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罗巴英雄记-第3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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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年之前,伊莎贝拉王后与英格兰一代雄主亨利五世签下特鲁瓦之盟,英格兰尽有诺曼底、布列塔尼亚等法兰西北部诸州郡,与瓦卢瓦皇室划卢瓦尔江而治。不料两年之后亨利五世和查理六世皆离奇暴毙。英王继任者亨利六世本是查理六世外孙,遂依盟约所订加冕法国国王。亨利六世年幼,这数年以来,摄政王贝德福公爵苦心经营法北领地,内攘民变,外逼法军,巴黎、奥尔良等重镇已经是风雨飘摇;勃艮第公爵亦在东南作祟,据有法兰西王室历代登基之地兰斯,自成一方势力。而面对如此情势,法兰西王太子道菲与阿马尼亚克公爵等只能龟缩在布尔日动弹不得,至今未行授冕之礼。
那些客商俱都感慨,说这么下去只怕最多三年,法兰西便会有倾覆之危。赛戈莱纳听了这些消息,更为忧虑,心知只有拿出圣路易王冠,瓦卢瓦皇室尚才能有一线生机,脚下走的更快。他其实于法国皇室并无半点感情,只是倘若法兰西灭国,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更谈不上给义父恢复骑士名誉了。
这一日他们二人已到了塞尔维亚境内,行至一处叫普拉霍沃的小城。此城位于多瑙河南岸,有一处河港,距贝尔格莱德只有七十多法里。河道平阔水深,客货商船来往频繁,只消在这里登船溯流而上,两日便可抵达贝尔格莱德。
赛戈莱纳在河港打听了一圈,得知明天一早方才有客船,只得暂且在此停留一夜。好在河港附近商栈甚多,饭庄、理发店、药房、商铺、作坊一应俱全,反比普拉霍沃城内更加繁华。当夜他们便寻了一处名唤“彼德”的商栈住下。
这彼德商栈乃是佛罗伦萨的美第奇家族所设,是多瑙河上的一站,专为家族商人落脚存货而设。这种大商栈内前有客房,后有仓库与畜栏,外面筑着高墙深垒,有几十名护院来往巡逻,俨然一个坞堡。是以除去自家商人,过路的贵族骑士乃至有钱的朝圣者情愿多付行脚,也要于此打尖住店,图个安全。
赛戈莱纳于金钱并无认识,一进门便赏了带路的仆役两枚铜板。商栈老板见赛戈莱纳出手阔绰,又随身带着个黑人奴仆,以为是甚么富家子弟出来顽耍游历,不敢怠慢,赶紧扫出一间敞净上房。那些仆役见这位公子是个有钱的主儿,也忙不迭地溜须拍马,毛巾、热水、糕饼、熏香流水价地往房间里送。
赛戈莱纳在房间躺了一回,无甚睡意,便爬起来坐在床榻上,让内气行遍十二宫转了数圈,忽然听到外面一阵喧闹。他年少好动,当下气也不练了,推窗去看。原来商栈院里来了一群流浪艺人,他们住不起房间,就在畜栏旁边点起一堆篝火,敲起铃鼓,脚踏提琴,唱的无非是意大利牧歌,巴伐利亚小调甚么的,赛戈莱纳大喜,他可不曾见过这等有趣的节目,连忙离了房间下楼去看,奥古斯丁在后面紧紧跟着。
商栈里住的其他客人听到热闹,也纷纷去院内围观,不一时便聚了百余名观众。那班艺人见有了看客,奏的更加起劲,那歌手手舞足蹈,歌喉时而婉转悠扬,时而滑稽,惹得人群阵阵叫好,就连护院的也忍不住探头来看。
这时忽然有数名锦衣大汉从人群里冲出来,对着那班乐师挥鞭就打。乐师们猝不及防,被打的东奔西跑,哭爹喊娘。观众初时还以为是即兴节目,俱都哈哈大笑,待得皮鞭抽出血时,他们才知道并非演习,整个商栈后院霎时静了下来。歌手见同伴被打,尖声喊道:“你们你们为何打人!?”
锦衣大汉喝道:“你们这些下贱的东西,怎敢在这里聒噪!”观众里有不平的喊道:“人家自唱自跳,干卿甚事?”大汉豹眼一瞪,握着皮鞭去找那发话之人,见没人敢应声,回手又是“啪”地一鞭抽到歌手脚面,迫他哎呀一声往后跳了跳,面色煞白。大汉见声势已被压服,便催促旁人道:“都回去,都回去,散了散了!”又对歌手道:“你们马上给我压灭篝火,滚出商栈去,否则休怪老子不客气!”
歌手兀自强道:“你们也不过是在此住店的客人而已,怎能如此霸道?”锦服大汉一拉前襟,露出内衬纹着滚金十字架的纹饰,冷笑道:“我们乃是为教皇大人押解圣帑金的,如今圣帑货赀就存在货栈。你们人多手杂,又胡乱生火,万一出了甚么乱子,谁担当的起?”众人听了,个个面露惊异,纷纷转身散去。
原来教皇是欧罗巴教会之共主,各地进贡纳税源源不断,种种名色物类极其繁复。于是教廷便委托各地有名的大银行就地折成金银,再把金银解来罗马圣库。这一种圣帑运队以上帝之名在欧罗巴各国行走,押解的俱是教廷与银行延请的高手,极为跋扈,沿途路税全免不说,官员贵族还得好生接待。少有人惹得起,唯恐开罪天主。
塞尔维亚虽已沦为奥斯曼土耳其的附庸,苏丹倒也不曾强迫改宗,于是塞尔维亚便成了基督教世界与伊斯兰世界之间的一块小小共存之地,境内伊斯兰教、希腊正教、罗马公教各行其是,相安无事。这一队圣帑运队,想来是从东南米朱尔山的基督教区出发的。
大汉见歌手还不服气,咧嘴道:“你既然喜欢跳舞,便来跳罢!”手里一抖,一条皮鞭如蛇似电,抽得歌手脚面地上尘土扬起,歌手双脚来回闪避,狼狈状惹得大汉与同伴哈哈大笑。赛戈莱纳见流浪艺人被欺,心中恚怒。他在绝谷时,修士只教过锄强扶弱的圣训,不曾教过莫管他人瓦上霜的道理。他也不知这圣帑运队到底是甚么来头,袍角一拂,已经迈出人群,挡在歌手面前。
那皮鞭来势凶猛,眼看要抽到赛戈莱纳面门,他伸手凝神一抓,轻轻握住鞭梢,内功少运,竟把那生牛皮淬成的鞭子震成了三截。锦袍大汉看到一个金发小子抢到自己跟前,也不知施了甚么妖法,竟把皮鞭弄断了,不禁愕然。赛戈莱纳扶起歌手,看他衣服绽裂,脸上还有条条红痕,一时戾气横生。
锦袍大汉哪里知道他心中所想,还道是个不知死的楞青头,大喝道:“谁人敢来阻挡咱们圣帑护卫的营生?不怕教廷怪罪么?”赛戈莱纳双掌一拍,怒道:“圣训有言,世人当以谦折为美,不可恃力强暴,你们怎还有脸面提天主之名!”他话未说完,右手奥卡姆真理拳咚地轰出,拳势极直极坚,毫不滞涩,大汉闷哼一声,竟被打出数十步之外,重重跌在地上。倘若约瑟夫大主教在侧,定会称赞这一拳能得七、八成的神韵。
其他圣帑护卫见同伴被这一少年打飞,无不骇然,纷纷抽出刀剑钉锤。众人见赛戈莱纳路见不平,本来想要叫好,一见这伙子圣帑护卫动了兵刃,个个凶神恶煞,连忙各自回屋,关门闭户。那一群流浪艺人挤作一团,瑟瑟发抖。
赛戈莱纳怎会把他们放在眼里,眼神一递,奥古斯丁立刻扑将过去。护卫多是欧罗巴人,哪里见过津巴布韦大擒拿手,一下子被这黑人冲得七零八落,听得咯巴咯巴数声脆响,已有几个人躺倒在地,四肢关节不是脱臼便是扭曲。
奥古斯丁自跟了赛戈莱纳以来,处处让在主人身后,很少有机会似这般尽情拼斗,手里擒拿不禁打得酣畅淋漓,周围呻吟不断。他拆关节拆得兴起,忽然见到一个粗大手腕伸到自己眼前,还闪着异样光芒,二话不说伸手去扭,不料那手腕翻了一翻,他五个手指触处一阵冰凉,滑开来去。奥古斯丁这一招锁腕一向百发百中,这次居然落空,手里少顿。这一迟疑,他霎时觉得眼前拳影乱飞,双肩小腹腰间俱都中了数拳,黑人不及拆解,登时翻倒在地,浑身又麻又酥。
赛戈莱纳看到奥古斯丁被打倒在地,有些吃惊。他定睛一看,那制住奥古斯丁的人是个中年男子,眼窝深陷,鼻子高耸,身穿一条克莱沃条呢的无袖坎肩,额前束着一条银质玉带,双臂极为粗壮,有如小儿大腿,其上缠着数道金丝绳,一看就是位内外兼修的高手。
这人制住了奥古斯丁,转过头来打量赛戈莱纳。那一双蓝湛湛的眼睛,让赛戈莱纳油然想起喀尔巴阡山中的野狼。那些锦服大汉见了这人,都互相搀扶着过来参见。这人皱皱眉头,举手几下扭捏,已把那些脱臼的接了回去,手法之准之快,连奥古斯丁都露出佩服之色。这时赛戈莱纳方才见到,他双腕上各戴着一只钢制的银白拳套,钢面纹着一只八腿骏马,状若飞天。
他料理完手下,走过来对赛戈莱纳略行一礼,沉声道:“在下是奥斯陆雷神门的比约齐,不知朋友怎么称呼?”赛戈莱纳恼恨他手下胡作非为,只以左手按右肩,算是回过了礼。比约齐见他听了自己名字依然神色自若,颇有些诧异。
三百年前,冰岛出了一位诗家名叫斯诺里·斯图鲁松,立志搜集散佚的北欧神话。他一面寻访一面整理,却发现神话之中暗藏着北欧古人许多武学见解。待得搜辑停当,斯图鲁松便写下《埃达》一书,总北欧神话大要,而他也因浸淫典籍日久,一跃成为一代武学宗师。相传北欧有雷神名唤索尔,腕戴铁套,腰缠金带,手中一把雷霆铁锤来去自如,极具威力。诸神黄昏之时,他力毙世界之蛇,大笑九步而亡,为第一悍勇的神祗。斯图鲁松一生最佩服索尔,感念其含笑九步的威名,苦心孤诣悟出一套拳法,名叫雷神九锤,遂开创了北欧雷神一派。
雷神九锤走的是强硬一路,手作锤形,迅猛刚烈,再辅以钢制拳套,可说是有摧墙断楫之能。比约齐自幼拜在挪威雷神门下学艺,如今已经几十年,已深得雷神九锤的精髓,罕有敌手能走完他九锤,曝得大名,于是欧罗巴江湖中人送了他个绰号,叫做“人中索尔”,与西班牙的“马中喀戎”熙德齐名。
比约齐料得这少年也是武林人士,听了自己名字总该有几分敬畏,哪知赛戈莱纳恍若未闻,不免半是失落半是恼怒。他为人沉稳,情知押解圣帑事大,不欲横生枝节,便强压下火气说道:“这位朋友,不知在下的部属如何得罪您了?”赛戈莱纳道:“原是没仇的,只是他们欺侮百姓,我不过是路见不平罢了。”比约齐看了眼被赛戈莱纳轰中的那汉子,不悦道:“纵然我手下有万般不是,也不至下如此重手。”赛戈莱纳道:“你怎不问他适才鞭打歌手,可是手下容情了?”
比约齐觉得这少年有些古怪,不知虚实,当即从怀里掏出一把散碎铜子丢在地上道:“你们拿去买些伤药,快走罢!莫在这里停留。”歌手看看赛戈莱纳,揣揣不敢去捡。赛戈莱纳道:“他们只是想在这院内借宿一夜,为何要赶他们走?”比约齐大是不满,以他的身份,肯这般息事宁人已是难得,这少年偏还得寸进尺。他上前一步,说道:“圣帑运事,干系重大,不可让闲杂人等靠近。我等也是职责所在,不敢有甚么疏漏。”
赛戈莱纳笑道:“照你这般说,这些艺人和一干客人个个竟都是贼了?”比约齐道:“人心难测,不可不防。”赛戈莱纳道:“阁下长的也是人心,难道就不怕私自卷了金银逃走么?”他只是想什么说什么,别人听在耳里却是句句讥讽。比约齐大怒,他押运圣帑许多年,别人一见滚金十字旗,无不惶恐避让,何曾被人这般奚落过。他心想今日若不教训一下这小子,传出去还教别人以为他“人中索尔”怕了无名之辈。
比约齐右手五指攥紧,中指突屈,作出一个锤状,蓄势待发。这是雷神九锤的起手式,他见那少年刚才的拳劲刚猛硬直,以为他练的是加泰罗尼亚长拳或者苏黎世碎柱手,有心以硬对硬,挫他锐气。比约齐走到赛戈莱纳面前,大声道:“年轻人莫要言辞嚣张,要平白吃苦头的。”赛戈莱纳见他突然举拳,二话不说,奥卡姆真理拳应声捣出。比约齐心思缜密,专等这年轻人先发一拳,自己再行反击。倘若争斗起来有了死伤,他日见官便可推说是对方先动的手。
二拳一对,雷霆万钧,两个人的手臂俱是一酥。比约齐的雷神锤稍硬一筹,震得赛戈莱纳右拳皮开肉绽;而赛戈莱纳的箴言内力滔滔扑来,也令比约齐体内顿觉火焚,几乎站立不住,两人心中均暗暗纳罕。比约齐勉强按下翻涌气血,双手均作锤势,要发第二锤。赛戈莱纳夷然不惧,拉开架势,内劲流转一圈鏖集于拳指处,依然是一个以眼还眼、以牙还牙的架势。
两人毫不退让,正待再度对拳,忽然旁边一人跳入圈中,笑嘻嘻道:“今夜清风明月,正合与二三好友饮酒作乐,两位何必这么煞风景呢。”比约齐和赛戈莱纳齐齐扭头望去,看到一个四十上下的男子站在那里,一脸油滑笑容。此人细眉长眼,歪带一顶扁圆绒帽,穿件双排扣的光面短袍,那短袍左边粉红,右边墨绿,一条束腿长裤甚至也分作灰、蓝两色,看起来花花绿绿,犹如一枚调色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