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山飞狐-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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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壁上全是晶光的凝冰,犹似镜子一般,将苗人凤背心反照
出来。
胡斐看得明白,登时想起平阿四所说自己父亲当年与他
比武的情状,那时母亲在他背后咳嗽示意,此刻他身后放了
一面明镜,不须旁人相助,已知他下一步非出此招不可,当
下一招“八方藏刀式”,抢了先着。
苗人凤这一招“提撩剑白鹤舒翅”只出得半招,全身已
被胡斐树刀罩住。他此时再无疑心,知道眼前此人必与胡一
刀有极深的渊源,叹道:“报应,报应!”闭目待死。
胡斐举起树刀,一招就能将他劈下岩去,但想起曾答应
过苗若兰,决不能伤她父亲。然而若不劈他,容他将一招
“提撩剑白鹤舒翅”使全了,自己非死不可,难道为了相饶对
方,竟白白送了自己性命么?
霎时之间,他心中转过了千百个念头:
这人曾害死自己父母,教自己一生孤苦,可是他豪气千
云,是个大大的英雄豪杰,又是自己意中人的生父,按理这
一刀不该劈将下去;但若不劈,自己决无活命之望,自己甫
当壮年,岂肯便死?倘使杀了他吧,回头怎能有脸去见苗若
兰?要是终生避开她不再相见,这一生活在世上,心中痛苦,
生不如死。
那时胡斐万分为难,实不知这一刀该当劈是不劈。他不
愿伤了对方,却又不愿赔上自己性命。
他若不是侠烈重义之士,这一刀自然劈了下去,更无踌
躇。但一个人再慷慨豪迈,却也不能轻易把自己性命送了。当
此之际,要下这决断实是千难万难
苗若兰站在雪地之中,良久良久,不见二人归来,当下
缓缓打开胡斐交给她的包裹。只见包裹是几件婴儿衣衫,一
双婴儿鞋子,还有一块黄布包袱,月光下看得明白,包上绣
着“打遍天下无敌手”七个黑字,正是她父亲当年给胡斐裹
在身上的。
她站在雪地之中,月光之下,望着那婴儿的小衣小鞋,心
中柔情万种,不禁痴了。
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归来和她相会,他这一刀到底劈下
去还是不劈?
后记
《雪山飞狐》的结束是一个悬疑,没有肯定的结局。到底
胡斐这一刀劈下去呢还是不劈,让读者自行构想。
这部小说于一九五九年发表,十多年来,曾有好几位朋
友和许多不相识的读者希望我写个肯定的结尾。仔细想过之
后,觉得还是保留原状的好,让读者们多一些想像的余地。有
余不尽和适当的含蓄,也是一种趣味。在我自己心中,曾想
过七八种不同的结局,有时想想各种不同结局,那也是一项
享受。胡斐这一刀劈或是不劈,在胡斐是一种抉择,而每一
位读者,都可以凭着自己的个性,凭着各人对人性和这个世
界的看法,作出不同的抉择。
关于李自成之死,有好几种说法。第一种是《明史》说
的,他在九宫山为村民击毙,当时谣言又说是为神道所殛。第
二种是《明纪》说他为村民所困,不能脱,自缢而死。第三
种是《明季北略》说他在罗公山军中病死。第四种是《沣州
志》所载,他逃到夹山出家为僧,到七十岁才坐化。第五种
是《吴三桂演义》小说的想像,说是为牛金星所毒杀。
历史小说有想像的自由,可以不必讨论。其他各种说法
经后人考证,似乎都有疑点。何腾蛟的奏章中说:“为闯死确
有证据、闯级未敢扶同、谨具实回奏事道阻音绝,无复
得其首级报验。今日逆首已误死于乡兵,而乡兵初不知也
”得不到李自成的首级,总之是含含糊糊。清将阿济格
的奏疏则说:“有降卒言,自成窜入九宫山,为村民所困,自
缢死,尸朽莫辨。”尸首腐烂,也无法验明正身。
江宾谷(名昱志)所撰《李自成墓志》全文如下:
“何《沣州志》云:‘李闯之死,野史载通城罗公山,
《明史》载通城九宫山,其以为死于村民,一也。今按罗公山,
实在黔阳,而九宫山实在通山县,其言通城,皆误也。有孙
教授为余言:李自成实窜沣州,至清化驿,随十余骑走牯牛
坝,在今安福县境。复乘骑去,独窜石门之夹山为僧,今其
坟尚在。’云云。余讶之,特至夹山。见寺旁有石塔,复以屋,
塔面大书‘奉天玉和尚’。前有碑,乃其徒野拂文,载和尚不
知谁氏子。一老僧年七十余,尚能言夹山旧事,云和尚顺治
初入寺,事律门,不言来自何处,其声似西人。后数年复有
一僧来,云是其徒,乃宗门,号野拂,江南人,事和尚甚谨。
和尚卒于康熙甲辰岁二月,约年七十。临终,有遗言于野拂,
彼时幼,不与闻。寺尚藏有遗像,命取视之,则高颧深颐,鸱
目蝎鼻,状貌狰狞,与《明史》所载正同。自成僭号奉天倡
义大元帅,后复自称新顺王。其自称奉天玉和尚,盖自寓加
点以讳之。而野拂以宗门为律门弟子,事之甚谨,岂其旧日
臣相与左右者与?《明史》于九宫山死之自成,亦云:‘我
兵遣识者验其尸,朽莫辨。’而老僧亲闻謦,其西音又足异
也。”
所请“西人”“西音”,指陕西人和陕西口音。李自成是
陕西米脂县人。李自成瞎了一只眼睛,是在围攻开封时给陈
永福射瞎的,本是一个极明显的特征,但那老僧描述奉天玉
和尚时没有提及,似是一个重大疑点。
李自成在此以前,当被明兵逼得势穷力竭时,曾假死过
一次,那是在崇祯十二年。他幼时做过和尚。阿英在剧本
《李闯王》的考据中说:“自成再过和尚生涯,也是‘驾
轻就熟’的,何况‘成则为王,败则为僧’,是中国的老一套
呢!”
在小说中加插一些历史背境,当然不必一切细节都完全
符合史实,只要重大事件不违背就是了。至于没有定论的历
史事件,小说作者自然更可选择其中的一种说法来加以发挥。
但旧小说《吴三桂演义》和《铁冠图》叙述李自成故事,和
众所公认的事实距离太远,以《铁冠图》中描写费宫娥所刺
杀的闯军大将竟是李岩,未免自由得过了分。
《雪山飞狐》于一九五九年在报上发表后,没有出版过作
者所认可的单行本。坊间的单行本,据我所见,共有八种,有
一册本、两册本、三册本、七册本之分,都是书商擅自翻印
的。总算承他们瞧得起,所以一直也未加理会。只是书中错
字很多,而翻印者强分章节,自撰回目,未必符合作者原意,
有些版本所附的插图,也非作者所喜。
现在重行增删改写,先在《明报晚报》发表,出书时又
作了几次修改,约略估计,原书十分之六七的句子都已改写
过了。原书的脱漏粗疏之处,大致已作了一些改正。只是书
中人物宝树、平阿四、陶百岁、刘元鹤等都是粗人,讲述故
事时语气仍嫌太文,如改得符合各人身分,满纸“他妈的”又
未免太过不雅。限于才力,那是无可如何了。
《雪山飞狐》有英文译本,曾在纽约出版之《Bridge》双
月刊上连载。
《雪山飞狐》与《飞狐外传》虽有关连,然而是两部各自
独立的小说,所以内容并不强求一致。按理说,胡斐在遇到
苗若兰时,必定会想到袁紫衣和程灵素。但单就“雪山飞
狐”这部小说本身而言,似乎不必让另一部小说的角色出现,
即使只是在胡斐心中出现。事实上,《雪山飞狐》撰作在先,
当时作者心中,也从来没有袁紫衣和程灵素那两个人物。
鸳鸯刀
金庸著
四个劲装结束的汉子并肩而立,拦在当路!
若是黑道上山寨的强人,不会只有四个,莫非在这黑沉
沉的松林之中,暗中还埋伏下大批人手?如是剪径的小贼,见
了这么声势浩大的镖队,远避之唯恐不及,哪敢这般大模大
样的拦路挡道?难道竟是武林高手,冲着自己而来?
凝神打量四人:最左一人短小精悍,下巴尖削,手中拿
着一对峨嵋钢刺。第二个又高又肥,便如是一座铁塔摆在地
下,身前放着一块大石碑:碑上写的是“先考黄府君诚本之
墓”,这自是一块墓碑了,不知放在身前有何用意?黄诚本?
没听说江湖上有这么一位前辈高手啊!第三个中等身材,白
净脸皮,若不是一副牙齿向外凸出了一寸,一个鼻头低陷了
半寸,倒算得上是一位相貌英俊的人物,他手中拿的是一对
流星锤。最右边的是个病夫模样的中年人,衣衫褴褛,咬着
一根旱烟管,双目似睁似闭,嘴里慢慢喷着烟雾,竟是没将
这一队七十来人的镖队瞧在眼里。
那三人倒还罢了,这病夫定是个内功深湛的劲敌。顷刻
之间,江湖上许多轶闻往事涌上了心头:一个白发婆婆空手
杀死了五名镖头,劫走了一支大镖;一个老乞丐大闹太原府
公堂,割去了知府的首级,倏然间不知去向;一个美貌大姑
娘打倒了晋北大同府享名二十余年的张大拳师越是貌不
惊人、满不在乎的人物,越是武功了得,江湖上有言道:“真
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
瞧着这个闭目抽烟的病夫,陕西西安府威信镖局的总镖
头、“铁鞭镇八方”周威信不由得深自踌躇起来,不由自主的
伸手去摸了一摸背上的包袱。
他这支镖共有十万两银子,那是西安府的大盐商汪德荣
托保的。十万两银子的数目确是不小,但威信镖局过去二十
万两银子的镖也保过,四十万两银子的也保过,金银财物,那
算不了什么。自从一离西安,他挂在心头的只是暗藏在背上
包袱中的两把刀,只是那天晚上在川陕总督府中所听到的一
番话。
跟他说话的竟是川陕总督刘于义刘大人。周威信在江湖
上虽然赫赫有名,但生平见过的官府,最大的也不过是府台
大人,这一次居然是总督大人亲自接见,那自然要受宠若惊,
自然要战战兢兢,坐立不安。
刘大人那几句话,在心头已不知翻来覆去的重温了几百
遍:“周镖头,这一对刀,叫作‘鸳鸯刀’,当真是非同小可,
你好好接下了。今上还在当贝勒的时候,便已密派亲信,到
处寻觅。接位之后,更下了密旨,命天下十八省督抚着意查
访。好容易逮到了‘鸳鸯刀’的主儿,可是这对宝刀却给那
两个刁徒藏了起来,不论如何侦查,始终如同石沉大海一般。
天幸是本督祖上积德,托了皇上洪福,终于给我得到了。嘿
嘿,你们威信镖局做事还算牢靠,现下派你护送这对鸳鸯宝
刀进京,路上可不许泄漏半点风声。你把宝刀平安送到北京,
回头自然重重有赏。”
“鸳鸯刀”的大名,他早便听师父说过,“鸳鸯刀一短一
长,刀中藏着武林的大秘密,得之者无敌于天下。”“无敌于
天下”这五个字,正是每个学武之人梦寐以求的最大愿望。周
威信当时听了,心想这不过是说说罢了,世上哪有什么藏着
“无敌于天下”大秘密的“鸳鸯刀”?哪知道川陕总督刘大人
竟是真的得到了“鸳鸯刀”,而且差他护送进京,呈献皇上。
这对刀用黄布密密包裹,封上了总督大人的火漆印信。他当
然极想见识见识宝刀的模样,倘若侥幸得知了刀中秘密,“铁
鞭镇八方”变成了“铁鞭盖天下”,自然更是妙不可言,但总
督大人的封印谁敢拆破?周大镖头数来数去,自己总数也不
过一个脑袋而已。
总督大人派了四名亲信卫士,扮作镖师,随在他镖队之
中,可以说是相助,也可以说是监视。在镖队启程的前一天,
总督府又派了几名戈什哈来,将他一家老小十二口,全都
“请”到了驻防军的营房里,说道周总镖头赴京之后,家中乏
人照料,怕他放心不下,因此接了他家眷去安置。周威信久
在江湖行走,其中的过节岂有不知?那不是怕周大镖头放心
不下一家老小,而是刘大人放心不下这一对宝刀,因此将他
高堂老母和妻妾儿女一齐逮了去为质。这对“鸳鸯刀”倘若
在道中有甚失闪,自己脑袋要跟身子分家,那是不用客气了,
全家老小也都不必活了。他一生经历过不少大风大浪,风头
出过,钉板滚过,英雄充过,狗熊做过,砍过别人的脑袋,就
差自己的脑袋没给人砍下来过,算得是见多识广的老江湖了,
但从未像这一次走镖那样又惊又喜,心神不宁。如果护送宝
刀平安抵京,刘大人曾亲口许下重赏,自然是“君子一言,快
马一鞭”,说不定皇上一喜欢,竟然赏下一官半职,从此光宗
耀祖,飞黄腾达,周大镖头变成了周大老爷周大人。
从西安到北京路程说远不远,说近可也不近,一路上大
山小寨少说也有三四十处。寻常黑道上的人物,他铁鞭镇八
方也未必便放在心上,八方镇不了,镇他妈的一方半方也还
将就着对付,但“得了鸳鸯刀,无敌于天下”这两句话,要
引起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