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缥缈录ⅴ-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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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息衍大惊,不由自主地立起,“混账!谁劝国主做此决断的?”
“没有人劝,国主自己的决定,内监的消息说拓跋将军也曾力劝,但是回天乏术。国主今天召我进宫,说叔叔和尘少主有师生的情分,应该可以劝说尘少主为了两国的盟约而联姻。”
息衍脱口而出:“可笑!我去劝什么?百里景洪把我看做什么人?”
他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稍稍平静下来,叹了口气:“你也看到尘少主那副情根深种的样子。对着那双眼睛,你叫我怎么开口去说?说尘少主,我劝你为两国盟约大事,牺牲小我婚姻,忘了什么羽族姑娘,娶了我们缳公主吧?”
他苦着脸,无奈地摇摇头:“这种话有损阴德,我说不出口。”
息辕沉默了一会儿:“叔叔,我觉得给尘少主结亲这件事,另有很大的图谋啊。”
息衍脸上的表情缓缓褪去,低头思索,沉沉地点点头:“我明白。在大君新死的时候急着为尘少主结亲,必定会有大的动作,结亲不过是个引子。缳公主是百里景洪最心爱的女儿,放出了这个棋子,他想要的一定是十倍百倍的回报。跟青阳部订盟这件事,百里景洪一个人做不出这样的决定,帝都必然有人支持他。他们从十年前开始下这盘棋,可是大君忽然去世,把这个棋盘打乱了。这些年下唐在青阳部花了很多钱,不会放任青阳投向别人的怀抱,藏在百里景洪背后的那个人大概也忍不住了,他们这群人要抢先出手!”
息辕默默地点头。息衍在把称呼从“国主”换到了“百里景洪”的瞬间,他已经在以天驱宗主的身份说话。息辕非常清楚息衍所担心的“藏在帝都的人”是谁,千百年来,辰月这支力量总能不断地渗入权力的核心里去。
息衍在自己腰带中摸索着烟杆:“通知谢圭,在帝都要留意皇室宗亲和大臣的动向。”
“是否要召集一些人以备不测。”
息衍点上烟,抽了一口,沉思良久,摆了摆手:“只要我们发出带鹰徽的召集令,哪怕是只发给少数人,也很难保证消息不外泄。如果隐藏在帷幕之后的真的是辰月,那么这些年来他们通过皇室已经蓄积了足够的力量。我们召集天驱,等若宣战。天驱和辰月的正式开战会引发什么样的结果,你知道么?”
“在殇阳关辰月几乎让我们全军覆没,难道还不是正式宣战?”
息衍微微摇头:“不,还差得很远,殇阳关只是出动了一个尸武士。我们的人也是因为勤王而恰好聚集,辰月在那次尝试之后暂时地退却了,我们之间的战争没有完全爆发。但正式宣战,战场会是另一种模样,我们会看到辰月的教长和教宗联袂出场,天驱的宗主们也会一起出动,那会是场不死不休的战争。至少也会像真武侯屠龙破关那一战一样,苍云古齿剑那样的神器会再次出鞘,辰月的力量也会如虹霓经天。”
他深深吸了口气:“那样的决战,还是晚一些为好。”
七
傍晚时分,吕归尘走上台阶,抬头看见门上匾额,“将军府”。
“世子请。”拓跋山月亲手开启中门,向吕归尘比了一个“请”的手势。
吕归尘撩起袍摆走进这个院落,四下扫视,诧异地发现所谓的将军府简单得像是一间民宅。宅子是一座老宅子,气度也算恢弘,不过看得出很久没有修葺了,廊上的漆皮剥落得厉害,青石铺成的地面上也坑坑洼洼,院子里只有一个年老的仆役在翻晒羊皮。中厅的桌子上摆着几个菜肴,拓跋山月请吕归尘在桌边坐下,自己坐在了对面。
“今天只有我们两个人,我想对世子开诚布公。”拓跋山月直视吕归尘,“今天贸然地请世子来这里,是国主请我劝说世子,两国合亲的事情不能再犹豫了。本来国主想让息将军代为劝说,不过息将军说这件事是拓跋山月种下恶根,也该拓跋山月去摘恶果。这话我不得不承认,所以虽则我听闻世子有喜欢的人了,却还要厚着脸皮来当这个说客。”
“我知道的。”吕归尘点了点头。
他的心哀哀地沉着,却有几分想笑。他想原来息衍也知道了,所谓恶根恶果那些话,倒也真是息衍的语气。可是息衍也做不了什么,他只能当做不知道。吕归尘想上次去有风塘试手的时候也许息衍已经知道了,他给自己放了几日的假,其实是因为自己婚期将至,或者可怜他让他再去找找羽然。
拓跋山月也不说话,似乎是知道他自己胡思乱想,不准备打断。
“这件事,我知道世子心里不愿,不过有些话我还是要说。”许久,拓跋山月终于还是打破了沉默,“我说完了,最终的抉择还是世子自己做。我们或许可以押着世子上战场,却不能押着世子进婚堂。”
吕归尘还是点头。
“世子对于自己的祖母知道多少?”
吕归尘摇头:“我没有生下来奶奶就死了,我只是知道她的名字,阿爸从来都不太提起。”
“这也难怪,其实是有不便提起的缘由。”拓跋山月为吕归尘斟上一杯茶,“世子的祖母豁兰八失大阏氏阿钦莫图殿下,本姓谢,名义上是东陆风炎皇帝的妹妹,赐名白明依,封号朔阳长公主。风炎皇帝愿意以他最小的妹妹嫁给钦达翰王殿下,表示他的诚意。而作为回报,钦达翰王献上了所能找到的金铢和骏马,青阳的大公主吕舜·玛耶·帕苏尔也作为人质随着大军去了天启,她最后嫁给了风炎皇帝陛下,不过只陪伴了他十四天,她其后的一生,都在天启城太清宫的一个别苑里面度过,风炎皇帝为她在那里铺设了一片不大的沙漠,上面扎了帐篷,而后风炎皇帝就死了。”
吕归尘双手握着茶杯,低头不说话。
“世子的母亲白帐侧阏氏楼苏·勒摩·斡尔寒也和阿钦莫图、玛耶两位殿下差不多,她和您父亲的婚姻,是一场和亲。那是您父亲继位之初,您的外公蒙勒火儿·斡尔寒殿下率领白狼团进攻北都城未果,双方在城下订盟,楼炎殿下愿意接受库里格大会的三条白银之约,而您父亲放弃一切的报复。楼炎殿下将他的两个女儿嫁给您的父亲。世子的母亲就是其中之一,因为年纪小,而封在侧阏氏的白帐里面。”
“嗯。”吕归尘点点头。
“世子是个很聪明的人,我说这么多,世子应该已经明白了。男人的战场里,争夺的是几千几万人的生命,争的是祖宗的威严和传下来的土地,情爱根本没法卷进其中。世子不必说我不近人情,可若您是一念间决定数万人生死的英雄,一个女人对您是微不足道的。”
“若是微不足道,为什么国主还要我和亲?”吕归尘抬起头,和拓跋山月对视。
一瞬间拓跋山月想要避开那双眼睛,但他忍住了。
“我说微不足道,是说男女之间的情爱,却不是她的身份,和亲交易的是双方的身份。”
“身份很重要”吕归尘低声重复拓跋山月的话。
“坦白地说,世子现在的处境非常危险。您的父亲去世后,您的大哥已经掌握了北都城的权力。在国主看来,我们手中的人质是一个不能即位的王子,那就是没有用的。没有用的东西,对于国主而言,应该丢掉。”拓跋山月缓缓地说,“可是国主没有,反而要保护您返回故乡。这不是什么好意,这是国主和您交易的条件。作为回报,您应该帮助国主实现他的心愿。国主的心愿,是扶世子登上大君的宝座,从而和青阳奠定长久的盟约。但不结亲,世子还是个外人,如何能让国主放心呢?”
“大哥当北都的大君比我合适,”吕归尘摇头,“我什么都不懂的。”
拓跋山月也摇头:“世子以为自己放弃就可以么?你是大君最小的儿子,蛮族的规矩是您继承您父亲的帐篷。您的三哥旭达汗殿下虽然被贬斥,可他还有实力,他和您的大哥之间,还会有一场争雄。您是世子,身份尊贵,您不回北都,北都城就是您哥哥们的战场。”
吕归尘吃了一惊,猛地睁大眼睛。
“我并不是夸张。草原上的战争一触即发,今天的青阳,已经不是钦达翰王时代的青阳,实力不足以震慑其他部落。如果王子们互相攻杀,进一步削弱自己,那朔北、澜马、沙池、九煵几个虎视眈眈的部落会伺机发起进攻。”
拓跋山月起身,在吕归尘肩上拍了拍:“世子,您已经长大,是个男人了。您应该担当起家族的使命。回北都去吧,留在南淮,您能做什么呢?”
“留在南淮,我能做什么呢?”吕归尘随着他的话低低自问。
拓跋山月走到门边,看着外面渐渐暗下来的天空:“世子,一个人的快乐,毕竟是庸碌的快乐啊。可您生来是青阳世子,您不能庸碌。我和您从北都城出发的时候,您的父亲说您要成为统治草原的‘长生王’。一个王,如果以臣民为乳牛,那么他的奢华和荣耀是在他臣民的尸骨之上的,而一个国家要富裕强大,臣民快乐,却可能是让臣民踩在王的尸骨之上的。”
吕归尘身子微微颤抖,觉得衣衫单薄。
“一句实话,国主鹰视狼顾,如果世子不和下唐绑在一条船上,我不能保证世子安全地离开南淮。”拓跋山月低声说,“作为臣子我为下唐运筹谋划是应当的,但我从当初选中世子开始,亏欠了您太多。”
他转回桌边:“菜快凉了,我这里没有厨子,是在紫梁街上好馆子里叫的菜,世子尝尝吧。”
“回到故国,继承您父亲的志向,这是唯一的机会。”他为自己斟满一杯酒,“我也很想回到银羊寨,可是我已经没有故乡可以回去,所以,请世子珍惜。”
“以此为敬。”拓跋山月一口饮尽了杯中的酒,“我不陪世子了,这种饭,想必世子也不乐意和我一起吃。”
他转身出门,吕归尘默默地对着一桌酒菜。过了很久,他抓过酒壶,缓缓地为自己斟满,酒恰恰高出杯缘一线。拓跋山月忘了点灯,吕归尘在黑暗里默默地坐着。
吕归尘离开将军府时已经是月明星稀的时候了,拓跋山月亲自相送。走到门边,吕归尘回头看了一眼,看见老仆人正躬着腰收拾晒好的羊皮。
“我这里除了亲兵,就只有他,是从故乡跟我来东陆的。”拓跋山月说,“巴察。”
老仆人抬起头来,他的头发蜷曲而发褐,眼眶低陷,一副草原上常见的老牧民的样子。
“拓跋将军是独身一个人么?”吕归尘又走了几步,忽然问。
拓跋山月沉默了一刻:“我的女人已经死了,死了很多年了。”
“为什么没有再娶呢?”
拓跋一时间愣住了,说不出话来。吕归尘也没有等待他的回答,他低着头走了出去,背影在拓跋的眼里越来越小。远处升着红色的灯笼,灯笼下赤浩年高举着大旗牵着他的马匹,百里景洪昨日下令,赤浩年必须随身保护吕归尘,寸步不离。
八
八月初一,南淮城凤凰池边。
“这个缸真大,怎么做出来的?”
“是用石中火把碎的水晶融化,倒进模子里铸出来的。”
“我说呢,也不会有这么大的水晶啊,原来是铸出来的。”
“铸出来的水晶也是水晶,我们河络的工匠铸出来的水晶,可纯净了,小姑娘你没有见过,跟挖出来的完全一样。你们宛州的黄洋岭说是产晶,可是最大的晶也不过碗口大,我们河络的晶”
“小东西吹的牛真大,要有就拿出来看看!”
“谁是小东西?我我没有带在身边”
“还是吹牛,被看出来了吧。被看出来你也不要脸红啊,害羞了吧”
“我是生气,不是害羞!”
吕归尘看得出神。巨大的水晶鱼缸里,红芙蓉头的小鲫鱼摆动着身子,轻快地来去。这只鱼缸真是太大又太透明了,鱼儿大概不明白自己是在鱼缸里,以为是片晶莹的湖。它们闷头冲过去,顶着缸壁使劲地摆动身子,可是怎么也游不动了,鱼儿们想不明白为什么这透明的水一下子就那么坚硬了,于是又转身冲着另一边游去。羽然就站在吕归尘身边,一边瞪大眼睛地看鱼,一边有一句没一句地和那个卖鱼缸的河络小伙子斗嘴。小个子河络披着漂亮的灰鼠皮大氅,本来非常神气地看着那么多人关注他的鱼缸,可是这个精灵古怪的女孩子不知道从哪里挤进来,一个劲儿跟他斗嘴,把他气得满脸通红。
“羽然,”吕归尘拉了拉她的手,“别闹了。”
羽然挣脱了他,用手指顶起自己的鼻尖,跟那个河络比了个鬼脸,就被吕归尘从人群里面拖了出去。
另一侧是波光粼粼的凤凰池,沿湖无数的摊子,五颜六色的排到看不见的远处,其中有人用三丈高的竹竿挑起了旗帜,又有人腆着肚子鼓足了中气在摊子前面招揽客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