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秦帝国-第38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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分外头疼。赵国军力强大,历来对燕国中山国不屑一顾,然则要吞灭燕国以绝后患,却也实在力有不逮。更有一点,赵国从来都是志在中原,实在不想与这两个老穷邻纠缠。自苏秦合纵,燕国君臣总算渐渐明白了,赵国是抵抗中原风暴的南长城,与赵国为敌并非上策。与齐国结仇之后,燕国更是不想与赵国长期龌龊了。赵国也深知,燕国对齐国是山海血仇,支持燕国对抗强齐,既能削弱争霸对手,又能消弭燕国这只老黄雀后患。如此一石二鸟,赵国自然是第一个响应燕国合纵攻齐。非但出兵,赵王还要效法苏秦合纵之成例,赐乐毅赵国相印,足见此心之诚也。说起来,乐毅在燕国还不是丞相,却要兼领赵国丞相,这在战国实在也是第一遭。
便在乐毅拜领相印之时,赵国特使凑近低声道:“赵王叮嘱:将军但有不测,赵国便是一窟。”乐毅一怔,旋即接手相印哈哈大笑:“多谢赵王信得乐毅也。”帐中将士自然都以为这是乐毅拜谢相印,谁也不会想到,这片刻之间竟埋下了燕赵无穷纠缠的种子。
第二路开到的便是魏国,大军八万,领兵大将新垣衍。
要从根子上说,魏国对齐国的仇恨比燕国有过之而无不及。魏国霸主地位的衰落,直接起因于对齐国的两次大败——桂陵之战与马陵之战。自魏文侯到魏武侯直至魏惠王前期,魏国积两代半之长期努力积累的强大战力,在这两次大败中轰然崩溃。其后又在合纵抗秦中被秦国袭击了敖仓,巨大的粮食财货储备,被大火洪水一扫而空。再次追随齐国抗秦复仇,却又被齐国狠狠地闪了个嘴啃泥。齐国非但背着盟国联军私自吞灭了宋国,而且在秦国大军潮水般杀来时,丢下联军秘密逃出了战场。凡此等等,魏国朝野无不对齐国咬牙切齿。正欲对齐国复仇,偏偏老对头秦国又大举攻占河内,使魏国又一次遭受重创。在一东一西两个老冤家的夹击下,魏国竟由八面威风的中原霸主,变成了败仗最多、失地最多、衰落最快、目下又最憋气的夕阳大国。单独出战,既不敢对秦,也不敢对齐。窝囊得几年,襄王魏嗣竟是活活给憋闷死了。太子魏遬即位,这便是魏昭王。遬者,蹙蹙之局促不安也。这个魏昭王便如同他的名字,即位后整日愁眉苦脸,闷头思虑如何复仇如何再度恢复霸业。此次燕国合纵攻齐,魏昭王大是振作,与丞相魏齐一商议,立即拍案决断,派出八万主力大军参战,统帅便是对齐国恨得咬牙切齿的新垣衍。
乐毅听新垣衍一报军力,心中便是一沉。魏王当初只答应出兵五万,而今却是八万,完全打破了魏国合纵出兵不逾六万的定规,分明便是想在此战大得利市,以振朝野萎靡之气。思忖之间乐毅慨然拍案,“魏王如此果决,联军定然让魏国遂心了。” 新垣衍颇显神秘地凑近了帅案:“上将军本是魏人,若对魏国特加照拂,魏王定当厚报。” 乐毅哈哈大笑:“魏国是襁褓小儿么?文侯武侯开国创业,靠谁个照拂了?”
“也是也是。”新垣衍尴尬的笑笑,“毕竟父母之邦了,总归上将军不会吃亏也。”
乐毅眼睛一亮:“魏王究竟要甚?说明白了。”
“老宋国。”新垣衍压低了声音,“不能教秦国吞了宋国。”
“禀报上将军,”正在此时,中军司马大步进帐,“秦韩两军到!”
乐毅迎出帐外,只见四员大将赳赳而来,头前两将黑色铁甲一齐拱手:“秦军主将胡伤、副将斯离,参见上将军!”后行两将却是红衣红甲,也是拱手一礼:“韩军主将韩举、副将暴鸢,参见上将军!”答礼完毕,乐毅便请四将进帐汇聚军情。
秦国五万人马全数铁骑,主将胡伤与副将斯离都是秦军的赫赫猛将,乐毅事先心中有底,自是放心不问。韩国虽然大衰,却也派出了五万步骑,这却是乐毅没有料到的。若按照当年合纵抗秦的惯例,韩国每次都只是两三万人马,这次攻齐却是五万,分明也是大有所图。乐毅心下明白,便也不多说,只吩咐中军司马传来燕军大将秦开、骑劫,立即与四国将军会商进军方略。便在此时,突闻帐外马蹄声疾,前军斥候急报:楚军十万北上救援齐国,已经抵达巨野泽南岸 !
“鸟!定是鲁仲连撺掇捏合!”新垣衍狠狠骂了一句。
“何人为将?”乐毅却是不动声色。
“上柱国淖齿!”
“好,随探随报。”乐毅转身便道,“楚军北来,我自有处置,目下但会商破齐之策便了。”诸将第一次会聚,自然要先从各军战力说起。乐毅深知联军之难,便难在“合众”二字。当年六国合纵抗秦,每次都出人意料地惨败,一个重要的原因便是联军诸将歧见百出而无法统属于-。若得不重蹈覆辙,便要敬重这些“部将”。最要紧处,便是耐心听每个将领说出自己的谋略来,从中仔细揣摩其言外之意,甚至是国君的秘密授命。如此做法,自然是耗时费力。然则乐毅宁肯在此时费力,也不愿在战场掣肘费力。及至议出了大体方略,便已经是日落西山了。于是,一场接风大宴便在中军大帐摆开,直到刁斗打了三更,将军们才在一片笑声中辞别回营去了。
“备马。”乐毅望着将军们远去的背影,转身便是一声命令。
秦开笑道:“军营如常,我去巡查便了。”
“不。我要去楚军大营,你在中军等我。”乐毅低声对秦开耳语了一句。
“这如何使得?”秦开大惊,“楚军为敌,上将军不能涉险!”
“明日午时我便回来。”一言落点,乐毅已经飞身上马,带着三骑风驰电掣般去了。
辽东调兵之前,乐毅便接到燕国商人秘密义报:鲁仲连再下寿郢 ,联合春申君说动楚王,楚国答应与齐国结盟。刚到辽东,乐毅又接到临淄秘密斥候急报:楚国特使淖齿会见齐王田地,提出援助齐国抗衡五国合纵,但却要在战后分得旧宋一半土地并琅邪郡南部 ;齐王大怒,将淖齿乱棒打出。到此为止,齐楚联盟便该当散伙了,如何楚国突然又发兵北上?更令人不可思议处在于:乐毅当初秘密合纵六国时,答应了旧宋全部归于楚国,新君芈横与老令尹昭雎,也都欣然允诺加盟攻齐。后来鲁仲连说动楚国与齐国结盟,是旧宋之外再加了琅邪郡大半,丢失旧都并南郡三十余城而急于有所作为的楚国君臣,在此时背弃与燕国合纵之盟,尚算有个由头。可是,在齐湣王拒绝楚国条件并粗暴凌辱淖齿后,楚国仍然发兵救援,就悖逆得令人乍舌了。
非常之事,必有非常之因。一番思虑揣摩,乐毅终是理清了这团乱麻。
楚齐两大国,也是一对生死纠缠的老对手。整个春秋三百余年,楚吴越三国要北上中原称霸,对手便是两个,一个晋国,一个齐国。战国之世,情势为之一变:楚并吴越而田氏代齐,囊括吴越后的大楚国与新齐国接壤千余里(原先是吴越两国与齐国接壤),两个大国便骤然正面相撞了。秦国崛起之前,楚国与齐国大战小战不断,既有边界争夺,又有对薛鲁宋邹等小国的争夺,数十年之间相互视若仇雠。秦国崛起,六国合纵抗秦,楚齐之间便相对缓和了下来。后来齐国日益强大,楚国却萎靡不振,既面临魏国在淮北的压力,更面临秦国在江汉地带的压力,于是只有与强大的齐国结盟修好以抗衡秦魏。作为齐国,也需要楚国大力牵制秦国魏国,从而削弱自己西进争霸的阻力。两厢各有需求,便是一拍即合,楚齐两国便结成了稳定同盟,虽然还是小龌龊不断,却也从来没有发生过三晋(魏赵韩)之间的那般大血战。齐国权臣孟尝君与楚国权臣春申君之间的私人情谊,更是天下皆知。秦国白起大军攻破郢都后,楚怀王仓皇北迁,便将太子芈横派到齐国做了人质。颟顸昏聩的楚怀王此时却是清醒:楚国动荡不宁,权臣虎视眈眈,太子入齐做人质,一则可保护太子在即位前平安无事,二则可保秦国攻楚时齐国出兵救援。
冥冥之中仿佛有得定数。芈横刚刚做了人质,楚怀王便在秦国做了阶下囚!楚国朝野大为震惊,老令尹昭雎、春申君黄歇皆与太子交好,一致主张立即迎回太子即位。特使到了临淄,齐湣王却拿不定主意,便召集朝臣商议。上大夫触子抢先道:“此乃大好时机也!我王当扣留芈横,逼迫楚国以淮北沃野三百里交换。”
“此言大谬也!”孟尝君大是不悦,“若楚国不受要挟,另立新王,齐国徒然落得一个无用人质。非但两国反目成仇,齐国也落得背弃盟邦不仁不义之恶名,谈何大好时机?”
触子深得齐湣王信任,素来不将已经失势的孟尝君放在眼里,便针锋相对道:“孟尝君大谬也!若郢都另立新王,齐国便与新王立约:割淮北之地,我便杀了芈横,消除新王后患。若新王不识大体,我便与秦国结盟,拥戴芈横回楚即位,驱逐这个新王!”
“秦国是你手中玩物了?”孟尝君冷冷一笑,“大邦之盟竟如此儿戏,齐国有何面目立于天下!”便铁青着脸色不再说话。
“孟尝君言之有理。”骄横狂暴的齐湣王却破天荒地赞同了孟尝君,接下来的话却让孟尝君啼笑皆非,“送回芈横,不战而控楚,无异得地千万里也,岂是区区三百里可以比拟?”转身便下令宣来芈横,要这个楚国储君当场立下血盟:终身以齐国为“父邦”,以齐湣王为“王父”,年年纳贡,自称“臣下”。也是事有蹊跷,刚烈血性的芈横,听完后竟二话不说,一剑剁下右手食指,在白绢上写下了令齐国大臣们瞠目结舌的血誓,双手恭恭敬敬地呈给了齐湣王。
“孺子可教也!”齐湣王哈哈大笑,“自今日起,芈横便是田横,本王大儿子。”
芈横毫无颜色,反倒深深一躬:“儿臣田横,参见父王。”举殿大笑,齐呼万岁不止。孟尝君却骤然一身鸡皮疙瘩,竟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冷颤。
这个芈横,便是当今的楚倾襄王。燕国君臣都说,楚人有奴性,不要楚国加盟也罢。上大夫剧辛更是大笑嘲讽:“惟有如此一个楚王,方做得出此等‘忠孝仁义’之举,当真国奴也!”乐毅虽然没有与剧辛当殿争辩,却始终不相信这个芈横会甘当齐湣王国奴。合纵之时,乐毅曾经与楚倾襄王密谈过整整三个时辰,但说到中兴大楚,年轻的芈横那深沉忧郁的目光便顿时两团烈火,每每将嘴唇咬得出血。乐毅一眼便认定:芈横极有城府,此人可失之于阴骘,却绝不会失之于奴性。然则,这毕竟是一己之评判,邦交行径赫然摆在那里,仅靠昔日评判是不能作为应对根基的,必须真实摸清,楚军之图谋究竟何在?
这便是乐毅星夜来见淖齿的因由所在。
楚国大军驻扎在巨野泽南岸,依山傍水连绵展开方圆三十余里,除了时而飘来的隐隐号角,营地却是一片整肃寂静。在兵家眼里,这分明便是一支劲旅。齐军未曾出动,楚国便先有十万精兵驻屯边境准备救援,实在是蹊跷不合常理。然则,正是这种不合常理,乐毅的心倒是顿时轻松起来。
“请禀报淖齿将军:燕山老友求见。”乐毅下马,从容走近幕府大帐。
不消片刻,一阵沉重急促的脚步声便在兀自嘟哝中砸出帐门:“荒山野水,哪来的燕山老友?像谁,还非得本将军出来?”突然之间嘟哝声顿住了,接着便是一声长长地惊呼,“噫呀呀呀!大胡子么?快快快,快进了!”
乐毅哈哈大笑:“大胡子有你大了?吃饭都得用夹子。”
“不消说得,一对胡子兄弟。”淖齿的嘎嘎笑声活像刺耳的老鸹。
进得大帐,淖齿立即从帅案后边的大铁钩子上拿下一个鼓鼓囊囊的皮袋:“春寒忒个冷,来,先灌它一通了。”乐毅笑道:“你这军帐倒是洒脱,还能饮酒,好,便灌一通。”说罢接过酒囊便是咕咚咚一阵大饮,放下酒囊便满脸胀红。淖齿不禁一阵大笑:“你呀,酒量还是不见长。我这酒将军是出了名的,楚王特许每日三袋,只是太少些个。”啧啧啧,乐毅便是一声感叹,“三袋十斤酒还少?当真上蔡酒徒也。”淖齿又是一阵大笑,汩汩饮干了酒囊剩余一半,长满黑毛的大手在嘴边一抹一甩:“行伍老卒没虚话,乐兄夜半赶来何事?只实打实说了!”乐毅悠然一笑:“只要讨你个实打实,不许打圈子。”
淖齿啪地一拍长案:“谁个打圈子,出帐便是陷马坑!”
“人说淖齿猛火油,却是没错。”乐毅笑过一句,突然压低了声音,“楚军当真要救援齐国?”淖齿嘎嘎大笑:“怪哉怪哉,大军出动还得有真假,糟蹋粮草么?”乐毅冷冷一笑:“这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