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8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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忠直立国而术治亡国,韩国不亦悲哉!
韩国的权术恶风,也给历史留下了两个奇特的印痕:一个是韩非,将术治堂而皇之地归入法家体系,被后人称为法家之集大成者;一个是张良,历经几代乱世,而终以权谋之道实现了全身自保的术道最高目标。对此两人原本无可厚非,然若将这两个人物与其生根的土壤联系起来,我们便会立即嗅到一种特异的气息。
天地大阳而煌煌光明的战国潮流,在韩国生成了第一个黑洞。
韩国之亡,亡于术治也。盖法家三治,势治、术治皆毒瘤也。依赖势治,必导致绝对君权专制,实同人治也。依赖术治,必导致阴谋丛生,实同内耗也。唯正宗法治行于秦国而大成,法治之为治国正道可见也。此千古兴亡之鉴戒,不可不察。秦韩同时变法,韩亡而秦兴,法治、术治之不可同日而语,得以明证也!
第六章 乱政亡赵
一、秦国朝野发力 谋定对赵新方略
灭韩快捷利落,秦国朝野却淡然处之。
多年下来,老秦人对韩魏两国渐渐没了兴致。韩国君臣被押进咸阳的那日,南门外车马行人如常,除了六国商旅百感交集地站在道边遥遥观望,老秦人连看稀奇的劲头都提不起来。灭韩消息一传开,秦人的奔走相告别有一番气象。无论士农工商无分酒肆田畴,但凡相遇聚首,十有八九都是各自会心地笑呵呵一句,拾掇了一个;而后便挥舞着大拳头咬牙切齿,狗日的等着,这回教他永世趴下!其中意蕴谁都明白,前一笑说得是韩国,后一怒说得是赵国。秦国朝野人人都有预感,下一个准定是对老冤家赵国开战。
长平大战后,秦赵之间遂成不共戴天。其后数十年,赵军渐渐复原,对秦军战绩胜多败少。尽管赵军之胜都是防御性小胜,秦人依然怒火难消。尤其近两年之内,秦国又遭两次大败。尽管战败的秦军是桓龁老军而不是秦军主力,老秦人也是大觉蒙羞。大争天下,战场胜败是硬邦邦的强弱分野。秦军第一强乃天下公认,却在赵军马前连遭败绩,老秦人如何不愤愤然?秦人族群之特异,愈挫愈奋,愈败愈战。这种部族秉性,曾经在秦献公时期发挥到极致。其时秦以穷弱之国成军二十余万,死死咬住强大的魏国狠打进攻战,使强大的魏国很是狼狈了一阵。若非那个拼死要收回河西失地的秦献公突然死于战阵之上,秦国就此彻底打光打烂亦未可知。秉性风尚所致,立国传统所在,秦军接连被赵军击败,老秦人焉得不雄心陡起!由此,一股与赵军再次大决的心气浓浓地酝酿生成,进而弥漫了秦国朝野。是秦人都看得清楚:灭韩之战不出主力大军,为的便是以主力大军对赵大决。而今韩国已灭,秦军锐师但出,只能是对赵大战。
正当此时,秦国陡起波澜。
春夏之交,灭韩消息堪堪传开,秦国陇西、北地两郡突发地动地动,地震的古代说法,史书多有记载。!其后,两郡又逢连月大旱,夏秋两料不收,田野荒芜牧场凋敝,牛羊马群死伤无算,大队饥民连绵不断地流入关中。与此同时,秦王嬴政的祖母华阳太后也不期然病逝了。随着突发灾难,秦国情势顿时为之一变。期间真正具有冲击力的,与其说是天地灾难,毋宁说是汹汹流言。随着饥民流入,发自山东的流言铺天盖地传来:秦国欲吞天下,此上天之报应也!秦王暴戾,逼死太后,秦若再兴兵灭国,必遭灭顶之灾!陇西地裂三百丈,秦人地脉已断,秦人将绝矣!秦国已成危邦,将大肆杀戮在秦山东人氏以泄愤!如此等等,不一而足,灾情被夸大得离奇恐怖,各种有关天象的预言、占卜、卦象、童谣纷纷流传,言之凿凿。大咸阳的山东商贾们开始纷纷离秦,朝野人心一时惶惶不安。
“欲以卑劣流言挽回颓势,山东六国异想天开也!”
一则则流言涌到案头,秦王嬴政不禁一阵大笑。
李斯极富理乱之能,此时颇为冷静,先与丞相王绾会商,再邀尉缭计议,而后三人共同上书秦王:请暂缓对赵战事,先行稳妥处置不期之灾,而后再慎谋战事方略。秦王一番思忖,立即召集王绾、李斯、尉缭、郑国等几位在国大臣会商救灾对策。就实而论,其时关中大富,蜀郡大富,秦拥两个天府之国,财货粮草充盈,两郡灾难并不能削弱秦国实力,饥民也不会给秦国腹地带来多大冲击。然则,若无大张旗鼓的应对之策,秦国局势仍然很有可能被流言搅乱。一番会商后,嬴政君臣迅速做出了三则决断:其一,基于秦法治灾不救灾之传统国策,特许陇西、北地两郡征发饥民修筑就近长城,粮草均由郡县府库支出,一俟旱象解除民即回乡;流入关中之饥民,一律进入南山狩猎采药自救,灾后得回乡耕耘放牧。其二,华阳太后高年病逝,依古老风习作喜丧待之,公告太后病情而后隆重发丧,特许国人不禁婚乐诸事。其三,在秦六国商贾、游士与移民去留自便,不加任何干预。朝会一散,秦王王书与丞相府令连番飞抵各郡县,同时在咸阳四门张挂公告。秦国法度森严令行禁止,书、令一到,上下所有官署立即实施。如此未及一月,突发灾情与惶惶人心很快稳定下来,山东商旅与游士移民也大都留了下来。
流火七月,嬴政下书在章台举行避暑朝会,专一会议对赵方略。
李斯总揽会议筹划。虑及对赵战事干系重大,李斯请准秦王,将与会大臣予以扩展。在外大臣除了召回王翦、蒙恬、顿弱、姚贾四人,还特意召回了六员新军大将:前将军杨端和、前军主将王贲、骑兵主将羌瘣、左军主将李信、材官将军章邯、辎重将军马兴。六将之外,再特召国尉丞蒙毅与会。
看官留意,上述六将军虽然年青,但都是秦军崭露头角的主力大将,也是后续灭国大战的各方统帅。前将军杨端和持重缜密,是总司前方各军的大将。前军主将王贲是上将军王翦的长子,少年从军胆略过人,凭军功自百夫长千夫长而一级级成为谋勇兼备的将才,军中呼为小白起,历来是一无争议的先锋大将。羌瘣乃林胡族人,是入秦胡人中罕见的骑兵战将,熟悉李牧边军的骑兵战法,所部由入秦胡人组成的三万飞骑是这次攻赵的预定主力之一。左军主将李信,曾任桓龁幕府的中军司马中军司马,战国大军统帅部之武官,军中司马之首,职司图籍号令,接近于后世的参谋长。,多读兵书而富有胆识谋略,崇尚当年名将司马错之奇袭战法,常有出奇谋划,是秦军极富特质的大将。材官将军章邯,执掌全军大型攻防器械之协同作战,精通各类大型兵器,战场机变猛勇更是全军公认。对赵大战多攻坚,章邯军便是秦军攻坚优势之根基,不可或缺。辎重营大将马兴,是赵国马服君赵奢之后裔。长平大战后,赵氏部族因赵括大败而获罪于赵国,马服君之部分族人秘密逃入秦国而改姓马氏。马兴少年入军,颇具先祖军政两才之能,遂被尉缭、蒙武举荐为总司粮草辎重的大将历史家马非百之资料集《秦始皇帝传》引《广韵》,言赵奢后裔灭赵后入秦,为扶风马氏之初祖。马兴后来职任内史郡守。另有史料记载,马兴后来封侯。依秦国法度,马氏若无大功,不能居此要职高爵。故,马氏当在灭六国之时有显著战功。。综合言之,此六人之中,前四人是对赵战事主力;李信与会,重其战事谋划;马兴与会,则因牵涉全军后援。国尉丞蒙毅与会,则因尉缭多病力有不逮,国尉府事务实施皆在其身。
“此次朝会只一事:议定对赵方略。程式铺排,但凭长史。”
朝会首日,嬴政只一句话明确了宗旨,之后靠着王案一副只听不说的神态。章台宫笼罩在遮天蔽日的山林之中,虽是酷暑却颇见清凉。大臣们人人一身轻软麻布袍,不着汗迹舒适得宜,神色却都分外地肃然凝重。秦王只听不说,预定程式且由李斯主持,这是秦国朝会很少见的情形,大臣将军们不能不体察到一种无形的沉重压力。
“君上之意,欲我等尽其所言也。”李斯对着大臣们一拱手道,“对赵方略之成败,秦一天下之要害也。唯其如此,对赵之战便要先明大势。今次朝会第一事,请上卿顿弱备细申明赵国政情。”
话音落点,大臣将军们的目光一齐聚向了这位名家上卿。在秦国历史上,专职邦交而居上卿、上大夫高位者,唯顿弱、姚贾两人也。东出以来,姚贾在灭韩与对魏邦交中充分展现了斡旋才具及其伐交威力,已经使秦国朝野刮目相看。而顿弱北上赵燕三年,金钱财货支出巨大,两国政局却并无颠覆性变化,不知情者已经淡忘了顿弱,知情大臣们则多少有了一些疑虑。目下要顿弱介绍赵国政情,大臣将军们自然分外关注。
“君上,列位,顿弱北上三年,路途遥远,消息稀少,赵燕似乎依然如故,顿弱伐交似乎无甚成效。如此者,表象也。”顿弱平静从容的笑语几句,语气转为凝重道,“然则就实而论,赵燕两国根基已经大为松动:君王骄奢淫逸,奸佞当道庙堂,才具之士贬黜,大将岌岌可危。今日先说赵国……”顿弱侃侃道来,一气说了整整两个时辰,所说赵国情势竟大大出乎大臣将军们的意料。
在秦国朝野的目光中,赵国这个死敌已经从长平大战后的半昏迷状态复苏过来,已经恢复了强大的实力,否则,如何能数次大败燕军,又两次大败秦军?顿弱却说,赵国近年的战胜之威只是最后的回光返照,事实上赵国在长平大战后走的是一条下坡路,而且下滑极快。顿弱说的事实依据主要是两则:其一,赵孝成王之后,赵国醉心于恢复军威,第二次变法随着平原君蔺相如等大臣或病故或失势,人亡政息烟消云散;其二,赵国吏治大为倒退,孝成王时期的人才济济之气象已经大为凋敝,官场腐败,阴谋丛生,能臣名将再也不能占据庙堂主流。而这种种变化,都是从赵悼襄王开始的。而后,顿弱备细叙说了目下赵国的君臣政情,断言赵国已经是病入膏肓。末了,顿弱奋然道:“赵国已经是强弩之末,放开手脚打!只要秦国能聚其全力雷霆一击,灭赵何难哉!”
顿弱首日评说赵国,使章台朝会绷紧的气氛轻松活跃起来。当夜,王翦蒙恬与一班大将聚集,做了一次小幕府会商,立即商定了一个新的攻赵方略。次日早间朝会,该当王翦禀报对赵战事准备。王翦霍然起身,指点着立起的高大板图道:“我军原定攻赵之方略是:集中全部四十万主力大军,从河内安阳北上,赵军主力若来,我则大决赵军;赵军主力不来,我则与赵军做一城一地之争夺,逐一攻克赵国城池。其所以如此,在于防备赵国上下一心,主力大军全力压来之时,我军能立即与赵军大决。也就是说,原本方略为我军力战赵军,彻底摧毁赵军战力,而最终灭赵。对此,我军历经多年精心整训,有力战赵军而获胜之成算!”
“上将军是说,目下有新方略了?”尉缭颇有兴致地问了一句。
“正是。”王翦目光炯炯道,“既然赵国根基不坚,我军便可多头分进而成疑兵之势,以使赵国君臣难以决断应敌方向。其时,赵国庙堂若生意外之变,我军或可不经激战而下赵。毕竟,一国灭六国大战多多,秦军以最少伤亡获胜为上策。”
“如何多头分兵?”尉缭大有兴致,撑着竹杖走到了板图前。
“三路进兵:一军以上郡太原郡为根基,东进井陉关而后南下,威逼邯郸背后的巨鹿要塞,直逼赵军主力;一军出上党,走秦军攻赵老路,直逼邯郸西大门武安;一军以河内为根基,北上正面直攻邯郸,使赵国庙堂恐慌。”
“彩!”顿弱高声一喝,引来满堂笑声。
顿弱高声道:“其时,赵王迁必严令李牧南下救援邯郸!李牧不能来,赵国君臣便要大生嫌隙。老夫再从中斡旋,赵国想不崩塌,也由不得他!”
“上将军虑及政情,因时因势而变战事谋划,老夫赞同!”尉缭很是兴奋。
“将军们以为如何?”嬴政问了一句。
“一战灭赵!雪我军耻!”大将们齐声一吼。
一番议论,将军们又逐一禀报了各军备战情形及军兵求战之心。各方无异议,攻赵方略便明确下来。第三日会商大军后援,议定了军政两方协同方略:由丞相王绾与国尉尉缭总司粮草辎重民力之筹划,由马兴、蒙毅职司运输护送,务求粮草器械及随军徭役源源不断。第四日会商先期伐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