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杀人者唐斩-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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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虚空和丁三通看到他们:一个个衣不蔽体,一个个都污秽不堪。也许,他们在进来之
前,都是身娇玉贵、气派非凡的人物,但一进入这里,就猪狗不如。现在,他们身上发臭,
跟死人一样臭,但死人却不必闻到他自己身的臭味,他们跟死了没两样,身上有蛆,蛆就在
他们脓上蠕中,脓就在他们伤口上像乳汁一般溢出来,而他们伤口遍布全身,要比西藏女子
的饰物还多。
其中有一个,一条腿已经完全烂掉了,看得出是新近才给人切断的,露出了一截白骨;
他大概感到奇痒无比吧?所以用手大力的在抓痒,那骨头发出吱吱和刮刮的声响,跟用锅铲
去刮黏在锅底的焦饭差不多一样的声音。
有一个犯人,左耳已掉落了大半,他一嚼东西的时候(吃的好像是禾秆下的一小团泥
渣),牙龈牵动,他烂了的半边耳朵,掀出了额里的鲜肉,痛得龇着牙,那样子就像笑一
样。有好几个犯人看着他的伤口,有一半无动于衷,有一半露出饿的表情;有一个还忍不住
咬自己的手指——不,他是吃着自己的手指——要相当眼尖和细察,才知道这个把自己十只
手指吃剩下了六只的,她还是一个女子。这女犯人让丁三通和王虚空想起了“吃人和尚”耗
耗大师。
只不过,在里面的人,已大多不分男女的了。
“他们”丁三通觉得自己语音混浊,仿佛也快变成这里幢幢幽魂里的其中之一,
“监牢里的犯人都是这样子的么?”
“我不知道。”王虚空哑声道,“不过,听说在天牢里的犯人,要比犯什么都惨。有的
可能只是他们的长上、朋友、亲戚犯了忌讳,便抄家灭族的丧在这里,任人整治。”
“嘿,”丁三通舔一舔干唇;说,“要是我,我宁愿马上便死”。
“我不知道,”王虚空说,“我听蔡小虫说过:他以前也以为自己可以要死便死,不
料,有一次,他给下在牢里,眼见一个同囚者,知道自己给判个拘役终身,他居然为自己不
是被判斩首死刑而欣喜得在地上打滚,用铁铐把自己脑袋敲出了血我想,人,就算是没
了希望,也正是希望能没有希望的活下去吧?”
丁三通默然。
——古往今来,杀人放火,奸淫掳掠的犯人,下场往往还不如“政治犯”惨烈。他们不
仅是死,而且常是冤死:不只是冤死,而且常是六亲九族同诛;不止是六亲九族同诛,还要
给诛杀得极为残怖。
丁三通和王虚空一向好玩嬉游,可是来到这儿,也不禁只望。这种令人发指的事,理应
到此为止——这是一个令人悚怖的尾声就好了!
可是,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比起紧接着下来的蒙族入主大宋江山,还有一百三十年后仅
人又入主天下,然后开始一连申的肃清异己、残戮忠良的大兴“典狱”,变本加厉,相较之
下,这还只是一具腐尸上的指甲,一头野兽身上的皮毛而已。
这野兽只要闻到它的气味就得要不寒而谏,这野兽。
这场面当然杂着无数的气味,大致上,可以分作数类——死人的气味、快要死的人的气
味、活着的死人味道——丁三通却又闻到一种味道。
有点像野兽嗅出了危机的味道。
这时,王虚空忽道:“不对。”
“什么?”丁三通一向胆大包天,来到这里也不免感到有些心惊肉跳。
“你有没有听到那些守门的家伙怎么说?‘府尹大人签下的明日提审犯人的批票’!”
王虚空几乎要叫道,“天!”
“你的意思是说?”
“咱们刚才手上有一张——”
“——可能是可以光明正大的把龚侠怀弄出去的”
“公文!”
“天!”这回倒使丁三通忍不住叫道:“我们怎么这么蠢!”
“蠢是蠢了些,”王虚空一时小眼发着亮,“但未必不可补救。”
“你的意思是——?”丁三通再次的问。
“我们可以倒回去,跟踪那些押解的人,不就可以知道龚侠怀给关在哪里了么!”王虚
空机警的闪着小瞳仁:“你今天转死性不成?”
“怎么说?”丁三通没料到有后面这一句。
“我怎么说你都不说‘你错了’,”王虚空为今天丁三通的“虚心求教”和自己的“精
明过人”而感到得意洋洋,“要不是你终于佩服我的绝世奇智,就是你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吧!”
他本为只是想说句笑话。
——想逗一逗笑,以宽心情。
但丁三通却没有笑。
连王虚空自己也不大笑得出来。
——只要是一个还有点血性的人来到这里,都没有办法打从心里笑得出来的了。
6.无力去飞
王虚空和丁三通果真是折了口去。
果然有七八名差役,还有一名牌头,一个公吏,只在签办提审要犯的文书。
大概就是因为手续繁琐吧,这一行人好不容易才等到发下来的公文,还得要搅个老半天
才能提解钦犯——因此王虚空和丁三爱才能“及时赶上”。
这一队人终于去提押要犯了。
“喂,留神着点,这可是要犯呀!”
“要犯!在我们手里,要犯还比不上一个路边要饭的!”
“小心驶得万年船。出了事,谁都担待不起。”
“得了,出事,还是要等出了这儿大门才算事:在里边,铁箍着,谁出得了事?要有
事,也还是你们自己的事!依我看,人犯先过碎爷和寇押司这两道刀山火海,哪有皮肉可
剩!”
“赫!你可别嘴里泛光着,寇押司和大管营碎爷还在候着人犯呢,你真有胆子惹火他
们,哼,嘿——”
这几人说说笑笑,但却不敢勾留,由牌头和刑吏带头,其他尾随,步向死囚房去了。
王虚空和丁三通跟踪的方法很简单:
他们蹑足过去
然后点倒最后二人——
接着把人找个暗处藏起来:
之后便跟上队伍,成了两个“差投”。
过程都很成功,很顺利。
顺利成功得有点出乎意料。
——当一个人成功顺利的时候他会怎么想?
(那都是我有才干、有办法、懂得把握时机之故!)
王虚空和丁三通的想法也差不多是这样。
我武功好。
我轻功高。
——何况我们运气不错。
他们运气是不错。
——一直到此际都不错。
“错了。”
丁三通终于看到起押去提审的人了。
那是个女子。
她一定是受过逼拷,可是浑身上下,都看不出受过酷刑。她紧咬着唇泄露了她的倔强,
她的容色泄露了她柔顺的性情,她的神情泄露了她善良的品德,她的无助就是她的无悔,她
那长长的且曲曲的睫毛已许久没对剪过阳光、花香和自由。这女子有一双纤秀的手,指甲上
都凝紫黑色的血,这才真正不留余地的泄露了她受过的苦刑。
王虚空没见过这女子。
丁三通也没见过。
——但那女子的高贵品质,让人一看就有一种怜惜的感觉:觉得她不该出现在这种地方
也不该受这些劫难。
他们就押着她,走过那一幢幢鬼域也似的甬道。
甬道两帝是监牢。
里面照样有人。
有还活着的人。
有活着等死的人。
有死人。
墙上的火把,因这一队人虎虎地步过而掠起一阵阴凤,吹得火光是晃不已,照出墙上有
一条壁虎,背是灰色,下颔到腹侧之间却勾勒着蓝、紫还有红、赫诸色,美丽极了,美得令
人不敢置信,好像它是有毒似的。
“咱们该怎么办?”丁三通低声的问,“押审的人不是龚侠怀暧!”
“不管了。负责的人不是姓寇的吗?据那两个家伙说:龚侠怀也是他安置的,咱们跟过
去瞧瞧再说;”王虚空也用一些微像游丝一般的语音道:“况且,这么美丽的女子,咱们倒
要看看他们要拿她怎样!”
“好色!”丁三通唔道。
“这叫色胆包天。”王虚空回应了一句。
两人说笑但却没有笑。
因为不能笑。
也不便笑。
——不知怎的,王虚空和丁三通都同样的觉得:今天晚上,一直笑不出、笑不得。
转了几处,地势愈来愈高,地方也愈来愈雅致,再也没有先前的凄惨黯气氛了,而且居
然还看到天穹,星光足可以筛进来。满天的星子低得像是一个马上就要覆盖下来的神话似
的。
那女子敢情是许久没见过星光了,脸上现出了一些喜欢的样子——但仔细看的时候,又
好像不是,而是一种幻望的幽怨。
他在经过星色可以照得进来的长廊上,不过片刻间的事:这片刻里她是个绝色。
之后,大家都停住了。
那一道门己到了。
——门后是什么?
她又那么地疲倦,累得像再也禁不起风霜,再也活不下去了。
连王虚空和丁三通看了,都升起一种凄凉感觉。
这些摆设都是用木或是铁制的。上面结着一些锈一般的污渍,像赭色的苔藓一样地黏在
那里,生了根。
室内还生着一盆熊熊的火。
“头儿,你说,寇太保和孙爷会拿她怎么弄?”
“——他们!这还用说么!”
“反正,不管他们怎么做,咱们都看着就是了、听着就是了——而且,咱们都是看不
见、听不到的。”
“知道了。”
然后这一行人都突兀地笑了起来。
像几只狗咬死了一只猫后互相吠了几声。
这时,传来一些声响,好像一些什么觅食的动物回到洞里一般似的。
大家都立时噤了声。
进来的大概也有七八个人,有的魁悟粗矿,敞着衣襟,露出满胸长满的毛——但看上去
反而有点不大像是胸膛,而似是一个特大的阴羹;也有的手里捧着笔、砚和纸,似是来写文
章、画画什么似的。也有的很冷、很沉、很静,以致完全不能从他们的形貌中分辨得出:他
们是干什么的?个性是怎样的?来这里是做什么的?
另外还有两人。
一个非常温文、温和、温良的年轻人。
——他有两道柳叶似的眉毛,一张樱桃小口,除了鼻子有点勾之外,他若妆扮起来,恐
怕要比许多女子(当然这受押着的女子除外)都要美丽得多了。
另一人的年纪却是下小了——就算年纪其实不大,但看上去十分苍老,而且衰老。他脸
上就像大雨后给车轮辗过的泥泞道一般,纵横交错,尽是皱纹,像打翻了的腐乳似的,一塌
糊涂。
更可怕的,是他身上还有一股味道。
臭味。
——跟死了七至十一天下面浸着水上面给阳光暴晒的尸臭味。
他是那么臭,臭得连室内的香味都掩盖不了、为之败阵。
尽管是这样,可能因为他的皱纹实在太多之故,看去还相当的慈祥;而且,他前发在通
黑中有一络是白的。
白得光彩夺目。
老人看了那女子,眼睛发出奇异的光彩。——然后他立即再看那女子一次,先得看她的
盈堪一握的腰腹,再看她秀峰柔坡的胸脯,然后方看她的脸。
她的样子美得无依,丽得无端,还有一股内蕴的媚,还有一种外色的傲,交揉在一起,
使她在看来是那么疲乏那么无力的时候,看去仍是那么动人漂亮。
老人突然地笑了起来,英声干巴巴的,“叫什么名字?”他的语音试探着,但一个农夫
用锄头给一条蚯蚓猛然砸了一下,再停下来,看它死了没有。他的语音也是干干的。
“冰三家”。
女子回答,依然无力,柔弱得像心都碎了。
她看来似只是疲乏,并无害怕。好信她是一只蝴蝶、因为太过倦乏,所以连飞也失去力
量。
“犯了什么事来这里?”老人好整以暇的问,他一句一句的问,像把陷阱一寸一寸的张
开、收紧。
“我也不知道。”冰三家微弱的说。
“不知道?”苍老的人扬起了一只眉毛,“你再想一想。”
“我平生不犯事,也不犯法,我实在不知道自己犯了什么罪。”冰三家悲哀的说。
“哦!嘿!”苍老的人知道自己该发怒了,他便发怒了。“你再仔细想一想:让我来帮
你想一想吧,来人啊,先把他请上‘仙女献桃’。”
那几有一个木架子,上面有几条麻绳。架上、本上、绳上,都沾着凝结的赭块。
冰三家这样一个柔弱的女于,绑在来上,麻绳深深地吸着她的肌肤,几个男人把她的身
子翻来覆去的绑着,像对付一只螃蟹,然后又把她这样悬挂着,像一只给剥了皮的青蛙。
冰三家一旦上了架子,架子上黏着的两三只苍蝇,立即就飞了起来,绕绕着,有时停在
冰三家白玉似的耳上,有时停在她白玉似的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