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海争奇记-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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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木高疏,不碍月光,照得地面上白如霜雪,阴影交披,松针匝地。有时一阵山风吹如松涛,残枝坠叶纷落如雨,鼻间便闻到一股子松柏香味,顿觉马行轻快心神为之一爽。遥窥林外小溪,白光如带,掩映生辉,泉声微闻,相隔已远,端的是景物幽绝,令人起出尘遗世之想。走不一会,谢阿二又回首说道:“小妹恐山路不好走,这条路要绕远三里,不是那日上管家走的原路。出了松林,还得往回赶呢。”随说随将马嚼环牵住,离开小径,往右侧密林中拐去。林密地黑,月光从林隙下射,残辉若鳞,时复隐现。断木枯干,恍若鬼影潜伺,越显阴森。落叶又繁,马行其中,寨寨饵饵,若非阿二带路,知道无他,几疑有人在身后追蹑。路本高低不平,加以虬枝拂面,低柯丛出,阻碍横生,甚是难走。仗着阿二路熟眼快,在前面牵住那匹马,时左时右,高一脚低一脚的绕林而驰。行约片刻,前途重现光明,才将松林走完。阿二放手笑道:“就这一段松林难走些,一会就到了,”一言甫毕,那马忽然长嘶了两声,横穿着林外一片平原,踏着月光向前跑去。
舜民遥望平原尽处,崇山高耸,林木蓊翳,知离江家不远,方自寻思,忽见山口一条白影似箭射一般飞来。阿二回身笑道:“小妹接来了。”一言甫毕,来人已驰近马前,果是江小妹赶到,见了舜民,略微含笑举手,便反身与谢阿二比肩而驰,边走边说。阿二面上似有怒容,语声颇低,只随风刮到两句,仿佛二人有什么事争论。小妹说:“人虽死去,身后未完之事尚多。我都勉强听劝,你更不可如此办法。”舜民料与苏翁有关,因听不甚真,也就没有在意。
晃眼进了山口,连过几处极幽僻的山凹,面前豁然开朗。左侧危岩高亘,宛若城障。
崖下一片不甚高大的密林,广约数顷。林外秀草丰备,起伏若浪。更有一条广溪,由林侧绕出,斜行而西;溪深水阔,离岸不过半尺,平明如镜,微波不扬。正走之间,忽有三五栖鸦,从林内惊起,呱呱叫了几声,在月明之下,双翅招招,往隔溪树林内投去,点缀得夜景越发幽静。行入林内,阿二口中嘘了一声,马蹄便缓了下来。近抵崖前,有七八亩方圆一块空地,当中花卉杂植,两边都是菜畦。江家茅舍竹屋倚崖而建,位置颇见匠心。舜民还未下马,忽见兰珍由门内送出一人,正是上次茶楼上所见弹弦子说大书的先生,遇着舜民,微一点头,扬长而去。舜民料他和苏翁相好,深夜到此,说不定也是一个江湖异人,方欲留请相叙,小妹摇手示阻,只得罢了,四人一同人内,阿二把身背礼物放下,一言未发,径向门外走去。容到舜民落座,想和他交谈时,一问二女,阿二已然走去。半瓢的灵枢停在舜民所坐的里问堂屋以内,舜民先请祭奠,小妹去把香烛点好,兰珍伏身帏后,痛哭了一阵。舜民祭时,也自流泪不止。祭罢苏翁,又请江母出来拜见。小妹持着礼物进去,半晌,才见小妹同了一位持着拐杖、两鬓飘萧的白发老妇走了出来。舜民叫了声“伯母”,便即下拜。江母也不客套,还了半礼,请起让坐说道:
“适才已两次听小女说了来意,这时相见,贤侄人品心地果如小女所言。兰珍终身有托,她两家父母都可含笑于地下了。”舜民自是逊谢。老妇道:“实不瞒贤侄说,愚母女现时虽是式微凋零,若论寒家旧日门第,小女得与贤侄媳结为苔岑之契,却也勉可高攀。
不过老身多经丧变,中年来便两鬓全斑,论年岁比贤侄并大不了多少。两家又素昧平生,夙无渊雅,忝为长辈,未免汗颜。先时颇怪小女行事冒昧,继而一想,人生遇合多是定数,各有因缘,本不能以世俗之见一例而论。焉知此日之因,不是来日之果?况寒家;日籍皖江,母女二人难中脱网,避地来此。初意母女相依,长此隐名潜迹。无如人情鬼蜮,孤弱之身,日与豺虎为邻。前者几肇事端,多亏苏翁仗义,弭祸无形。已恐行藏渐露,难为久居,苏翁复又身故。虽仗身怀薄技,不畏人欺,然而狼子野心,天下能手甚多,事变之来,终于难料。如说迁地为良,异乡莅止,动致骇疑。前来桐庐,便费了不少唇舌,受了许多闲气,始得安居。今仍在此,可以想见。加以忧患余生,沉疴时发,急切间委实无可投止。过蒙贤夫妇高义干云,又是江东望族,偶来戚串寄居,无人讥议。
若是寻常外人投止,反致惊猜。熟计之余,自以从命为是,异日相处,岁月长短尚难预计。最好说愚母女是苏老先生至亲,小女因与侄媳莫逆,又结姊妹,但老身奉佛多年,不见外人。小女虽然人情上难免不出见府上亲族,但决不可为计婚嫁。每年之中,小女难免独身出外一次,到时必然装病,尤须善为掩饰。老身衰病,风中之烛,或许老死贵地,小女却有要事在身,时至便即长往,此后见否难卜,也望见允,不可强留。请转告侄媳,为备静室两间,千万不可铺设过丰,外有隙地一方,足感盛情了。承赐礼物,均老身素日所嗜,只是太多一点。要谈的话甚多,天已不早。苏翁身后,已有小女和他生前好友赶回料理。贤侄心已尽到,相见不远,马在门外,就请带了兰珍,由小女护送,一同回船去吧。”说罢,竟不容答说,站起身来让客。
舜民只得拜辞,江母自回房去。二女又去里问,取了两口箱子和三个长短包裹,一同走出。舜民知是兰珍行李,见内有两包,又长又重,不知何物。方愁马只一匹,这多东西如何带法、出门一看,谢阿二已同了两个渔人,持着扁担绳索,带马相候。那渔人是个年轻壮汉,光头赤足,穿着一双草鞋,甚是健壮。还有一人似乎是个老头,身体微俯,月夜晴天,却戴着一顶斗笠,紧压眉际,手握一根旱烟袋,倚树斜立,看不清面目。
舜民忙向阿二致谢,未及开口,二女已催促上马,意似不要舜民多问。舜民便说:“我还能走,让马驮东西,大家都步行吧。”小妹抿嘴笑道:“人还不易挑了走呢,马如何行?大哥不要谦虚,上马好了。”舜民也看出那些东西太重,语必有因,又道:“伯母一人在家,贤妹无须去吧。”小妹摇了摇头,催着舜民骑上马背,将两口箱子、一个包袱交给那壮汉挑了先走,说道:“这三件要轻得多,你挑了抄近路走吧,到时我们也早到了。”壮汉挑了自去,阿二笑问:“用我帮忙不用?”小妹道:“这个忙你帮不得,你先请吧。”说罢,阿二领马先行。
舜民微闻二女与老渔人在争论,仿佛一个要抬,一个要挑,马行甚速,回顾已被树林遮住,看不见了。一会出林,仍由原路绕转,心想马走这快,二女和行李总要天明才能上船呢。归途马走更快,一会走上松林山径。出林之际,忽觉眼前一花,路侧松梢上,猴子一般倒挂下一个身形矮小的人影,一晃不见,向自己手中塞了一样东西,方自惊骇,马已疾驰而过,落在数十丈外。前边阿二竟未觉察,只马昂首欲嘶,微颠即止。匆匆回首惊顾,松涛四起,明月在天,清辉如水,照彻林樾,树影森森,哪还看得见一丝人影,因是逆风,更难开口。觉那东西似一小包,尚在手内,拿起一看,果然是一布包,大仅如拳,外贴红纸,上写“贺仪双色,聊申微意,归舟无人,方可取看”等字。想起小妹舟中所说,小铁猴侯绍答应暗中保护孤女之言,料是好意,便揣在身旁,如言办理。又行片刻,快要走上田垄大道,马才走出山口。方自寻思适才之事太已突兀,猛瞥见一个戴斗笠人,用一根扁担挑着一肩沉重东西,其行如飞,由斜刺里田岸上疾驰而过,越向马前跑去。定睛一看,正是行时所见年老渔人,肩上挑着兰珍的两捆行李,短的一捆独在前面,渔人用手拉着一头,以防它晃动;长的一捆却横在后面。二女一边一个,平站在上面,挽臂迎风,凌虚而行。渔人脚程迅逾奔马,二女又穿着一身白,身形稳立其上,纹丝不动。镐素如雪,襟袂飘飘,月光下望过去,直和画儿上的仙女相似。才知那老渔人也是个非常人物,好生惊奇。暗付:一个小小江村,已发现了好几个异人奇士,何况天下之大,由古迄今,真不知有多少英雄埋没呢!
正慨叹间,忽见谢阿二身子往前挺了一挺,坐下的马便随着加快起来。舜民因那老渔人先时没答理人,恐他先到走去,巴不得马快才好。迎面风力甚劲,逼得人透不过气来。舜民先颇难耐,嗣见那马始终昂头高举,一动不动,便把头低下,伏身马鞍,手抓马鬃,任其跑去。不消顿饭光景,到了泊船之所,满拟老渔人在马前不远,必可追上。
到时一看,只有苇村、王升主仆等在岸上相待,老渔人和二女俱不在彼,又疑被马追过,自己俯身避风没有看见。下马不顾和苇村说话,先往身后凝望,并无只影。来路平坦,一览无遗,万无不见之理。心正奇怪,忽见谢阿二拉马缓步朝侧面走去,口中自言自语道:“这位老人家真好脚劲,今夜连我也被他吃瘪了。”同时又听苇村说道:
“新弟妹已和江小姐先到,老弟台还望些什么?”忙回身想问,江小妹已从舱中走出,娇声喊道:“大哥不常骑马,想必吃力。那行李走得慢些,再有半个把时辰便到。挑东西的自己人,不会出差错,请上船来歇息吧。”舜民见二女已然先到,忙问:“那挑东西的老先生呢?”小妹道:“上船再说好了。”上船一问,苇村说起,自从舜民一走,即凭窗眺望,也是老远望见一人,头戴斗笠,肩挑两个重物,后面担上横立着两个白衣女子,近前却是江、苏二女。老渔人好似不愿以面目示人,帮助二女搬那两捆东西放入舱内,也不令别人相助,始终低着个头,斗笠快要压到眼上,对面几望不见他脸。挑来两捆东西,更是沉重非常,上时,那大官船竟被颠动得歪了两下。据船人说,船都多吃了两寸水,份两少说也上千斤。又见二女执礼颇恭,料非常人。躬亲上前接待,意欲款留少憩。老渔人只淡淡地说了句“我还有事”便即别去。容到追出相送,已然纵身上岸,往镇上走去。也没见他怎样快跑,一晃已隔老远。问小妹,只说苏翁之友,向来不吐真名,行踪也甚飘忽。隔不一会,舜民就到了。
舜民见小妹在使眼色,不便再向她询问,深悔失之交臂,又想起谢阿二尚在岸上遥马,忙着上船,还忘了款待道乏,忙着王升去请,回报也没了踪迹,好生慨惜。小妹看他心意,笑道:“大哥真个爱才,此类风尘中人多有特性,不露相时,当作生意,还肯与人接谈来往;一经识破,尤其对方是个达官绅宦,更惟恐避之不速了。”虞妻笑道:
“照此说来,难道我们这类人家,个个都是铜臭熏天,不值交往么?”
小妹笑道:“这话是要分两等说法,小妹一说,诸位就明白了。凡是这类隐于渔樵负贩的奇人异士,境遇多穷,束身却极自爱。自己只管意气如云,任侠仗义,满腔热血,泪洒孤穷,从不肯轻受人恩。贫与富交,境地悬殊,不能分甘急难,何用为友?相交一次,终难免要受到富贵人的恩惠。即便一芥不取,受人优礼厚待,也是一样要承他情。
常怀知己之感,受恩不报,他们引为大恨。而富贵中人的金资地位,多半来路不明,祸机隐伏。不说曾受人恩,就说曾与为友,到了事变之来,势必锐身急难,不容坐观成败,这一感情用事,难免亏心铸错。在彼富贵中人,偶因一时聪明,识英雄于未遇之中,结此死党,遂备缓急,以弭大祸;而自己不过得他一点礼貌,或破费他贪囊中千万分之一,便受金王豢养,桀犬吠尧,而使国法难伸,天理无存,生者负屈,死者含冤。酬一人之私恩,致千家之隐痛,甚或把自己也牵累在内,身败名裂,岂不是有害无益么,至于像大哥这等书香世裔、积善之家,未始没有,但是本身既无恶行,富贵安逸由祖宗积累所致,厚德载福,神佛永佑。即有无妄之灾,亦能转祸为福。本来康泰,无庸交他。或是病痈在抱,眷恤寒微;或是独具俊眼,礼贤好士,声应气求,不是不可论交。无奈这类人,相待更是出于真诚,礼遇格外优厚,而其本身多属子孝孙贤,家庭亲善,终身无恙无灾。常年受人厚施,其将何以报德,即使天道无知,前生孽障,偶有横祸临身,既以扶持善类自任,便非素识,也应出力往救,何必交而后可?天道终是好还,善人毕竟多福。他的非灾横祸,绝无仅有,难逢难遇,英雄豪杰,谁肯以分所应为,而出于意料之事,无故先白受人恩惠,交了前一等人,是惟恐报施不易;后一等人,是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