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三国论-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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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书与荀彧曰:“昔周公、吕望,辅翼成王之幼,功勋若彼,犹受上爵,赐土开宇。末世田单,驱强齐之众,报弱燕之怨,收城七十,迎复襄王;襄王加赏于单,使东有掖邑之封,西有菑上之虞。前世录功,浓厚如此。今曹公遭海内倾覆,躬擐甲胄,周旋征伐,芟夷群凶,使汉室复存。比之前者数公,若泰山之与丘垤,岂同日而论乎?今徒与列将功臣,并侯一县,此岂天下所望哉!”(《三国志·董昭传》注引《献帝春秋》)董昭受宠,遂颐指气使。荀彧不加理睬,认为曹公本兴义兵以匡朝宁国,秉忠贞之诚,守退让之实;君子爱人以德,不宜如此。
曹操大失所望。十月,他出征孙权,表请荀彧随行。大军至濡须,荀彧病留寿春,忧死,时年五十。通常曹操出征,荀彧都是留守。《三国志·荀彧传》注引《魏氏春秋》曰:曹公馈荀彧食,发之乃空器也,于是饮药而卒。陈寿评曰:荀彧清秀通雅,有王佐之风,然机鉴先识,未能充其志也。司马光曰:荀彧之功不在管仲之后,其仁当居管仲之先。裴松之曰:世之论者多讥正是荀彧协规曹操,终使君臣易位,虽晚节立异,无救运移,功既违义,识亦疚焉。但荀彧若不翼曹操,实无人可与,势必群雄乱争,故择其而事,以拯国难。及至霸业既隆,剪汉迹著,夙愿不遂,遂亡身殉节。非机鉴先识未充其志,实非正道不用心也。
有人认为,荀彧数向曹操提及可效刘邦与项羽争天下之举,而后却又反对其称王,岂非自相矛盾?其实不然。刘邦、项羽最初是共拥楚怀王反秦的。灭秦后,项羽称西楚霸王,尊怀王为义帝,继而杀之。刘邦遂借此名义,为义帝服丧,责让项羽无道而讨伐之。前面引用过荀彧、鲁肃各说其主称霸、称王的话。荀彧劝曹操奉迎献帝时曰:“昔晋文纳周襄王而诸侯景从,高祖东伐为义帝服丧而天下归心。”“天下归心”与“诸侯景从”是一个意思。荀彧认为晋文公、刘邦都是以霸主的名义号令诸侯的。鲁肃说孙权建立王业时曰:“昔高祖欲尊事义帝而不获者,以项羽为害也。”鲁肃认为若不是项羽为害,刘邦是欲尊事义帝的。消灭项羽后,尘埃落定,刘邦乃在诸侯的拥护下由霸而王。“争天下”一词有两层含意,可认为是争天下之王,亦可理解是争天下之霸。尽管刘邦、项羽争天下之王的雄心不言而喻,但是他们在表面上争的还是天下之霸。除此而外,关键的问题还在于,荀彧向曹操提及楚汉相争之事时不是要讨论政治问题,而不过是出画的以弱胜强的军事策略。荀彧的政治主张还是希望曹操称霸事汉,或先称霸,待平定天下后再考虑其它。
曹操、袁绍等的倒董卓以匡汉与刘邦、项羽的亡秦复楚是类似而实不同的行为。刘邦、项羽纠集的士众都是要坚决去掉当政暴秦的,对是否真复已亡之楚并不很在意。曹操、袁绍等聚合的人物对剪除行篡的董卓没有二心,但对如何对待衰弱的汉室却有分歧。汉家四百年,以儒说为教,许多士大夫是真的抱着除乱拯衰的思想参加义兵的,荀彧便是其中的代表。袁术、袁绍在行僭时都遇到了强大的阻力,曹操要想顺利易帜就必须得搬开这个障碍。曹操除荀彧,屡下有才不必具德的求才令等,都是在为代汉做准备。
裴松之认为《三国志》里贾诩与荀彧并列不合适,但我认为这要比《后汉书》里孔融与荀彧并列好些。贾诩虽有助纣为虐之嫌,但更有亡羊补牢之功。贾诩深识治乱中的德智的关系,孔融则根本不知。孔融、荀彧二人虽志向皆在保汉,但才具品性则天差地远。曹操对孔融是厌恨而开罪族之,对荀彧则是畏忌而阴除之,表面还要祭奠之。
十八年(213)春,曹操见吴森严,引军还。献帝诏并十四州为九州。寻即又策命曹操为魏公:“朕以不德,少遭愍凶,君定天下,功高于伊尹、周公,而赏卑于齐桓、晋文,朕甚恧焉。今以冀州之河东、河内、魏郡、赵国、中山、常山、巨鹿、安平、甘陵、平原凡十郡,封君为魏公。其以丞相领冀州牧如故。又加君九锡,其敬听朕命。”(《三国志·武帝纪》)(注三)献帝只好得过且过,仿效周王依赖霸主,以维系自己日薄西山的法统地位。曹操辞让。荀攸见荀彧死,不免生畏,遂领百官劝进。曹操乃谢恩受命,将与子相誓终身,灰躯尽命,报塞厚恩。曹操遂建魏国,进曹宪、曹节、曹华三女为献帝夫人,初置尚书、侍中、六卿等。荀攸由汉官转为魏臣,出为魏尚书令。
十九年(214)春,献帝使魏公位在诸侯王上。秋,曹操征孙权。参军傅干谏曰:“天下大具有二,文与武也;用武则先威,用文则先德,威德足以相济,而后王道备矣。往者天下大乱,上下失序,明公用武攘之,十平其九。今未承王命者,吴与蜀也,吴有长江之险,蜀有崇山之阻,难以威服,易以怀德。愚以为可且按甲息兵,全威养德,以道制胜。”(《三国志·武帝纪》注引《九州春秋》)曹操未从。荀攸死在途中。有人怀疑亦为曹操所害。曹操曾曰:荀攸外愚内智,智可及,愚不可及。冬,夏侯渊屠枹罕,斩宋建,凉州平。曹操南征还,诛献帝伏皇后,灭其族及二皇子。初,伏皇后在董承被诛后书与父屯骑校尉伏完,令图曹操。伏完畏惧不敢,后卒。曹操因闻有此书而动怒下手。献帝命魏公置旄头,宫殿设钟虡。
二十年(215),曹操征张鲁,降之。二十一年(216),曹操还,献帝进之为魏王。二十二年(217),献帝命魏王设天子旌旗;出入如天子,有人警戒清道;戴天子冕冠;乘天子车舆;曹丕为魏太子。二十三年(218),曹操在邺县,汉太医令吉本、少府耿纪等见汉祚将移,在许都起兵,结果兵败被杀。二十四年(219),曹操与刘备争汉中,不果,还军解关羽围襄阳、樊城之围。西曹掾魏讽等在邺县谋反,谋泄被诛。孙权取南郡,向曹操上书称臣,并说之顺应天命称尊。曹操示群下曰:“是儿欲踞吾著炉火上耶!”实欲试探反应。侍中陈群、尚书桓阶、前将军夏侯惇等遂奏道,汉祚已尽,天命已在曹魏。曹操曰:“‘施于有政,是亦为政’。若天命在吾,吾为周文王矣。”(《三国志·武帝纪》注引《魏略》及《魏氏春秋》)桓阶劝曹操正位,夏侯惇以为宜先灭蜀吴,然后遵舜禹之轨,曹操从之。夏侯惇字元让,沛国谯县人,夏侯婴之后,与族弟夏侯渊并随曹操起兵。夏侯惇未有想到自己的如意打算竟把曹操的毕生之愿送进了天国。二十五年(220)正月,曹操溘然长逝,享年六十六岁,谥武王,葬邺县高陵。夏侯惇追恨前言,不久病卒。
曹操迈着稳健而又艰难的步履走在令人神往但却坎坷不平的王权路上,待伸手可及时,却撒手人寰。要说桓文霸而不王,是自谓力轻的话,那么曹操实王而未王,则多是顾忌汉家名重。不过曹操生前还是作好了应对变故的准备。自己能顺势即位,那是如愿以偿,若未遂意,那便留下周文王的名声,让嫡子去效周武王。但是,他虽未成为君主,但也不是霸主,而应称为僭主,他挟天子胜过桓文挟王命。他只能有万世帝王计,不会有万世霸王计。他因如是经历,立起英杰之身,亦遗下奸雄之影。
尧舜禅让,西周分封,东周争霸逐王及秦汉集权专制,这几种政治制度和政治形态不同程度地影响了后代王朝的体制。汉末王权渐衰,春秋霸权这一政治形态再次出现,然而枭杰雄豪仍多把它当成沽名钓誉、掩饰真机的手段,虽有大贤君子怀抱实践它的理想,却未能如愿。历史数次出现的这一形态始终未能成为制度。
注一:周时王畿方千里,王畿之外为九服,每五百里依次为侯服、甸服、男服、采服、卫服、蛮服、夷服、镇服、藩服。内六服为中国,外三服为夷狄。服谓服事天子;里数为理论说法,实际并非如此。
注二:依朝仪,臣下朝拜天子皆要报官职和姓名,去剑脱履,小步趋进。刘邦以萧何功高,特命其入朝只报官职即可,余礼概免。后世帝王效之,以优遇重臣。
注三:九锡:古天子赐诸侯有大功者九物为九锡。赐车马以代步,衣服以表德,乐则以化民,朱户以示别,纳陛以安礼,虎贲以备身,弓矢以专征,斧钺以专杀,秬鬯以祭祀。
第15章 大贤荀彧
曹操迎天子,平定北方,荀彧认为可一边修复汉室,一边征讨不庭。荀彧尝言于曹操曰:“昔舜分命禹、稷、契、皋陶以揆庶绩,教化征伐,并时而用。及高祖之初,金革方殷,犹举民能善教训者,叔孙通习礼仪于戎旅之间,世祖有投戈讲艺、息马论道之事,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今公外定武功,内兴文学,使干戈戢睦,大道流行,国难方弭,六礼俱治,此周公辅周之所以速平也。既立德立功,而又兼立言,诚仲尼述作之意;显制度于当时,扬名于后世,岂不盛哉!若须武事毕而后制作,以稽治化,于事未敏。宜集天下大才通儒,考论六经,刊定传记,存古今之学,除其烦重,以一圣真,并隆礼学,渐敦教化,则王道两济。”(《三国志·荀彧传》注引《彧别传》)荀彧从容与曹操论治道,如此之类甚众,曹操常嘉纳之。荀彧自为尚书令,常以书陈事,临薨,皆焚毁之,故奇策密谋不得尽闻也。荀彧怀管仲之仁,大概是看袁绍终要行篡,而谓曹操可能济世,故弃绍而择操。不想枭雄同性,皆无贤心。荀彧旗帜鲜明,曹操只得表面应之,而内里则要剪之了。
荀彧众言湮灭,多亏裴松之留下这段注引,可使我们寻探其思想。曹操若尊荀彧之策,重规汉室制度,文武张弛,鼎立不存,二方割据亦难持久。周瑜认为汉室衰崩,当佐孙氏图王,若汉室可兴,亦可从事。刘备虽假皇亲名义,若汉帝正位,他是不能称尊的。我们可以把荀彧的思想一言以蔽之:即曹操匡汉立德,平乱立功,再弘扬文化以立言,即代表东汉末年的名士同腐朽势力顽强抗争的胜利。
顺帝诏李固问当世之敝,为政所宜。李固主要答对四点:一,去奸邪,任贤能;二,尊外戚显爵,但不与重权;三,罢退宦官,禁其参政;四,宫中府中,一视同仁。顺帝览之,多所纳用,但他不可能从根本上解决这些问题。及冲帝、质帝相继夭亡,梁冀一意立幼以挟之,李固则坚持宜择年长有德者立之。他为其前四点又补充上了一点。梁冀忌恨,诛杀李固。桓灵之世,敝积日深,陈蕃、李膺等奋力直言,皆遭罹难,尾之名士纷陷党祸。荀爽奏桓帝后宫采女五六千人,此纵欲废礼以致祸也。宜依古制天子娶十二女,乃抑情从礼以致福也。奏闻,即弃官去。后遭党锢,隐遁远僻。两汉欲复周礼之议不绝,目的不外是上约王欲,中规臣节,下移民俗。帝王家天下,必要自己放任,臣民规矩。李固五点加荀爽一点,我认为这六点可说是东汉末年的主要症结。
汉家四百年,确立了中央集权,削弱了分封,以儒为教,杂说为辅,纲纪已具大形,应该说成绩是斐然的,当然,暴露出的问题亦十分严峻。如果它被农民起义打翻在地,自然就告终结,但它恰被士大夫挽狂澜于即倒,何去何从,就出现了争执。荀彧、曹操等对汉末症结都是十分清楚的,但对解决的办法却日见分歧。乱世来临,世人纷挟王霸术而登场。王虽隐但强,霸虽显却弱。荀彧此时的一切努力是要摆平献帝与曹操之间的关系。荀彧是个很好的调停人。汉家没落,汉帝咎由自取,献帝在这场谈判中无力以驳,只能照单接收。曹操为丞相,一举扭转了宫重府轻的局面,中央集权成为现实,天子专制已不复存。此项确立,余事迎刃而解:光文化之精真,去之繁芜;整修礼乐,核录后宫之数,移易臣民风俗;确定宗室年长德才者继位,废弃嫡庶之分;择用忠良英贤,罢黜卑劣浮华;赏外戚以爵,限阉寺之责,务使之与政。荀彧认为曹操如此施行,可入圣殿,彪炳千古。曹操应该能够想到,依荀彧之论,轻而易举办得到。但董昭等的替代说最终让曹操没能挡住诱惑,认为天子至高无上,需要轮流坐庄。
曹操担心,若半途而废,霍光的事会重演。霍光处西汉强盛,他不大能改变什么,再加对后事虑及不足,遂遇断嗣之灾。曹操临东汉衰乱,他可以改良归正,再以前车为鉴,可安后裔。曹魏终破汉家纲纪,因一时不知所宗,只得暂以刑名来应付。结果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君主时而能全临天下,时而被弃如草芥。仲长统熟视朝代更迭,他悲叹曰:“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