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4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蔡申玉凝视他许久,收剑一笑:“那么是我弄错了。失礼。”
而谢皖回的眼自始至终盯着他。乌黑透彻,利可削铁。里头映出那一点微光一如他们初见,轻易在他的喉尖钉下一枚细针,所刺之处不过微痛,深却入了骨。他分明见过自己在书末的落款。白纸黑字,写的正是泗州地名。
陈焉想到自己在他眼中不过是个骗子,一阵难过。
可那人却一撇头,表情冷峻,乜斜着眼看蔡申玉,冷不丁蔑然一笑:“日后还他?太迟了——你刚才说付了他二十两银子?自己数!”
说罢,一只银囊竟是凌空砸到蔡申玉怀里,对方正睁大了眼欲说什么,谢皖回劈手夺剑,淡淡一瞥“威震苏合”四个篆字,唇角嗤笑一声,冷眼对住陈焉愕然的脸,朗声道:“陈焉,我跟你做笔生意!”
居高临下将剑一下摔在陈焉面前,泥尘四溅。
“定金便是这个——”他斜着一边眉,声音清亮有劲。
(五)
怎么也忘不了。那人掷剑在地,凌厉的目光不容他有丝毫退却。
当他迷惘问起那桩生意的详情,谢皖回只极冷淡地回答:想到再告诉你。他愣住,蔡申玉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微笑。
终归又欠下他一个人情。
翌日大早,雨水又至。所幸细柔,只如一枚女红最爱的绣花针,一针一线将瓦檐缝入湿漉漉的粉墙,打籽绣似地蒙了一层薄薄珠花。
陈焉一宿未眠。辗转反侧,从残更到破晓,失而复得的剑枕在怀中,他却反复想着长剑落地的那瞬间,一对眼睛定定睁着,总合不起。他睡不着,也不想起身,好容易熬到那京商大声拍门,他倦然下地,默默裹了预先称好的银两出去。
那人见他来开门,口气没有半分客气:“那漆还是没干吧?真是触了霉头,我这货若早些运出,也不必损失那些冤枉钱!”
陈焉任凭他咄咄逼人,缄默到他唠叨完毕,只将手中的二十两银锭递了过去,好声好气地说:“这件事,我确实过意不去。对不起了,贾老板。”
那贾老板朝下一睥睨,余光扫到布包中露出的一角银块,成色甚佳,亮了一下的眼珠子又重新望回棂窗,鼻中一记哼,仿佛十分不屑。
“这是赔偿您的钱,请一定收下。”口吻殷切诚恳。
贾年达一副满不乐意的神态浮上脸庞,不情不愿接了,严严实实包了个密不透风,掂了下银两的重量后,他嘴角漏了一丝笑,可出口的话依旧恼火十足:“哎哟,算我倒霉了——本不该找个残疾赶活儿,若不是看你可怜……”
话还未完,手里的银包猝不防被人凭空夺走!
两人皆是大惊。
贾年达慌了手脚,正欲急呼“抢劫”,油晃晃的身子早被猛一推跌出半丈,在台阶处趔趄一下,险些摔倒,还是陈焉眼疾手快搀了他一把,他却受了侮辱一般,立刻甩开。正要破口大骂,可看清眼前人时他硬生生傻了眼:“谢……谢皖回?”
那大夫冷笑一声,明眸犀利,抛了抛掌中银两:“我道是什么急用,原来是被你讹了!”
陈焉当他不知内情,忙要开口解释,却发现身旁的贾年达颜色大变,似有惧意,袖管子兜在一起直哆嗦,结巴起来:“你……你少含血喷人!我何曾讹他——”
“呸!你贾年达那点勾当三年前便做过了,他不知道,我可清楚着呢!”谢皖回横眉一瞪,神情便像用篾刀削出来的,极为尖刻,劈面啐了那人一口。
贾年达眼珠瞪得老大,整个嗓子眼提到顶,瑟瑟欲倒。他垂目俯瞰,眼中尽是轻蔑,冷不防一脚蹬上阶梯,唬得那人竟跌了一跤,他放声喝道:“漆店的当家黄付是何人!——是你亲表外甥!兑入九成的劣漆,故意卖给下单的对象,借木漆未干之故推卸过失,狠狠敲上一笔不是?三年前你讹诈城内木匠,险些坐牢,不过仗着几个臭钱,买通关系,逃到外地营生,想不到你还有胆回来故伎重施!”
一字一句,声若裂帛。陈焉顿时惊悟。
难怪……难怪!他寻遍这十二里,唯有黄付一家漆店出售绾红漆。这竟是算好的一个局,落子布棋毫不费力,只等他自投罗网!
陈焉尚在僵硬,谢皖回却一甩袖,一包完好无损的银两摔中他的胸膛。他嘴唇有些微微发颤。
“你,你,你……!”贾年达见抖出了他的龌龊底细,又见巷内三两行人朝这边探头努嘴,脸上如同开了染铺一般,怒冲冲吼向谢皖回,“你一个郎中休要多管闲事!老子与往时大不同了,有得是贵人撑腰!”
“哈哈!”谢皖回仰头大笑两声,一手支着腰,另一手把半挽的袖子一振,响声脆亮。他生得俊美的眼睛惬意而放肆地眯起,薄唇上扬,“莫忘了,我师兄可是宫里的太常医官,平日尽是给些王公大臣们诊病。说到贵人,他相熟的贵人岂不比你多了去了!贾老板,你要请谁为你撑腰,报个名字呀?”
贾年达两眼晕沉沉一黑,几乎没一口鲜血喷到谢皖回脸上。
那大夫痛快地将他的老脸摔个稀烂,末了扬手一声“滚”,贾年达一脸哭丧,拄着闪掉的腰一扭一拐往巷口逃窜。
“喂!记得改日把工钱拿来,东西搬走,不然休怪我告上官府!”谢皖回犹不解气,指着跑远了的贾年达仍在放狠话,见那人只顾跑,他忍不住要上前一步势要骂得更大声些,身后只听“啪嗒”一响,是那包银两掉落在地。
他尚未来得及回头诧异,只觉腕子上蓦然一圈温热绕过,竟是被一只手牢牢握住了。
掌骨力道均匀,指节整齐,扣着他手腕的动作温顺却不失坚毅,轻轻一落,他整个人顺着回拢的手臂往后一折,倏不防对住一张脸。
眼角本来捎着一绺青丝。近在咫尺的呼吸吹来,那绺头发便微微揭了一下。他恍惚感到脉搏一个急跳。睁定眼,却发现陈焉正一动不动凝视着他。左手锲而不舍握紧他的手腕,往前再近一步。
眉梢的发丝又一动,吹到鬓旁。他的腕子下意识一挣。纹丝不动。
陈焉有一双深黑的眼睛。那样安静的眼神从他心口抽走了一拍,瞬间失声,而静寂深处却隐有鼓声作乱,一成十,十成百,愈击愈密。
“你……”谢皖回试图说话。
可第一个字送出嘴唇,他已察觉到嗓子有些破损,涩涩地滞住了,发不出声音。
腕子上的热度,眼睛里的深度。他的脸突然烫了起来。
“谢大夫。”
陈焉的声音有点沙哑,带着一缕南腔,温婉动听,低低唤了他一声。他又走近一步。谢皖回乍地往后一退,脚跟恰好在台阶边缘一个踏空,险些摔了,却因为那只手刚劲的拉力没跌下去。陈焉仿佛已然痴了,丝毫不觉自己失态,左手微微打着颤握紧那腕子,出神注视那对眼眸。只见清冽,不见慌张。
“谢大夫,”他又唤了一声,嗓音却是凝重,略含苦涩,“您本与我非亲非故,却对我恩重如山。陈焉孤身一人来到聿京,无依无靠,又……是个残废,难免遭人欺生,被人嫌恶。三生有幸才得大夫屡次出手相助,陈焉愧不知如何答谢。如今心余力绌,无以为报,唯有先请您受我一拜——”
谢皖回闻言大惊。不料陈焉话毕,当真郑重往下一跪!
“你别……!”他失声一喊,一着急,双手霎时猛地往陈焉臂上一抓,死活要拉他起来。
谁知左臂扣个正着,可右边却虚晃地一空,登时发现自己揪中的是一大截袖子,不由得戛然呆住。陈焉也一愣。两人姿势极其古怪,谢皖回因为双手高度不等,整个人歪倒一边,半倾着身子瞪住陈焉,一时无语。
陈焉从未见过他如此尴尬的模样,终于顾不得场合诡异,哑然失笑,拧开脸,半跪着闷笑起来。
谢皖回难得地红了脸,骤时恶从胆边生,蹙眉啐了一口,发狠将那段衣袖重重甩向陈焉胸膛,“啪”地一声十分响亮。他站直身,跺足指着仍在笑的陈焉骂道:“笑!笑个鬼!……你,你给我住口!”
陈焉一发想起他方才痛骂那奸商的模样,心底微微灼热,笑容更深,愈发停不住。
见他笑得仿佛没个头,谢皖回没由来地心口一阵乱鼓擂打,怦怦直跳,也不知是气的还是急的。辗转无策之间,他突然记起什么,劈头喝了陈焉一声:“姓陈的!那生意你还做不做了!”
这一句果然奏效。陈焉愣是被他的话打住了笑,哑然看着他。
好像……确实有这么一回事。
(六)
黄花梨木的赭漆大柜。高约一丈半,宽三丈有余,不多不少一百整的抽屉。
谢皖回自顾自将零碎药材按两称了,铺上纸,利落地抹在一处包好,眼睛没看陈焉愕然的表情:“六、七年没换了,这些年每逢湿气重的时候就要受潮,再不换,怕是连药一起熬坏。你照着样子给我做个新的来。”
果然是件不小的活儿。他微微仰头目测心算,这样大件的框架,另加那一百只屉匣,丈木量材,榫铆合鞘,雕刻上漆,若要做得细致周到,少说也得两、三个月。
“谢大夫,您打算什么时候换上呢?”赶着用的话,需规划日程才好。
谢皖回依旧头也不抬,叠纸上线,抄手翻转一气呵成,连停顿思考的功夫都不曾有:“年关。”
此时离正月还有小半年。陈焉不禁纳闷,稍作停顿,迟疑地接着问:“大夫,您不是急着要么?”
“你只管做便是,管我急不急啊!”谢皖回不耐烦地扬起脸,正给了他一记狠眼色,拍案斥道,“定金你都收了,那么啰嗦干什么——”
陈焉讪讪然闭了嘴。
“趁这会儿医馆闲着,赶紧的回你家收拾收拾!绳尺量具拿来,把具体丈数记了!”谢皖回一刻都不待见他似的,皱着眉毛,频频挥手要打发他走,略一思量,又补充道,“要什么花梨木、紫檀木、麝香木的,只管到时告诉我,待会我替你写,完了就拿去木材行下单子吧!”
陈焉微微一怔,听谢皖回说要代为抄誊,知他是体谅自己书写不便,心头不由一暖,忙顺从地应了话,随后便返回隔壁去取量尺。少时,他提了东西过来,却忽地隔着门角棂木看见谢皖回俯在柜台上,没有抓药,不知在做什么。他略生好奇之心,往屋侧避了几步,倚着墙悄悄朝屋里望。
谢皖回正对着他家一尊方砚发呆。
半晌,他挽袖研了小半盏墨,取来羊毫,却是以左手执笔,低肘在纸张上缓慢地写了几笔,一时眉心拧紧,于是又将笔换过右手,同样也勾了几画,接着交还左手,如此反复,看得陈焉惊讶不解。也不知他换了几次手,脸上神情倒是越来越显急躁,写了没一刻钟功夫,谢皖回仿佛脾气上来了,咬牙切齿,忿忿地用左手掐着那笔,也不再换,只大力在纸上一阵龙飞凤舞,奋笔疾书。
末了,摔笔在案,一脸铁青地立在柜台后边,模样懊恼不已。
陈焉愣了许久,一时不知该作何言语,看他用左手写字,心间似有硬物突突直跳,脸颊没来由涨了几分,辣辣地抹了一片。他低下头,迈入门时特意放重脚步,在门槛处弄出响声。谢皖回猛地觉察他进来,匆匆把面前的纸推到角落,另一沓纸随之压上,目光撤开,既不理睬陈焉,也不再看那纸。
陈焉顿了顿,望一眼那大柜道:“尺我拿来了,须有垫脚之物才好够着柜顶丈量。”
“等着。”谢皖回环顾四周一眼,并无合适的,便转身打起帘子进去找。
见他入了内室,仿佛往院子那头直走,一会便没了声息,陈焉悄然望了眼细竹隔帘,放下手中器物,轻轻行至柜台边,将压在最底的那张纸不动声色地抽出,仔细一看。愣了。
纸分两侧。左侧是歪歪扭扭的一串“左”字,右侧则是工整流畅的一串“右”字。
看得出来左边在竭力模仿右边的笔势,奈何良劣分明,结果写到最后,便再无左右两字,只是单凭左手,写一个“丑”字,又一个“丑”字,再一个“丑”字,半页的“丑丑丑丑丑丑丑丑”密密麻麻纠结了一团塞满纸面,扭曲不已,如泄恨一般,涂得乌七抹黑。
陈焉呆住的唇角乍一抽,差点大笑。
偏偏那大夫赶在这节骨眼上回来了,脚步俨然已到竹帘之后。他急忙将纸张重新压住摆好,此时谢皖回正揭了帘子出来,手上提着一张结实的四脚方凳,搁到柜子跟前,才欲说“这个用得”,忽然抬眼看见陈焉半掩嘴唇,似乎忍什么忍得艰苦,别过脸不肯瞧他。
“你怎么了?”那大夫颦眉上下扫了他一遍,不料话音刚落,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