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卡戎(出书版) 作者:郝景芳-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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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尼微微笑了:“还是星星多一些。人的脑细胞只有一百多亿,但银河系的恒星就有三千亿,银河系外还有上千亿个星系。”
“那么如果每颗星星是一个脑细胞,整个星系是一个大智慧,它应当比人聪明多了?”
“除非星星与星星能够通话,就像脑细胞之间传递荷尔蒙,否则不可能产生智慧。不过这很困难。星星离得太远,又隔绝真空。”
瑞尼说到这里顿住了。洛盈也沉默了。瑞尼的话像夜晚的谵语,在天台的空气里空旷回响。
“瑞尼医生……”好一会儿,洛盈抬起头来。
“怎么?”
“今年您多少岁?”
“三十三岁。”
“那您还记不记得,在十八年前,也就是您十五岁的那一年,火星都发生了什么?”
“十八年前……那就是火星二十二年是吧?”
“是。”
“那一年是发生了一些事。”瑞尼的声音有一丝意味深长。
“您还记得?”
“一般人都记得。”瑞尼说,“那是个很重要的年份。地球历2172年。是我们说的和解时代的开端。”
“和解时代?”
“是。你应该知道地球和火星曾经彻底隔离过一段时间吧?战争的前二十年,地球阵营还有基地在火星上,为地球阵营运送的物资常常被火星阵营掠取。但后二十年,随着地球阵营从火星表面撤离,开始太空轰炸,火星基本上就处于孤立状态了。所有的物资都需要自己制造,包括食物、水和衣服。这听起来很难,但必须做到。如果做不到,就没有现在的我们。
“战后的前十个年头,地球和火星还是完全隔绝,一些人认为不应该低头向地球人恳求,但加西亚坚持主张,不该为了恩怨断送长远前景,他那个时候三十三岁,成为首任外交大使。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只知道他做到了。火星十年,玛厄斯开始运行,运行了两年之后,双方有了第一笔交易。我们用一项芯片技术换来了地球上一批含氮化学品,开始了重新往来。再后来是十年的物资交换。双方用资源和技术相互对换,就像最原始的以物易物,相互提防。一切都在玛厄斯上进行,没有一个火星人下到地球上,也没有一个地球人来到火星上。这样一直持续到火星二十二年,也就是和解时代的开端。当时我们曾经报道了很久,作为一段历史的结束和另一段历史的开始。”
“那一年第一次有地球人来?”
“对。主要是学习技术。这算是火星的主动让步,让地球人先来,保证他们的生命安全,让他们派代表,学习火星的先进技术。这一步火星是冒了相当大的风险。我们唯一能与地球抗衡的就是不断更新的技术,如果让地球人学到了精华,很难保证不会借以对火星构成威胁。然而当时的决策者认为,总要迈出第一步,如果双方人员永远不相往来,最终吃亏的还是火星,地球可以独立生存,但是火星依旧很难。十八年前,第一个地球使团到访,一共十个人,学习五项火星技术。”
“其中有影像技术?”
“对,那是当时很重要的一项交流技术。有一个人执意留了下来。”
那就是妈妈的老师了,洛盈在心里想,他也是伊格的老师。他不是雕塑家,但是他跟爸爸妈妈谈了艺术。他勾起了爸爸妈妈少年时代的艺术梦想,为他们带来了地球上的自由气息,带来了流动的观念。他和他们在书房讨论观念的历史,试图统合两个星球的不同生活方式。书房里永远留着他的气息,他的影像,他的话语。他的到来正伴随自己的降生,所以妈妈才说她是光,降生伴随着交流的到来。
如果不是他,妈妈爸爸不会死。如果不是妈妈爸爸的死,她不会去地球。而如果不是去了地球,她不会想要追寻往事。一切都早已写好。在出生十三年之后,她注定要踏上这场寻找往事的旅程,这是她的命运,与生俱来的命运。
她望着星空,开始寻找黑暗背景中那艘银色的孤单的船。船上有孤单的船长,独自一人,生存在两千万与两百亿不理解他的人之间。他已经生活了三十年,接近路的终点。星空浩渺,什么都看不见,她只能想象它的样子。她想象加西亚一个人走过宴会落幕的走廊,脚步因年老而迟缓,停在船舱最前方,隔着落地舷窗望着火星他热爱却再也无法回归的城市。
她开始怀念玛厄斯上无忧的日子。那时她也如此坐在群星的怀抱中,时间夜夜静止。她和伙伴们在船舱里跑来跑去,坐在球幕舷窗前喝吉奥酒,大声嘲笑玛厄斯破旧。他们跳入无重力舱,扭动身体,辗转腾挪,享受动用每一小块肌肉不受束缚的舒畅,看小小的皮球在身旁飞来荡去。他们踢动,转动,飞舞,抹着汗笑,互相拥抱,大口大口喝酒,不睡觉。那时她是那么想家,那么想回家,以为回到家就可以远离一切不安和困扰,然而现在却发现,只有那古旧的船舱才是安稳的根源。她在那里过得简单纯然,也只有在那里才过得简单纯然。那里没有恐惧,没有人和人的对立,没有人和世界的对立,也没有世界和世界的对立。
“瑞尼医生,您和我爷爷很熟吗?”
“还可以。”
“那您能不能告诉我一件事?坦诚地告诉我。”
“什么事?”
“爷爷他,是不是独裁者?”
“为什么这么问?地球人说的?”
“嗯,是。”洛盈点头回忆,这是她第一次将这段往事讲出来,“第一次是在一个盛大的国际会议,好像叫什么人类未来研讨会上,我和伙伴们作为火星的代表被列为嘉宾。是在一个灯火辉煌的大厅,坐满西装革履的人们。大厅历史悠久,据说是几百年前激昂的革命年代传出革命宣言的地方。屋顶很高昂很肃穆,画着宗教壁画,就像有神在云端俯视。
“我们当时全都小心翼翼,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上,想做好火星仅有的代表。会议一直平稳而枯燥。各种知名学者上台演说,讲的多半是我们不懂的内容。我们听得费解又无趣,刚想找借口告辞,却忽然有一个教授谈起了火星。
“‘先生们,’他说,‘我要说的是,尽管奥威尔先生在《一九八四》中的警告、赫胥黎先生在《美丽新世界》中的警告,以及卡夫卡先生在一系列杰出作品中的警告是如此鲜明有力,但人类还是在一步步实现着他们的预言。人们生活在盲目中,就像两百年前的电影《矩阵》。一个机器时代正在来临。系统对人的统治不是一句虚言。一个强大有力、将人类当零件一样卷入的自动系统正在生成,并且正在向人类步步逼近,将人吞噬和裹挟。它常常伪装自己,扮作美好的花园让人看不出真相。可是,不管其外貌是恐怖还是甜美,其本质都是一样对人性的杀灭与奴役。火星就是我们最好的例子。各位先生,我请你们设想一下,如果不是有这样的机器系统辅佐,单凭一个居心叵测的独裁者,怎么可能维持住那样疯狂而持久的背叛,让那些有头脑的人们集体背信弃义,放弃生存,走向灭亡?’”
瑞尼这时轻声插嘴道:“他知道你是谁吗?”
“我觉得他知道。”洛盈说,“我看到他的眼睛有意无意地朝我扫视了一下,似乎还微微笑了笑。但他没有停下来,继续富有激情地说:‘所以,先生们,我请你们永远记住这一点,我们时刻要警惕身边可能出现的一切将人纳入巨大独裁系统的细小的苗头。所谓人类的未来,就得在这样的警惕中存活。火星的悲剧不能在地球上重演。’
“我当时觉得很冷,嘴唇肯定发白了。纤妮娅从一旁抓住我的手。她的手也很凉。我看着全场观众,像是看到一片没有五官的人头的海洋。灯光明亮得刺眼,声音好像从四周袭来。我感觉很害怕,只有习惯还支撑着自己直挺挺地坐着。那恐怕是我记忆中最漫长的一天了。”
瑞尼等她静下来,温和地说:“不用太在意他的话。如果一个教授在这样的场合故意刺激一个小女孩儿,那他绝对不能算是一个绅士。”
“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洛盈回身望着他,点点头,“这样的次数多了,也就习惯了。我想他也不是故意攻击我,而是一种揭露真相的快感。其实,我并不在乎他是否有恶意,我只在乎他说的内容。我想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相。”她抬头看着瑞尼,“瑞尼医生,是爷爷处罚的爸爸妈妈吗?”
“是。”
“爸爸妈妈的罪名是出卖火星吗?”
瑞尼没有正面回答,却蹲下来,单膝蹲在她的身边,透过眼镜传递出一道和暖的目光:“事到如今,追问他们的罪名已经不是关键,关键的问题是,你的爷爷想让你去地球了解什么?”
洛盈有点讶异:“了解什么?”
“你爷爷的内心深处其实赞同你爸爸妈妈所讲的东西。但是他是总督,他不能赞同。”
“赞同……什么?”
“经济自由和生涯流动,这是你爸爸妈妈所希望的,但他不能赞同这一点。如果赞同了,数据库的统一和经济的统一就要面临危机。他明白火星经济统一的必要,但他也知道,一个人生存环境的自主很多时候确实是精神创造力的重要条件。他是总督,他什么都不能表态。这你能明白吗?”
“那么……爷爷心里觉得哪种制度更好些呢?”
“这不是好不好的问题,而是我们能否选择的问题。当初战争的胜利就在于能把所有知识汇集到电子空间,集中决策,强大快捷。电子空间比我们的国度更悠久,和平后的政治和艺术都建基在这上面,这不是怎么选择的问题,而是历史路径的问题。你爷爷清楚,历史路径无法选择。在那一年的教育论证会上,你爷爷站在主张派出学生的一方,对留学投了赞成票。你可以想到这是为什么。他的一票至关重要,不仅仅因为你爷爷是总督,而且因为当时的形势非常均衡,讨论很复杂,赞成和反对不相上下,你爷爷的一票几乎是最后决定。而你们的团名也是他定下的,墨丘利,你应该明白,沟通之神,诸神的信使。”
“爷爷……让我去地球,是想让我理解爸爸妈妈的观念?”
瑞尼仍然没有直接回答,只是轻轻叹了口气:“他说过好几次,你像你妈妈。”
洛盈想起刚回家的那个黄昏,鼻子忽然一酸。
“瑞尼医生,”洛盈很轻很轻地问,“爷爷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瑞尼停了一会儿,慢慢地说:“你爷爷……是位心理负担太重的老人。”
洛盈忽然忍不住了,眼泪流了下来。积压多日的疑虑也在这一刻顺着眼泪一起流出来。很多很多天的眼泪,一千八百个日夜的分离与忧虑,随着紧张的卸下,慢慢流淌出来。
“瑞尼医生,您了解很多往事吗?”
“不很多,”瑞尼回答,“只是每个人都有些他自己了解的特殊的事情。”
“您能给我讲讲吗?”
“今天太晚了。如果你想听,改天给你讲。”
瑞尼揽住洛盈的肩膀,用力拍了拍。洛盈靠着瑞尼的胳膊,眼泪在安宁博大的夜晚静静地流淌,她很久没有这样流泪了。她在眼泪中像告别舞蹈一样告别困惑,像面对脚伤一样面对从前的死亡。她看到天,看到地,看到遥远的永别了的星球。
※※※
瑞尼一直在洛盈身后站着,搂住她的肩膀,将她的头靠在自己腰侧,缓缓安抚她的后背,直到最后她平静下来,才轻轻拍拍她手臂说:“回去睡吧。明天,一切就都好了。”
离开蓝色海洋般的天台,瑞尼推洛盈返回病房。夜深人静,幽长的走廊显得清寂笃深,墙壁上有白色壁灯,但光芒微弱,只为走廊增添些许神秘。轮椅慢慢滑着,滑过白天忙碌的实验室、仪器室、手术室,转过弯道,穿过楼梯,路过沉睡的房间。
当转过最后一个转角,马上就到病房的时候,两个高高的黑影突然闯进眼帘。
洛盈惊声叫起来,两个黑影被她的惊叫吓到,也叫了起来。瑞尼迅速打开灯,乳白色的顶灯亮起来,洛盈在不适应的光亮中看出来,面前站着的是安卡和米拉。
“怎么是你们?”
“我们来了,看屋里没人,不知道你是不是还没做完手术,就等了一会儿。”米拉笑着解释道。
“没等多久。”安卡说。
洛盈心里柔柔地暖起来,轻声问:“你们怎么也不开灯?”
米拉咧开嘴笑道:“我们互相讲小时候的故事,关着灯有气氛。”
安卡没说什么,蓝眼睛和洛盈对视了一下,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