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七十年-第8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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笔者落笔至此,心有余酸。盖二次大战之末,当罗、邱、斯三人在「雅尔塔」会商支解中国时,罗氏忽然良心发现说:「我们还没有通知蒋介石呢!」斯氏莞尔说:「我们三个人决定了,蒋介石还敢翻案?」果然蒋介石不敢翻案,而蒋氏之下的几位,却又是只想承旨做官的政客,因此那片大于台湾四十四倍的外蒙古,就被他们不声不响的断送了。——李鸿章这个「封建官僚」,还没有这样窝囊呢!
所以当李氏于七月二十二日在上海登陆时,那些作贼心虚的列强外交官总领事,怕他挑拨离间,几乎对他一致杯葛。海约翰虽然对老李不无兴趣,一再训令古德纳与李鸿章接触,而古氏这个小班超却大不以为然。他一再向上级顶嘴说:你们在华盛顿认为李鸿章是个政治家,我们(指列强在沪的外交圈)在此地都知道他是个老奸巨猾、专搞挑拨离间的大骗子呢!(见上引「原档」,一九〇〇年七月十七日古德纳致海约翰之密电。)
对老李挑拨离间的伎俩,最感恼火的莫过于那位急于要把中国瓜分的法国殖民部长了。他后来曾特撰长文,警告法国朝野。千万要提防李鸿章的挑拨离间,并大声疾呼说:
李鸿章之分化联盟政策已着成效。中国驻外使节在鸿章指导下,破费活动。对俄秘密交涉;对美法请求调解;对德国道歉;对日本动以种族情感相召;对英以长江商业利益之保护为词(把入侵列强挑拨离间得七零八落)(见前引《李鸿章年(日)谱》页四二四,转引自 ECHO CHINE 及《字林西报》一九〇〇年九月十二日。)
我们老奸巨猾的李鸿章,在这儿是被那位一心要瓜分中国的法国殖民部长说对了。但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老李为扶清保国,除掉老奸巨猾、挑拨离间之外,还有什么其他办法呢?
这位法国殖民主义的大总管对老李这一套也无可奈何;只有眼睁睁的看他去「挑拨离间」。老合肥倚老卖老,阴阳怪气,也从不讳言。各色洋人被他玩弄于股掌之上,也哭笑不得!朋友,搞外交、搞国际政治,原来就是赌博,就是下棋嘛!——棋高一着,逼手逼脚。你下不过老头子;你对老头子,就哭笑不得。
弱国未必无外交
古德纳这个小班超对老李原有极深的成见,也对他处处设防。但是这个手扶大美伯理玺天德敬赠的拐杖,脑后拖个猪尾巴,呵呵大笑,蹒跚而来的中国老头子,可不把这个小洋人看在眼里呢!他出言不逊,口口声声「你们的康格,和康格的老婆」怎样怎样。
略通汉语的古德纳认为这老头太不懂外交礼貌;那位中国翻译也顿感尴尬,乃改译为「康格公使夫人」如何如何。可是也略通英语的李老头子却大声改正他说「瓦壶、瓦壶」(wife,wife),弄得古德纳啼笑皆非,奈何他不得。(笔者幼年即尝闻这一则「李鸿章轶事」,原以为是好事者所编造。谁知后来在美国档案中发现,竟实有此事。见上引「原档」,一九〇〇年七月二十四日古德纳致国务院密电。)
李鸿章这次到上海,原是有备而来。至于怎样对付这批小帝国主义,他是胸有成竹的。他知道海约翰曾于七月三日向各国送致「备忘录」。重申美国在此次事变中对「门户开放政策」的坚定立场,并突出保证中国之「领土完整、主权独立」。此一文件以「循环照会」(circular note)方式通知各国;各国毋须覆文。按国际法规,受文国如不适时提出异议,则被视为默许。此备忘录即有「临时协定」(modus vivendi)之约束力。(参见美国务院公布之一九〇一年「对外关系」档。)海约翰此一 modus vivendi 之提出是得到英国全力支持的,而美国此时在老麦克阿瑟将军(道格拉斯之父)指挥之下的驻菲美军亦有七万五千入之多。故海氏提出之照会,俄德法日意均不愿说半个不字也。
根据此项重要的外交情报,李鸿章也就制订了应变的腹案。为着贯彻他自己的策略,他首先要折折这批小洋人的骄气。在拳变期间,华人对洋人的态度是走两个极端的;义和团和四人帮对洋人是悬赏缉拿、斩尽杀绝;互保区臣民和「二毛子」,对洋人则奴颜婢膝,一恭三揖。一个小小美国总领事,把个中国宰相也不放在眼里的。所以老李要折其骄气,使他服服贴贴为自己传话。说也奇怪,自此以后,古德纳纵是在他的密电里,对老李的态度也大为改变。
李鸿章当时应变的腹案大致有如下数端:
第一,他要在国际公法里把中国由交战国换成受害国;拳匪是叛逆;两宫被劫持(有荣禄密电为证)。宣战诏书是「矫诏」;入侵洋兵是来华助剿叛逆。按此逻辑,则入侵之洋司令官,包括瓦德西在内都要变成李中堂的「戈登将军」了。因此中国对来华助剿的洋兵固有赔偿军费的义务;但是助剿各国却没有对华要求割地的籍口。如此「赔款」而不「割地」,大清帝国就可幸免于瓜分了。李鸿章这套「拳匪叛乱」的逻辑,当时亦竟为入侵列强所默许。其实老李哪有这力量来左右帝国主义呢,他搞的只是百分之百的「狐假虎威」罢了。在鸿章于七月底透过古德纳与华府接触之后,海约翰要求与困守东交民巷的康格用「密码通讯」(cipher telegr am),鸿章末加考虑便答应下来了。自此美国驻华使馆与华府国务院之间密电频频,都是由总理衙门和袁世凯以「八百里加急」代转的。其它列强闻讯也纷提同样要求,都为李氏老气横秋的花言巧语地搪塞了。——至于海、李之间在搞些什么样的勾搭呢?那就让善疑者,自己去幻想吧!
记得一九七九年春初,邓小平在访美之后,不久便发动了他的「惩越之战」。这一仗打得苏联老大哥一头雾水。这也可说是中国外交史上两件巧合的小事吧!
鸿章抵上海后的第二项腹案,便是想解散各地的义和团,并把困在东交民巷之内的各国公使送往天津,以化除联军进攻北京的籍口;然后再恳请美国,根据门户开放的原则出面阻止。此时的麦金莱和海约翰已早有此意,可是这一点他是彻底的失败了。——是所谓外交受制于内交吧!
那时的北京是主战派的天下。连荣禄也还在假装指挥攻打使馆呢!哪有可靠的部队可以护送各国公使及外国传教士(总数约一千人)离开北京呢?外国人走了,剩下了数千名「二毛子」又如何处理呢?更何况死守在东交民巷之内的洋人,衣丰食足,军火充裕 ,并未尝感觉有生命危险。日常以枪打义和团为狩猎消遣,他(她)们才不要冒险迁居呢!
【附注】那时有一对叫 A。 F。 Chamot 的夫妇,二人都是打活靶老手。因此夫妻二人在被围五十五天之内,共射杀义和拳民约七百人。Chamot 先生有一日射杀五十四人的最高纪录!Chamot 太太亦有杀十七人的可惊夸口!见 Young 著前书,引自《纽约太阳报》(The New York Sun)一九〇一年一月二日「访问录」。那时来福枪的有效射程是二千米。前后左右四千米的街道上居民行人都在他们射程之内。被射杀的全是拳民,吾不信也。
时不我与,李鸿章与北京办内交,要八天才能通讯一次。他们通讯未及三两次,北京就沦陷了。首都既失,两宫西狩;鸿章在上海也不能再待下去,就于九月十日搭招商轮。摒挡北上了。
使馆解围,联军解体,瓜分结束
鸿章轮于十九日抵大沽。他的「挑拨离间、老奸巨猾」的恶名再度引起当地洋官的联合杯葛。德军司令官竟不许他上岸。正是由于挑拨有道吧!其后终由俄军保护登陆,进驻天津。十月十一日复由俄兵护送,迁往北京,与奕劻会晤共筹和局。
其实李鸿章此次北返,对整个入侵的联军来说,只是中国向八国占领军投降的一位代理人而已;一切听命于联军,他作不得多少主也。虽然俄国却要强迫他作为占领中国东北的代罪羔羊。当然对沦陷区的中国人民。他却不失为一个恢复安定的象征。
前篇已言之,联军的八国,彼此之间矛盾太多,本不能联合也。它是愚昧的满族亲贵攻打使馆打出来的。一旦使馆解围,便是他们联合的结束。
大致说来这时入侵的八国盖可分为三大阵营。最穷凶极恶者为沙俄。它志在并吞东北,不达目的不已也。因此它在国内要尽量示好中国,不特首先自京津撤兵为各国示范;并协助鸿章抗拒列国。然李鸿章亦终为它逼死,留为后话。
另一阵营则为德法日意等瓜分派。他们对领土野心远大于商业利益,无奈浑水摸鱼的局势已成过去。如今一致行动,并向英美「门户开放原则」(Open Door Doctrine)一再表态。因此各国想再次作零星殖民地之抢夺,心虽不甘,行动上已不可能矣。
再一组便是英美二国了。两国对华的基本原则,前节已不厌其详缕述之矣。因此庚子之后,英美二国竟成大清帝国的看门犬。其后英国为着联日抗俄,美国为着防日守菲,两国都背弃门户开放之原则,取媚日本,牺牲朝鲜;而中国之免于瓜分,则不能不说是受惠于海约翰之门户开放也。——前节所言;拳乱起于瓜分的威胁,而瓜分的威胁,亦以拳乱的结束而告终,此之谓也。国际政治之奥妙,有如此者!
每个中国公民各赔美金七毛四
所以庚子年李鸿章在北京所办结束八国联军的交涉,除后来对付不要脸的沙俄那一段之外,实较戊戌前(一八九七)恭亲王、翁同龢等应付列强强租殖民地那一阵,反要轻松。且看庚子年冬八国要求、十四国受惠的十二条:(条文从简)
一、向德皇谢罪、为死难公使立碑。
二、惩凶。
【附注】 李刘张三督,似乎比洋人更有兴趣。《史事要录》页四五八,引英国《蓝皮书》,在洋人要求的死刑名单中把「怡亲王、溥静」误为二人,其实是一人。共十一人。三位总督,恨不得全部答应呢!
三、为殉难日本书记官作追思。
四、为被毁洋人坟墓立碑。
五、暂禁武器入口。
六、赔款。(包括各国政府和民间及雇佣华民之损失。)
七、各使馆自设卫兵。
八、毁大沽电台。
九、维持北京大沽之间的交通安全。
十、禁止排外团体。
十一、修正通商航海条约。
十二、改革总理衙门及外交礼节。
※节自美「国务院原档」中之汉文原件。
在这十二条要求中,比较难解决的只是第六条,赔款。究竟洋人在中国损失有多大,他们就漫天要价,狮子大开口了。就以教会损失来说吧!当时美公使馆就通知各教堂「自报」。其实他们早已私自解决(如上文所述),捞回已不止十倍八倍了,最后美国各教会还是分到两百多万。这还是美国当局柔克义等有意限制的结果。
柔克义这位「门户开放政策」的有力推动者,在使馆未解围时,即由海约翰推荐来华为「特使」,曾致力于战争地方化,不让德军把战局扩大;在赔款方面,他的计算也比较温和合理,因与力主强硬报复的康格发生龃龉,终代康氏为驻华公使。俄人为示好中国,英美代表为让中国不致破产,曾主张把赔款问题移交「海牙国际法庭」(The Hague Tribunal)仲裁,按实核算,未果行。最后各国乃随意订个天文数字四万万五千万两了事。这个数字之决定据说是出于列强公意,认为此次战祸是目无上帝的异端四万万五千万支那蛮共同犯的罪恶。每人应罚银一两(按时价每两值美金七角四分钱),就这样决定了——这数目大致是在各国实际「损失」的十倍二十倍之间吧!但是只「赔款」而不「割地」,已是不幸之大幸了。
总之,八国联军这场纠纷,我们终能逢凶化吉者,盖有二端。其要者为英美合力的「门户开放政策」之适时提出,另一点则是我们李刘张三督在分明的国际战争中为中国化除了交战国的身分。既非交战国,则辛丑之会就没什么「和会」、「和约」一类的名词出现。所以我们的《辛丑条约》既不成为一种「和约」(peace treaty),它就变成为某种国际事件诸国共同商讨的「议定书」(Protocal)。因此我们《辛丑条约》在国际法上的正式名字应该叫 Austria…Hungary; Belgium; France; Germany; Great Britain; for the settlement of the Disturbance of 1900(中国为一九〇〇年的动乱事件与十一国最后的议定书)原件以法文为准。既然是「议定书」,中国就不是战败国。割地一条也就可名正言顺的省去了。
当奕、李二人把洋人这些要求,于辛丑电奏西安时,慈禧得报实在是凤颜大悦。第一是洋人竟然没有要求她所最怕的「归政」。真是大「清」有「水德」,与「洋」人并不相「冲」。第二、她老人家闯下了如此大祸,竟然寸土未失。实在是李鸿章搞「洋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