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龙之首-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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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白愁飞而言,事情就好办多了:至少可以删减掉一个人。
他曾试探过杨无邪。
他就从杨无邪领上的痣作“引子”:
白愁飞道,“你额上有痣,理应少年得志。”
杨无邪道:“我是少年得痣——痣疮的痣。”
白愁飞:“以兄之才智,而今成就,还不相配。”
杨无邪:“我只自己所学的有个用处,并无大志。”
愁飞:“为什么不考取功名?”
无邪,“考过了,考不上。”
白大诧,”你也会考不!?太不公平了!”
杨淡然:“也没什么。考不上反好。”
白讶异:“为什么!?有个功名总是好呀!”
杨嘿然:“当今官衔都有价,甚至可以预支了名衔,先到地方当官,搜刮了百姓血汗钱后,再上缴买官的欠账。这种官有何希罕?”
白:“可是以真才实学考取功名:十年寒窗苦才不算白费啊!”
杨:“考什么?无非是上头设定下来的题目。他们不学无术、学无所创,我为什么要去符合他们定下来的价值?”
白,“可是”
杨:“屈原作《离骚》,司马迁作《史记》,都是震烁古今的伟大作品,他们哪个考取过功名?反而郁郁不得志、不得恩宠的过一生,如此要上面的昏庸君臣来认定自己;我何不逍遥过一生?连前朝的王安石、司马光都时贬时废,我这读书、志向不如他们的,还争个什么,逞个啥?”
白:“那也不尽然。像诗人高适,就为唐王所重用,官拜封疆大臣,还有”
杨:“高适?他从来就看不起文人。他的《塞下曲》写了什么?‘大笑问文士,一经何足穷。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又吟过:‘十年守章句,万事空寥落’等句。他佩服歌颂的是狄仁杰、魏征、郭元振这些名将、英雄,《旧唐书》里不是说他:‘喜言王霸大略!逢时多难,以安危为己任’么!”
白:“这,这只是个例外”
杨:“没有例外。历来考取了功名富贵的状元、探花、榜眼。有几个在诗才文章上有卓然传世之作的?无非只会写些讨天子、权贵喜欢的文章而已。骨头一旦软了,风骨自然也没了,还谈什么才气!比较有书生气的李白、壮甫、元稹、哪个得志的?连功名也无一个。自古文人讨得皇帝、权宦高兴时就有封赐,一旦不喜欢,不高兴,就像梁武帝一样,一怒就逼死了沈约,武则天则折磨死了陈子昂!坑灰未冷山东乱,刘项原来不读书一成绩好的,多是听活的,朝廷、皇帝要的只是听话的人,不过,真正的身怀绝艺之士,又岂是个甘于听命的人!”
白:“不过,历史上确有‘朝为布衣,夕为卿相’的事,张仪、苏秦,不惜‘头悬梁,锥刺股’,凭才识纵横捭阖,终于一朝成名天下闻”
杨:“闻?闻什么?秦皇六合,虎视何雄哉。这之后,文人侠士,全给打杀下去了。到了汉武,又将听话的读书人收编为奴才。咱们今朝算是重文轻武,但也只取对他垂首听命,别无异议、恭顺平庸的文人。太祖确开了文官为重的先例,但他的江山是在‘陈桥兵变’中各武将士兵‘黄袍加身’得来的,自也怕历史重演,故以文防武,为保江山。他若能器重文人,就不致把一个只会写词作乐玩女人的、偶尔只发发牢骚的李煜以:‘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为由而杀害了。要是李后主能像今朝大臣一样,歌功颂德、讨好讨欢、摇尾乞怜、阿谀奉迎,说不定就不必服毒自尽了。连才学悟性高绝的东坡居士,亦不见容于前朝,最后还得流放江湖,寥落疏狂以终。连他之大才亦如此下场,何况是我等小人物!如果要这样屈辱自己,才能在朝廷谋一官半职,这种官、职我要来有屁用!人应有所为,有所不为。
这是我们不屑为的。你也考取不第,可万勿意沮,试看天下有真寸实学之上,有几个是科举出身的?就算有,也是暗自发奋,私下努力,苦学以成的!你在楼子里当了副帅,岂不就是从江湖子弟一路一级级一步步的打上来的吗?这才是白手兴家、空手创业呢!”
白愁飞本要劝说杨无邪,却不料反给他安慰了一番。
他心中大不是滋味,只好转换话题:迂回试探:
“可是、以杨军师之能,在这儿只当白楼总管,还是大材小用了。”
杨无邪斜着眼看白愁飞:“那你以为我该供什么职位才名符其实?”
白愁飞心中一懔,但仍把话说到底了,“以兄之建树功勋。至少也是个副帮主才算称职。”
杨无邪哈哈大笑。
白愁飞急问:“笑什么?”
杨无邪只笑不语。
白愁飞怒问:“有什么可笑的?我都是为了兄好。”
杨无邪笑道:“我才不当副楼主。楼主也不当。要是身居如此要职,我岂能读那么多书、收集那么多的资料!然而,收集编汇这些极有用的资料讯息才是我的兴趣。要是当了楼主,就该把精力时间多放在壮大风雨楼,改善子弟兵的事情上,连小甜水巷那儿都不能涉足了。而今,我忙有忙趣,用有用处,闲有闲时,何乐而不为之哉?我喜欢为人重用,但就不想独担大任,没了个消遣余裕。一旦如此,就不好玩了。是不?”
白愁飞碰了一鼻子灰,忍不住揶揄了一句。
“看来,杨军师也真胸无大志。”
杨无邪依然笑态可掬,指着自己额前道!“我确是胸中无痣,但头上有:老大的一颗。”他长原得十分高,容光焕发,虽然实际年龄远比白愁飞年长,但乍乍看去,两人几乎相去不远;白愁飞玉树临风,飞扬跋扈,但杨无邪也自有一股目无余子、平视王侯之气派,笑起来连牙齿也白得发亮过人。
白愁飞为之气结。
从此他不再拉拢杨无邪。
并下决心要对付他。
但他也不知道,他这一番试探,也使杨无邪生了警觉,一直提防白愁飞。
——可惜当时苏梦枕有重病在身,虽听了杨无邪之劝告,但已不及去剜除这个心腹大患。
但杨无邪仍因而逃过了白愁飞对他的一场追杀。
同其时,王小石跟杨无邪交往甚密。
杨无邪很喜欢王小石平日“天真无邪”,但其实是大智若愚。
他其实什么都懂,但照样没有机心,只有点小糊涂。
王小石也很喜欢杨无邪看似“机变百出”,但依然保持轻松自在:
他虽然什么都知道,但仍保持了一颗开朗真诚的心。
这是他们互相欣赏之处。
王小石也问过杨无邪一些问题,不过他问的跟白愁飞显然有很大的不同。
至少,用意不同。
居心也不一样。
王小石曾经端详了杨无邪好久,才说了一句:“你不对劲。”
杨无邪当然不明所以,也不明所指:
“我哪里不对劲?”
王小石说:“你是用计谋的,据我所知,擅用计的都白发满头、皱纹满脸,扪断几百根须,满腮于思、愁眉不展的,而且多是七天不洗澡,老是想计谋害人的样儿,但你整个开心快活人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足智多谋的军师!”
杨元邪大笑道:“谁说当智囊的就要那鬼样子!要真那种模样,除非是天生的,不然,那只证明他的谋略也不外如是!”
王小石瞪大了眼:“这活怎说?我可不解。”
杨无邪道:“真正的谋略家应该先保住自己,才图进攻。像诸葛亮便是。他先找徐庶,向刘备推荐他,再加上水镜先生、石广元、孟公威的渲染,使刘备渴切任用孔明这般人材,他才‘吊起来卖’,一再避见,直至刘备表明心迹,再三礼贤、恳请哀求,他才芽戴整齐,现身亮相,身披鹤髦,头戴纶巾,面如冠玉,飘飘欲仙,随口分析形势,头头是道,一举使众皆震服。可见真正谋士,是十分注重仪表的。韩非子则不行,他是法家的始祖,但到头来还是让李斯妒材,使秦皇以其法将他害了。张良还可以,至少知进退。杨修在自聪明,处处猜破曹操心思,所以给除了,智谋家不能自保,只顾显小聪明,不能算是智者。孙膑精通兵法,也遭受同门庞涓的暗算而断足,不过总算能反败为胜。且看文种、范蠡都曾助越王勾践雪耻复国,但范蠡功成身退,当上了首富陶朱公,文种却给勾践处死。真正的智者,不该反被聪明误才是。说来我计策谋略,跟上述古人,比都不能比,不过,我只要比他们开心快活,就是比他们聪明了。惨死下场的不算,能得善终者,诸葛亮也得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志未酬而叹命乖。孙子断足、范蠡流亡、张良到老方可告老还乡。他们都是上智之士,但错在为国尽力,为君效命,这可谓欲罢不能,求之难得,能者多劳,得付一生精力命脉方有望略有所成。我一开始就不准备为帝王效忠,国家大事,只随缘尽意,决下勉强。我只求尽一己之力,更重要的是要我这一生活得开开心心。所以我有志气而无野心,也不为虎作伥、助纣为虐,亦不隐姓埋名,失意江湖。我找到苏氏父子为明主,为他们效力,自有优厚报酬,又不必干冒险,不致伴君如虎;且为‘风雨楼’略尽绵力,亦形同为正义作了贡献。江湖上有江湘上的道义,我能一展所长,且可帮我要帮的人,做我想做的事,同时又有大树好仗荫,提供我大量收集、整理书本、资料的条件,我大可埋首其中,乐而忘忧。人最重要的就是快快活活过一生,聪明人首要就是不寻烦恼,理应自求多福才是。”
王小石愿听,杨无邪也很肯说。
这一番话说了下来,王小石若有所悟,喃喃地道:“有志气而无野心”
杨无邪道:“这样才会快活些,人有才干就得要背包袱,愈有才的就背得愈重。一个人背得了另一个人,但背不背得起一头牛?当你背得了一头牛,还背不背得起一同房子?就算背得了一间屋子吧,那么,再来一座山,还背不背得起?你始终是要给压垮的。权是如此,钱亦如是,就算鱼钦、武功,都有你支撑不住的时候,你再厉害也没用。你厉害,给你当个官儿,不够?当大官去。还可以?就当宰相。再下来,就当皇帝了。当了皇帝又怎样?到头来天怒人怨,顾得首来顾不得尾,只好——意孤行了,到底还是腐败了。越厉害的,越抓着不放,就越腐败。就跟聪明才智一样,不善用,就让它给害了自己。宝刀如是,室物如此,学识亦然。我要是想当楼主,也许早给迷天盟干掉了,六分半堂杀了。他们不杀我,苏公子也会除掉我。然而,我现在,还可以读爱读的书,收集有用的资料,还可以天天养我的鱼!”
王小石怔了一下:“养鱼?”
杨无邪一笑,牙齿又白又亮又整齐:“不错、我就爱养鱼,有时还喜欢去瓦子巷、小甜水巷跟红粉知音唱首曲儿聊个天儿偷个闲儿。”
他反问:“你呢?”
王小石笑道:“我喜欢医人,又喜欢书画,更喜欢替人看相,收集石头。”
他想了一下又补充:
“我最喜欢的还是玩。”
杨无邪笑着勉励道:“那就去玩呀!人生苦短,何不尽情的玩?”
王小石笑问:“一天到晚只知玩,不怕玩完了么?”
杨无邪道,“玩而有道,有所玩有所不玩,岂玩得完?人生是一场游戏,旨在玩,也只在玩,只不过有的轻松、有的认真、有的开开心心的去玩!”
王小石道:“难怪你虽用智谋,却不会老了!”
杨无邪奇道:“怎么说?”
王小石:“因为你仍保持了颗天真的心,”他笑笑又道:“还有两排又白又好看的牙!”
“我叫杨无邪嘛,”杨无邪也用指骨敲敲自己的门牙,发出明净的声音,打趣的道,“我是天真有牙。”
这番对话,对王小石心里是起一定的作用的。
因为不久后,王小石就暂时辞去了“三当家”之职,离开了“风雨楼”,到“回春堂”
医人去,开“愁石斋”卖字画去。
直至他给蔡京迫离京师,后又重归,独建”象鼻塔”,对抗白愁飞背叛苏梦枕后主掌的“风雨楼”。
这又是几番风雨后的事了。
自从苏梦枕倒台之后,杨无邪也变了。
他重出江湖,助苏梦枕除掉白愁飞,又听苏公子之令,杀了他的楼主。
他再出现时,人已老。
至少,他已秃顶、白发。
满脸皱纹交锗。
一下子,像老了二十年。
人也变了。
少说话了。
更不养鱼了。
他只助王小石主持“风雨楼”大局,默默地。
王小石走了,他就依照王小石的嘱托,扶植戚少商撑持局依然静静的。
带着苍凉的心情,以及沧桑的脸,还有苍老的记忆。
只有他的牙齿仍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