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5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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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坐在爷爷床边,按照惯例检查了各项读数。一切正常。一连串精巧的小屏幕围成一个半圆,环绕在枕头外面,后面的床头上连接了更多仪器和屏幕。
他双手撑在座椅上,看着爷爷苍老的脸。爷爷,他在心里说,是时候做一个决定了。他们的河流保温方案都有很大问题,只有我的最有希望。他们提出蓄电加热、人造太阳都耗能而且铺张,他们也想到太阳帆板的反射,但没有人的材料像我的那么薄而强韧。爷爷,如果我说不可以,那么河流派就要获胜了,我们就不会搬走了,白色的冰原会环绕我们的城市,和玻璃房子永远地映照在一起。你说这样好不好呢?
床上的老人没有动,但皮埃尔觉得他的眼珠在眼皮下转动。他知道那是自己的错觉,但他宁愿相信错觉的真实。
他每天都来和爷爷说话,那些话他平时不和别人说。他觉得说来也奇怪,他现在和爷爷说的话比爷爷清醒的时候还要多。
我想我已经决定了,爷爷,这个决定你会同意吗?
爷爷,他接着说,他们不会懂的。我已经能想到各种回应,是的,我能想得到的。但是他们其实都不懂。他们使用已经创造出来的东西,用得那么顺手,当做理所当然,就不愿费心思弄清楚。思考都是懒惰的,只有偏见才勤奋。我们的房子是我们的骄傲,这谁都知道,可是有几个人真的明白呢。谁也不明白。
他边说边给爷爷又盖了盖被子,好像爷爷会把被子抖掉似的。他潜意识里觉得爷爷还是那个易怒而威严的老者,站得笔直,忙碌在万人中,一刻都不得安闲。
有谁知道沙土的美。人们只知道晶莹剔透,曲线流畅,就好像建房子只是为了晶莹和流畅。他们不知道材料真正的美,不知道墙壁是复合玻璃,电池板是无定型硅,墙上的镀膜是金属和硅氧化物半导体,屋子里的氧气是硅酸盐分解的副产品,一切的一切,都是从砂土中来。我们的房子从砂土里面长出来,像一株花朵一样从沙漠里生长出来。谁能明白这些,谁能明白晶莹和粗砺只是一件事的两面,谁才能真正明白我们的房子为什么无法取代。
他说着垂下头去,将头埋在两手中间。雪白的床单在眼睛前面晃着,他有一点点晕眩。他弯着背,身体不自觉地紧张起来,爷爷的面容平静依旧,像在安抚他的焦灼。小屏幕上的淡绿色数字跳动着,三条曲线交错延伸,像沙漏抚过时间的水流。
至少我是明白的,至少我明白事物的本征,至少我明白真正应当延续的是什么。他喃喃地说。爷爷,你会同意我的选择对不对。
※※※
三天后的答辩在议事厅举行。
皮埃尔独自坐在倒数第二排,没有加入任何一个阵营。路迪很热情,从早晨就替他安排,引他认识各位议员,推荐并中肯地赞扬。答辩开始后路迪需要坐到前排,皮埃尔不愿去,一个人留在后面。
他看着穿梭在人群中的路迪,心思漠然。他知道这世上注定有人属于瞩目的焦点,也注定有人不愿意受人关注。他和路迪从来都是不同的人。路迪从小就习惯了一举一动牵动众人目光,做什么只要随性子,研究提交自然有人评论,没有人注意就仿佛奇耻大辱。但皮埃尔知道,绝大多数人都不是这样,他自己已经算幸运,在他之外,更多人始终是处于暗处,在无人理会中顽强地生存。
只有注意力吸引注意力,只有机会带来机会。他想。这本来就是一个正反馈的过程,再怎么调节也还是变不了。
身边的议员来去匆匆,在开场前做最后的准备。始终有叔叔伯伯经过他面前,向他打招呼,他总是用最少的词语应答,这样的谈话让他觉得尴尬。他一个人坐在会场的最后,看着雕塑环绕的会议大厅一盏一盏灯光亮起,青铜雕塑的头顶被光环照亮。
忽然,一只手拍了拍他的肩膀。他转过头,是洛盈。
“嗨,”洛盈轻声招呼道,“你看见我哥哥了吗?”
皮埃尔向主席台的方向指了一下:“刚才一直在那边。”
“嗯。”洛盈点点头,“也许出去了。我等一会儿吧。”
她说着在皮埃尔身边坐了下来,向他笑了笑。
“你今天要做报告吗?”她问他。
“嗯。”他点点头。
“你决定了?”
“嗯。你也听说了?”
“我听哥哥说了。”她像是宽慰似的说,“怎么决定都好,你想好了就好。”
“我不知道。”他说,“我也不知道我想好没有。”
她看了他一会儿,似乎又没想好说什么,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说:“也许这是很大很大的命运,也不归我们说了算,所以别想太多了。”
“嗯。”他低声说,“谢谢。”
洛盈又静了一会儿,问:“你爷爷还好吗?”
“还好。没什么变化。”
“大夫说没说过什么时候能醒来?”
“没说。”皮埃尔顿了顿,“不一定能醒了。”
洛盈还想说什么,但就在这个时候,路迪从侧门走入了会厅。皮埃尔指给洛盈看,打断了她安慰的话。洛盈于是点点头,站起身,向他告别,向会场前侧走去。
皮埃尔看着她纤瘦的背影慢慢走下阶梯,头脑中忽然回响起她话里刚提到过的一个词:命运。他似乎看到他们走在某个迷雾中的岔口,分道扬镳,任何方向都视线不明。这种感觉他还从未有过,他不明白为何忽然会有这样一种宇宙歧路的感觉。
命运不是真的,他对自己说,要坚持这一点。他想摆脱心里那种纷乱的不安情绪,命运这个词让他不安。没有什么是真的,除了完美的数学,他想。命运只是对无法解释的因果与现实的逃避性解释,一种非理性叹息,如此而已。再也没有什么事比定律更美。定律就是数学。数学是唯一纯粹的、永恒的东西。与数学定律的绝对相比,人世间的一切规定都是左支右绌的妥协。妥协都是临时的。临时的都是简陋的。
他这么想着,重复着心里一直的信念,心中的不安慢慢安定下来。他开始默念稍后在台上要讲的内容,熟悉的技术参数让他觉得内心稳定。完美的是物质,他又一次想,按照永恒的定律永恒存在的物质。与之相比,制度、风俗、利益算得了什么,不过都是朝生暮死的现象,为什么要对这些付出这么多精力。完美的宇宙才是人的永恒之所。他又看了一眼手中拿着的薄膜样品,薄膜散发出完美的光亮。
答辩会终于开始了。
议事大厅还很少像今日一样几乎每一个座位都坐满了人。议员们都到了,服装严整面目严肃,会场忙碌却鸦雀无声。皮埃尔沉默地坐着。台上的讲话人换了一个又一个。两组提案都集结了强大的团队,一位主讲人介绍,几位技术代表分别展示。演讲很华丽,展示很多样,未来的火星炫目地出现在穹幕上。问题非常尖锐。
过了很久才轮到皮埃尔。他平静地走上台,看着下面庄重的人群,心里有一种出离现实的漠然之感。
“对太阳帆的技术实现,我想负责任地表示:我可以。我可以设计出足够大而坚韧的反光膜,可以保证它在太空中能调整姿态和角度,可以让它全天反射太阳光到地面的特定位置,提供水体保温和蒸发的充分可能性,可以支持移居方案的开展。
“下面是我的详细方案和技术参数……”
台下响起一阵轻微的骚动,他装作没有发现。他知道不同人会有不同评价,这些他早就想过了,也早已不在乎了。他最终做了决定,顶着各式各样的压力,不仅为了吉儿,也更是为了心底埋藏的更为长久的坚持。
他环视了一圈,发现吉儿并不在,这让他心里又开始刺痛。他不喜欢自己这样,他更希望自己能对一切事物漠然看开,可是看到她不在,他还是无法抑制地被刺痛了。
索林
索林没想到,现场会出现这么多人。他之前做了场面安排,但突然出现的计划外的参与者却让他的准备显得远远不够了。他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心里有点担忧。
龙格仍然在演讲。索林看着龙格棱角分明的侧脸,看不出他是不是对这新局面有所反应。龙格是不懂担忧的人,但索林不是。他清楚一个演员太多的舞台会脱离导演控制,人满为患的集体中会诞生各种意料不到。他觉得嘴里有些干渴,可是找不到水。他也没心情找水,只是略带紧张地观察着广场的每一个角落。
“洛盈!”
他忽然听到一声清脆甜美的呼唤,转过头,看到一个胖乎乎的红发女孩摇摇摆摆地朝洛盈跑过来,兴奋地抓住洛盈的手。索林觉得她很面熟,似乎打过照面。
“吉儿?”洛盈显得很诧异,“你怎么来了?”
“路迪哥哥叫我们来的。”叫吉儿的女孩笑着说。
“哥哥?”洛盈更诧异了。
“嗯。他说你们的集会意义深远,需要更多人的支持,于是组织了我们都来参加。”
“真的吗?他什么时候跟你们说的?”
“昨天。昨天下午。”
“啊?是吗?”洛盈轻轻皱了皱眉,“可是他为什么没跟我说呢?我半个小时之前还见过他,他一个字也没提。”
“也许他是太忙了吧。路迪哥哥总是那么忙。”
洛盈显得疑虑重重,勉强地点了点头。吉儿雀跃昂扬,看周围的一切都很新鲜,问长问短,四处瞅着,注意力迅速被龙格吸引。与她同来的几十个少年早已四下里散开,大部分围着龙格,也有一些孩子主动问其他人需不需要帮忙。
索林大致估计了一下,水星团十几人,之前被吸引过来的路人约莫三四十人,现在又加上这样一个庞大嘈杂的群体,小广场上已经挤入了上百人。若换一个大广场,这也不算太过分,但他们所选的场地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换乘花园,容纳这么多人就很挤了。仍不断有人从隧道车出口出来,好奇地看着他们,上前打听,一圈一圈围在人群之外。旗帜和影像板被挤到了角落里,广场的行人通路几乎被阻滞了。索林觉得这不是好现象,超出预期的混乱都不是好现象。
龙格仍然在讲,声音慷慨昂扬,似乎无视现场的变化。
“……我们这个世界的控制与服从是与以往的世界都不一样的。”龙格说,“从前的统治者控制被统治者,不外乎三种方式:要么是传统家长式的,要么是律法和武力权威,要么是个人魅力;可是我们的世界都不属于。我们的世界已经演化成一个个庞大复杂的电路,每一个部门都是一个元件,每一个人都只是一个电子。我们所能做的只是服从,服从电压推动,服从设定好的蓝图,无法拒绝也无法逃离,任何自发的所作所为都不被接受。
“对一个人来说,建立一个住所无疑是人的自由权利之一,所有人天然就拥有这样的权利。然而在我们现在的世界,这权利也被系统控制并剥夺了,只有按照系统规定、向系统申请、由系统负责才能建起一座房子,钉死在一个地方。如果不按照规定生活,一个人哪怕再正直善良、有再多人愿意帮他也没有办法。这是什么样的世界?我们不要这样的世界。我们不要系统来决定生活。我们要在自己的土地上自由地呼吸!”
“乌拉!”有人鼓起掌来。他们是才刚刚来,还没有听清楚龙格的全部内容,只是有一两个人叫了好鼓掌,一群人就跟着鼓起掌来。
索林听着龙格的声音,坚硬、节奏分明而理性的声音,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力量。他不是情绪煽动的那一类型,但是他的坚决非常鲜明有力。周围的很多人听得很专心,有些人交头接耳,但看得出来不是讪笑也不是闲言碎语,而是意见不一的议论纷纷。这就是达到目的了,这一次行动至少相当大一部分算是成功了。
但是索林无法觉得放心,一方面是他心中隐隐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另一方面是他看到周围参与集会的人已经越来越开始随意行动,少年的情绪开始像烧至半开的热水,开始有气泡从内部慢慢升腾。有人散开成一个一个小团队,有人在场边拿着旗子挥舞,有人开始一边喊口号一边喊拿某些人开心的话,索林猜测那是他们的某个老师,非常适合在这样的日子发泄情绪。
所有这些场面都不是索林期待的。他原本不赞成集会示威,而最后之所以会答应,只是因为纤妮娅说只是讨论会,是一场希望唤起人们反思的关于制度与哲学的讨论会,他才同意参加并且负责了组织。他一向是统筹,他们信任他。他尽心尽力地安排了各处,可是他并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