗气儿呢。” 
我沉默了。原来,周小川他什么都明白,我瞒不了他,不管大事儿小事儿,我干什么他都知道为什么,他太了解我了。 
“那” 
“那你就好好复习吧,好好复习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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