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瑞安杀人者唐斩-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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杀人者唐斩
作者:温瑞安
一、灯笼
二、保重
三、刺杀
四、杀手的夜宴
五、王寇的刀
六、唐斩的刀
七、杀人者的对白
八、杀人的手段:老子 九、杀人的手法:荆花
十、投靠魏公公的人
十一、斗快斗力斗晴器
十二、凤洲山、平台山、榕树下
十三、暗杀后的暗杀
十四、刺客中的刺客
十五、赴约
后记 天下难容
杀人者唐斩
一、灯笼
屋顶上的年轻人伏在屋檐暗处。是夜,无星、无月。他完全可以感觉到天上的风云起变
化,蜷伏着、翻涌着、变幻着,而他的心跳也并不调匀,平伏在屋瓦上的身躯,就像飞檐后
的暗影,就算运足目力,也不会察觉他躲藏的地方。
刚才有两个人,一个喝得酩酊蹒跚,一个哼着亵调艳曲,刚走过去。他却知道,这两人
既没有喝醉,也无心唱歌:这两人是锦衣卫,而且是锦衣卫中的好手!
可是这两人没有发现他,他就在他们头上的梁下,随时可以探身下来撷掉他们的脑袋瓜
子。
这两人同样也没有发现除他以外,还有八个人。
八个跟他一样的人。玄衣劲装、身怀利器,自八方赶来,匿伏在黑暗处变成了刺杀,为
赴一场刺杀。
那八个人也跟他一样,藏在这街道不同的地方,在那两个锦衣卫头领经过的时候,都没
有动手。
他很了解,如果没有一声暗号,任谁也不会先动手的,因为这一,次刺杀的行动,杀的
是足可震动朝野的一个宦官,这宦官本身也是一个杀人工,所以这次刺杀,绝不能失手,而
且宁可战死,不能就擒,因为在阉堂私刑下,是生不如死的。
长街寂寂。
远处偶尔响起了几声幽凄的犬鸣。
他平伏在光滑硬冻的瓦上,缓缓地右手自腰胁下平伸出去,摸到了一柄冰凉但又带韧性
的皮鞘。
那是他的鲨皮匕首,匕首还在。时机一到,他就要从这里一跃而下,半空拔刀,扑向轿
舆。他的对象是守在轿子四角中前左方的档头以及步辇前的轿夫。
这里的八个人,每个人都有每个人负责的任务,否则,最终目标就不能达成,这场暗杀
就变得全无意义。
每个人的任务是艰巨的。他知道他要对决的锦衣卫档头,叫武知仁,外号“赶尽杀
绝”,是许显纯部下的三张“三不留”的刀之一。这武知仁杀人如麻,在许显纯部下作事,
二月不到,其心狠手辣,已人所皆知。其中较为人知的一桩,便是在狱中残杀内阁中书汪文
言事件。
汪文言原县人,任侠有智,以布衣游京师,输货为监生,党附东林,计破他党,与朝中
几个在内孽骄横以致在朝政日非中敢上疏忠谏的忠臣:左光斗、韩炉、赵南星、魏大中等交
游甚密,志气相投。魏忠贤深恨东林党人,听从大理寺丞徐大化献策,硬诬汪文言纳、杨
镐、熊廷粥等贿赂坐赃。藉此株连良将熊廷粥、左光斗等名将重臣。
初阮大铖、傅槐劾奏汪文言,幸得镇抚司刘桥,从御史黄卿孝、叶向高言,只将汪文言
廷杖除名。魏忠贤即起用爪牙许显纯处理此案。御史梁梦环巴结魏忠贤、上疏诬劾汪文言。
汪文言再度下狱,饱受私刑,三日后已不成人形。
是日汪文言再度受审,许显纯严鞠汪文言,迭加惨刑,要他拔诬杨涟、左光斗诸人。汪
文言是有骨气的好汉,始终不承,许显纯下令用刑,用针刺破汪文言之右耳膜,用铁钳拔除
其左手五指指甲,汪文言痛不欲生,但依旧不认罪。
许显纯便假意和颜悦色,语以彼若肯供承左光斗、杨涟等罪状,即可释放,并可享富贵
荣华,否则诛连全家。汪文言道:“你要我承担何罪,只管写便是,我愿签押,但诬赖他
人,我决不从。”许显纯假意答允,先书供状,骗汪文言签押后,即以此为据,恣肆磨难汪
文言,令其供认同谋之人,汪文言当然不肯,许显纯下令刑加于其身,即令汪文言下肢尽残。
到了最后,汪文言不胜拷掠,吵目仰视许显纯道:“我口总不似你心,汝欲如何?我便
依你。”许显纯以为汪文言招供,乃令松刑,汪文言勉力扑至案前伏仰厉叱:“天乎冤哉!
杨、左诸贤,坦白无私,宁有受贼情弊?我宁死不敢诬人!”说毕,仆倒奄然。许显纯被这
一吓,便不再迫供,心生一计,自捡纸捏写供状。岂料汪文言悠悠转醒,悲愤道:“你休得
妄写!他日我当与你对质!”许显纯被这一说,“格得”一声,笔掉了地,一时倒写不下
手,当下令狱卒牵退文言。
是夕,许显纯仍伪造供词,令武知仁假意探监。武知仁原本是汪文言友好,一同投师学
艺,一学剑法,一习刀法,汪得大学士叶向高赏识,同时也提携同门武知仁。惟武知仁但见
魏忠贤东厂得势,暗相私通,待汪文言案发,武知仁恐受连累,即投效许显纯,许显纯令其
诱使汪签押,戴罪立功。
武知仁故意将自己弄得伤痕处处,投入牢中,与汪文言同囚,极尽勉慰之情,后藉其案
情较轻,被御史高攀龙。黄厚素等掌权正臣所救,临行时不胜依依,故班汪文言写遗书告家
室及告诫杨、左等挂冠避祸,汪文言因被姜椒水浸瞎双目,又信任武知仁,以为其所书及遵
照所嘱,便签下押号,岂料那正是诬杨涟、左光斗、魏大中、袁化中、周朝瑞、顾大章之供
词,出自许显纯手笔。许得此书,呈将入宫,魏忠贤得此伪证,堂而皇之,飞骑逮六人人
狱,仍由许显纯拷掠,血肉狼藉。极尽惨刑,并道明是汪文言所作之证供。
武知仁待汪文言画罢花押,即露出本来面目,对已瞎的汪文言大肆讥讪凌辱了一番,才
将之生生剖腔切肺,凌迟至死。武知仁之所以这么做,是想取得许显纯信任,自己是一片耿
耿忠心。
许显纯对武知仁的表现,确也相当满意,而武知仁的快刀,许显纯也极需借重,于是武
知仁就成了许显纯座下三名刀手之一,而今屋顶上的年轻人要对付的就是这个武知仁。
他很明白自己一行九人,每人都各有任务,绝对不容一丝淆乱,他掠下去是要吃住武知
仁,使前边抬轿者进退陷成瘫痪,其他八名高手,有两名是专门对付许显纯的两个刀手。另
外三人,格杀其他锦衣卫,造成混乱,两名则全力行刺许显纯,一人专门以暗器打熄灯笼,
在黑暗中掠阵。
灯笼一旦被打熄,全场必陷入一片黑暗,但他们这九人,平时都受过严格的训练,在黑
暗中依稀可以辨别事物,而且他们一出手就认准了方位,绝对是有利的。
要打熄火光是因为自己人少,对方却有三倍之多,而且这里离衙门并不远,对方援军很
快就会到来。
所以他们一定要在刹那问下手,片刻间得手,顷刻间撤走。
这一次暗杀,要干净利落,要准确无误,他们已算定了出手的方式,也订好了撤走的退
路。
他们甚至测准了天气风势,选择了这样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下手。
——等待暗号,打熄灯笼,刺杀许显纯!
他们这项行动就叫做:
“灯笼”。
杀人者唐斩
二、保重
远处黑路上,亮起一团微光。
街角转弯处本有一盏灯笼,有一个大大的“酒”字。却忽然被拿进去了,那酒帘里的
灯,也自灰白布蓬熄了。
远处不知哪里,响起一声野犬的长小哮叫了一声,歇了一歇,又叫了两声,还想再叫,
只半声就鸣咽了,像黑夜凄凉而荒凉带原始的遗韵。
他的手紧了紧,已抓住了匕首的柄。
——来了。
那犬哮是来的前兆,酒帘的灯笼被拿进去是准备行动的意思。,现在只等——只等那一
声暗号了。
光蓬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走到近前,分成了两排,两排又分成了前后,原来是两行
人,每隔一人就提着个灯笼,约十六个,中间有一顶轿子,前六人后六人吃力地咦咦嘎嘎的
抬着走,后面大概也有十七八个灯笼,星星点点合起来照得这通街都亮。
很多住户都闻声探首出来看,惟一见锦衣卫的装束,及灯笼上左边“见者旁跪”,右边
“近者叩首”,辇上横匾“许镇抚司”,无不怵目惊心,慌忙掩窗,哪敢再看?
别看小小一个镇抚司,百姓可没有忘记,三日前泥塑店的泥人麦的三儿子,就为了好奇
多看几眼,而被疑为行刺,当众不由分说,剜去双目,并要老泥人麦硬生生吞食下去。
这队人马缓缓走近了,只见轿舆十分华贵,漆朱红,楠木杆,四处挂满了垂密的珠帘,
轿衣绣了只长翅的麒麟,气派十分华贵,由十二人前后抬着走。看来对方人数比估计中还多
了些!
人马很齐整的已走到屋檐下,他清楚地看见三个人。这三个人,服饰跟别的人不一样。
但教人一眼就看见他们,倒不是因为他们的服饰,而是他们一种特别的气态。
别的人走起来都很威风,虽然只是许显纯的兵卒,但仰鼻子露牙齿大摇大摆,一副好像
别人千万双眼睛都该往他那里瞧似的样子。
这三个人却没有这种趾高气扬。有一个人看来很神气,但是他的一只手,却始终不离刀
柄,每一步跨出去,都像一把锤子钉稳了一枚钉子后,另一只脚才肯跟着跨过去。
另外一个人,却看来消沉,人也散散漫漫的,满脸通红。满身酒气,但一双眼睛,精光
炯炯,不但连一丝醉意都没有,简直就好像刚刚一天一夜才洗了个热水澡后的眼睛!
还有一个人,连模样都说不上来,这人实际上并不高大,可是看来很高大,这人衣着很
随便,但给人感觉到一股迫人的气派。这人眉心一颗红痣,顾盼之间,棱然有威,脸上常带
笑容,但谁都可以从他轮廓脸容上分晓:他不笑时有多威严好看!
这人身上没有刀,连一把武器也没有,甚至也看不出有镖囊、袖箭、匣弩之类的暗器,
他只是平平和和地走着。
他在上面看着,手一握紧,已抽出了匕首。他所看到的第三个人,便是指定要他对付的
人,也就是外号被叫做“赶尽杀绝”的武知仁。
这样的一个人,没有武器,没有特别,也没有弱点,甚至没有下手的地方——他现在就
要向这样的一个人下手。
如果叫他向第一个高手下手,他会马上考虑打断那高手的腿;如果向第二个高手出手,
他会先挑掉那高手的双眼。
可是对武知仁,仿佛攻击他任何一处都可以——但也可能都不生效。
如今他要对付的,却是这个人。
他记得十几岁的时候,跟一群师兄弟,要经过师门的“历炼”。师父请回来了十几个外
派高手,由他们自己挑选来对决。同门里有些专挑难对付的,有些专挑好对付的,轮到他,
站了起来,却挑了一个没人敢挑的人:他的师父!
他的师父在怒笑中击倒了他三次,但在第四次,第四次他就击中了他的师父。他师父在
愤怒痛疾中,失去高手对决时最重要的冷静沉着,所以他连接着四次击败他的师父。
那一次“磨练”,把他“熬”了出来,他也不能再在那师门中呆下去,他收拾了包袱背
负了剑,以江湖作为下一个“磨练”的场所。后来同门也纷纷投到险恶江湖来,但他的名气
早已惊起很多江湖人的注意,所以对让他参与这场刺杀的行动。
这时,轿辇己过屋下。
然而,暗号尚未响起。
他握匕首的手,已渗出了冷汗,另一只手却是抓了一包椒粉,那是摧毁敌人战斗意志的
武器。他竭力镇定自己,便深长地吸了一口气——
暗号再不来,那队伍就要过去了。
错过了这最好的时机,下一次是不是还有这种绝妙良机呢?
如果暗号始终不发,他是不是该不管一切,下手再说?——而“他们”,是不是也在想
着这个问题?
就在这时,突听轿里一阵浊咳,“喀吐”一声,似在吐痰,只听一人说了一句话:
“风凉露重,大人保重。
来了!
——这就是暗号
这暗号一起,匿伏在这街上的九个人,连他自己,不管是藏在张阿四竹笼店前两只大箩
筐中的严虬,还是跨在阴沟里仿佛与臭水已化成一体的风半疯,还是染布铺晾布棚里的桂铁
拐,总共九人,立刻而且同时动手,谁也不可有片刻迟疑。
在三大刀手。数十名护卫面前刺杀许显纯,是一件难至极的事情,所以一定要攻其不
备,配合精确,旨在一触即发,一击得手。
他却稍微愣了一愣。
因为他听到了那句暗号,是从他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