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5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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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没有告诉别人。她不懂建筑,但她觉得自己对细节和美感很有了解。她能从一般人不注意的小东西里发现味道,最喜欢的事情就是一边走,一边思考一座花园的妙处,幻想在将来和路迪一起讨论新家的图样。
她总觉得自己最感激的发明家就是加勒满爷爷,他发明这样的房子,发明这样便利的小机械建造程序,一定是为了让每对相爱的人一起选择家的样子。这是多么甜蜜的过程,选一个爱的住所,一生一世不分离。
“农场模型布景!”
吉儿正在畅想,霍利先生的声音又响起来。
吉儿忽然发现身前已经没有多少人了,于是连忙将手举得高高的,叫着:“我!我!”她被成功选了出来,欣欣然地跟着一个三十岁左右穿白色实验长袍的女人来到山谷模型的一侧。女人非常和蔼,给他们每人发了一袋子花草与树的模型,指导他们在山谷的一片斜坡上一一插满。吉儿很兴奋,用手指拨沙土,将每个小模型一一细致插入。
“接下来这些天我们可能还需要一些志愿者的协助,”霍利先生的声音仍然嘹亮地穿过人群,“其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就是实验田的监控和农活,如果有谁愿意,请稍后找马修女士报名登记。”
他的手指向带领吉儿他们的白衣女士。吉儿霍一下站起身来,拍打几下手上的沙土,雀跃着报名:“我愿意!”
马修女士温和地笑笑:“谢谢小妹妹,不过我们这个工作需要成年人。”
“我满十八岁了!”
“是吗?”马修女士笑了,“那你一会儿就留下名字吧,过几天我们有面试选拔。”
“还要选拔吗?”吉儿恳求道,“就让我去吧。”
“小妹妹,这可是需要很细心的辛苦活,关键的时段要二十四小时监控。”
“我能行!”吉儿想了想,又改口,“我一定努力!”
马修女士笑着拍拍她的头,开始和她交谈。吉儿好奇地问长问短,马修女士耐心地回答她每一个问题。吉儿问这是什么实验田,马修女士说很可能是火星第一块露天田地。吉儿惊喜地叫起来,觉得从来没有这样光荣,若是能去帮工,简直可以写进历史。
红红火火的操劳如火如荼地展开,日头从广场一侧升到头顶又渐渐偏西,整座山岭已经搭建得非常完整,从农田到电站再到居住社区都丰满生动,栩栩如生。一些挑选的动物模型散落在田地林间,若隐若现。山谷里安插的小人模型和山谷外忙忙碌碌的真人交相呼应,像两重神话与人间互为理想的创造。
下午三点整,在所有人的翘首企盼中,一座高高的储水车终于开到模型现场,如同一位巍峨的泰坦大神,以钢铁的身躯撑满生命的甘露,在众人的仰望中缓缓倾斜水罐,让离闸的清水奔腾而出,像神兵车马从天而降,注入模型山谷的谷底,注成一泓波浪翻滚的湖,水面节节上升。同时,悬挂在山谷中央的巨灯开始亮起,明亮的黄色光芒在灯罩的指引下投出方向明确的光束,照向一侧的湖水和紧邻的山岩。整个过程缓慢而庄严,投出一种非凡的气势,超越尺度之局限。
“我亲爱的朋友们,”霍利先生在台阶上大声演讲,“我们都是幸运的人,能够见证这样的历史时刻!这将是人类历史上最光辉最值得记载的历史转折之一,因为这是人类用智慧对宇宙自然的第一次大规模创造,这是人的力量与天的融合,是火星的荣耀,是我们作为一个独立种族向未来迈出的第一步,最重要的一步。能在这样的战役中参与并且奉献,是我们生于这个时代最幸运的光荣!”
吉儿听得心潮澎湃,内心激荡起幸福的志愿。她看着新生的大山和大湖,看着蒸腾而上的水雾和洒满光辉的土地,似乎已经感觉到清风吹到了自己脸上,鸟语花香随处可闻。她的眼角湿了。
湖水已经有了相当的深度,事先植入的虚拟湖藻随波荡漾,让水面泛出蓝绿色泽,微微反光。在大灯强而直接的照射下,山与湖的两侧呈现出截然不同的空气温度,水化为蒸汽升腾流动,在空中渐渐凝聚成云,越积越鲜明,让围绕的观众惊叹地窃窃私语。接着,又过了一段时间游走往复,山谷上空漂浮的细小尘土终于聚集了足够的水汽凝成水珠,一阵淅淅沥沥的雨在爬升的山坡上温柔降下,刚好洒落在一片绿意之上。所有人一同鼓起掌来,吉儿看到了自己插的树和花沐浴着雨露,激动得说不出话。
※※※
这一天吉儿都太兴奋,以至于完全没有去想第二天她和路迪要去看的地方。
事实上,路迪从一开始就告诉她,他请她去的是光电薄膜实验室,只是她当时太紧张,完全没有注意听。如果她听到了,她应该立刻就反应过来,那不是路迪的实验室,而是皮埃尔的。
皮埃尔
吉儿是我的光。皮埃尔想。
每当他想起这句话,就感觉到一丝微妙的绝望。他和吉儿同年,从小一起上课,一个组做实验,一同参加外出实习。他了解吉儿,就像了解他的花。她是最亮丽的光,他沉默地躲在她身后。她欢乐,充满活力,是他自己的对立面。她总是直率而有勇气,这是他最喜欢她的地方。他自己不具备这些,所以他喜欢看着她,看她笑,看她跺脚。如果能一直站在暗处看着她,如果能做一些东西让她笑,如果能听她清脆的嗓音响起,那该是多么多么美好。
皮埃尔沉默地看着吉儿。她和路迪走在他前面,一边参观一边有说有笑。皮埃尔觉得心中有一种抽紧的压抑感。他不是一个迟钝的人。当路迪带着吉儿走进他的工作室,他就猜到了路迪的意思。可他沉默着一言不发,不评论也不表态,从工作室到制造间,拒绝给出任何意见,从始至终,一直是路迪和吉儿两个人在对话。
“皮埃尔作品非常多。”路迪一边对吉儿说一边回头看了皮埃尔一眼。
“对对,”吉儿扬起眉毛笑道,“他呀,从小就是我们班的好学生。我们都算不出的数学题,他看两眼就解出来了,简直不像正常人!”
路迪又舒缓地说:“这一次我们的新方案里,皮埃尔的反光膜占了很重的分量。”
“什么是反光膜?”
“就是一种类似镜子的东西,只不过很轻很薄,可以做得很大,柔性有弧度,又能布置回路,方位和形状都可以调控。我们把它悬挂在太空中,可以反射太阳光。”
“哦。”吉儿说,显得似懂非懂。
“你别小看这种膜,”路迪又看了一眼皮埃尔,说得饶有兴趣而充满耐心,“它可是至关重要,有了它,我们就能随时给湖水保温,即使在夜里,也能用两次反射带来阳光,保持水流不冻。而白天它能指向特定的方向,造成空气局部的冷热不均。”
“然后呢?”吉儿努力做出认真听的样子。
路迪微笑着看看她,说:“然后我们就可以有流水,有云,有雨,有森林。”
“啊!就像模拟里看到的那样!”
“对。还有山上的城市。你喜欢吗?”
吉儿用力点头:“喜欢啊,我昨天看得好喜欢!”
皮埃尔没有说话,一直望着吉儿。
她还是和平时一样,直冲冲的活泼扑面而来,情绪都写在脸上,笑的时候扬起下巴,就像个娃娃。他就是喜欢看她这个样子,说话时非常投入,对周遭没有意识,随时随地迸发出突发奇想式的惊叹,却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根本不懂她在说什么。这让她显得非常可爱。皮埃尔看着她看路迪的眼神,内心的压抑变成刺痛,他觉得自己应该愤怒,但不知为什么,那种自伤的绝望却有一种特殊的吸引,让他沉溺其中不想行动。
他不希望自己这样,在心里叹了口气,开口打断了路迪。
“我试了,”他说,“还是不能确定。和那天说的一样,你们要求的面积太大了。”
路迪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说:“没关系,我们还有很多时间。哪怕这次先申报,通过之后再继续实验也可以。”
皮埃尔转过身对着真空室。制造间里忙碌的机械臂发出低微的嗡鸣。真空室像一间厚重的小城堡,圆筒状的厚墙,透明圆形小窗。他们看到电磁场控制着灵活的操作臂,拉伸一张光洁平滑的薄膜,喷枪附近亮着光焰,多层分子精细搭配、密集铺陈,将薄和不透明的矛盾化于无形。
路迪在一旁看着他,小心地问:“现在是在重力环境,如果直接在空间实验室加工,应该能做得更大没问题吧?”
吉儿充满好奇地俯身看着,脸贴近小窗,手拢在眼睛两侧,撅着屁股。她今天把头发梳得高高的,脸颊两侧垂着几缕卷发,露着宽宽的额头,一说话就能看到眉毛上下翻飞。皮埃尔看着她,她没有发觉。他静静地想,她今天真漂亮,从来没有这么漂亮。如果再少一点故作端庄就更好了,她根本不应该压制自己的笑,她的眼睛很美,弥漫着傻乎乎的天真,她不了解自己,她是一道明亮的光。
他转头对着路迪。“重力不是最大问题,问题是……面积太大,晶格结构会紊乱。”但他又补充说,“不过……不排除增加脉络骨架的可能性,但还得计算。”
他说得客观,没有夸大,也没有保留。薄膜是他的亲人,他像了解自己的身体一样了解它们。他生活在它们的怀抱里。它们温存地接受他的延展。如果他说它们可以扩大,它们就可以,如果他说不可以,那就一定不可以。这一点他还是有把握。整个火星都没有人像他这样了解它们。他看着真空室里闪闪发亮的光滑表面,心里有一种隐没的温情。这种温情和对吉儿的温情糅在一起,让他心里的绝望感越来越强。他觉得也许最后什么都不会属于他,无论是他的薄膜还是吉儿。他迷恋的东西都不会属于他。
他知道路迪的用意,但他不想把吉儿牵扯进来。他看得出来,吉儿什么都不清楚,这让他觉得很难过。
当他们三个走出制造间,皮埃尔请求吉儿去取咖啡,吉儿兴高采烈地跑开了,皮埃尔和路迪站在走廊里。
“你不应该带她来。”他说。
路迪笑了一下说:“我是真的希望获得你的帮助。”
皮埃尔看着他轻松愉悦的脸,用沉默作为回答。
“也许我不该这样。”路迪说,“不过,我刚才在路上和吉儿谈过,她是真的很喜欢山谷的方案。我不骗你。”
“我信。”
“还有三天……”
“你想让我参加答辩吗?”
“吉儿会坐在台下充满期望地看着你。”
“和她没关系。”皮埃尔说,“我支持不支持都和她没关系。”
路迪注视着他,慢慢收敛了笑容,声音郑重起来:“好吧,那我也不多说了。不过再请你认真考虑一下,我们真的很需要你。”
皮埃尔没有说话。吉儿已经端着三杯咖啡和两盘小餐点摇摇摆摆地走了回来,远远地就和他们打招呼。他们没有再谈这件事,路迪也没有跟吉儿提起。
皮埃尔一直没有再说什么,平静地把两个人送了出去。吉儿在门口朝他摆摆手,跟着路迪走远了。皮埃尔能看到她仰起头对路迪笑的样子,心里很疼。他从来不知道自己是这样容易触痛。
※※※
皮埃尔沉郁地收拾了实验室,大步离开,坐上开往医院的车子。
他在路上想着吉儿。他不到十九岁,还不知道怎么和一个女孩相处。他喜欢吉儿,但只是喜欢沉默地看她自得其乐的笑容,离得远远的。他从来没有尝试触碰她,除了一次集体出行,吉儿穿了很薄的裙子,裹着圆润的身子,额头出了汗,喘着气去擦,他有一种抱住她的冲动,其他就一次都没有。即便是那一次,他的冲动也只停留在脑海中,没有付诸行动。他没想过她变成他的女朋友,也讨厌听其他男孩讨论勾引女孩的技巧。她是他的光,他不想亵渎。他希望自己的决定是自己的,与她没有关系。
皮埃尔每天从工作室出来都直接到医院。爷爷仍然昏迷,靠设备维持生命,他就在病房里陪他,坐在他旁边看书。需要他做的事情很少,但他没有什么其他地方可以去。爷爷是他唯一的家人,爷爷不在,家就空了。
皮埃尔的朋友不多,活动也不多。他不喜欢与人在一起,参加活动会紧张。他喜欢数学般的纯美,不喜欢人的堕落与庸俗。比起聚会,他宁可一个人在医院推导黎曼几何。
他坐在爷爷床边,按照惯例检查了各项读数。一切正常。一连串精巧的小屏幕围成一个半圆,环绕在枕头外面,后面的床头上连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