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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僧侣们面色如纸。
本想竭力拖延时间,好将这群乌合之众一个不漏套入彀中,可此时被蔡申玉拆了他们的苦心大计,泄了机密,不仅打草惊蛇,还有性命之攸。想到这里,更何谈大慈大悲,杀戒二字早已抛诸脑后。
几人怒血聚顶,双眼厉红,拔腿便朝蔡申玉围堵过去。其中一人手握佛杖,不由分说,瞬间即要劈破蔡申玉的正脸!
“孽障!看杖!”
岂料那一杖下去还碰不到蔡申玉一根眉毛,却叫人凌空截下,硬生生给他抵在了半中央,进退两难。那和尚定睛一看,居然是那个男倌模样的人挡在了蔡申玉身前,双手坚不可动地扣下了那一杖。靳珠趁他们目瞪口呆之际一下跃起身来,劈手便将那杖夺过,那几人空得架势,并不识真功夫,不免被他这恶狠狠的一个动作吓退数步。
靳珠目光冷凛,瞬时把那根佛杖抬膝一撞,“喀嚓”一声断裂成半。他看也不看,甩得老远,分尸两处的木杖仓惶打转,趔趔趄趄滚到柱底去了,仿佛在抱头鼠窜。
“谁准你们打他了?”靳珠半挽长袖,眉目极为尖刻,光凭眼神的凌厉已将几人逼到墙角。
蔡申玉见了这情形,忍不住滚到地上直乐。
也难为那些和尚惊诧。靳珠生得是一副斯文公子的模样,当年在学塾中打起架来却是最最厉害的一个,往往有瞧他白净,上前挑衅的泼皮,全是跌着爬着滚了出去,哭爹喊娘连声求饶。有生性秉弱的学生遭人欺压,也晓得找来靳珠与对方说理,说不通时,自然免不了一场混架,最终当然是欢喜而去。为了这个,三姨娘没少往学塾先生那儿跑。靳珠继承家业后,近些年来收敛许多,只当遇上顽劣之徒,他还是照打不误。
“你笑什么?”见眼前的和尚都避退三尺,靳珠终于抽空低头鄙夷了地上的人一眼。
蔡申玉憋着笑,又大大作了一个揖,作憧憬状道:“奸夫,好些年没见你动拳脚,如今一看,风姿依旧,淫夫我怎能不欢欣鼓舞……”
靳珠忽地笑了,挑起眉毛:“多年不动拳脚,是因为总能把你打趴下,没意思。”
“……我伤心了。”
正要再说,身后的那汉子却神态不悦地打了个响指,一圈持刀的大汉即刻围了上来,十七面雪银长刀映出十七面靳珠的脸,张张尖锐刺目。汉子道:“小子别太张狂,乖乖给爷爷坐回去,否则刀子不长眼,弄成个血美人便不好了。”
靳珠脸色一阴,蔡申玉收起顽笑之色,抢快一步拉了他回来。
“大叔,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你不赶紧着去将长生殿洗劫一空,倒来吓唬我俩这手无寸铁的小老百姓做什么?”一句话做了三样事。脱身,嫁祸,顺便提了个醒。
僧侣对他恨之入骨,奈何汉子刀剑在前,他们心有畏惧,不敢擅自动作,只能咬牙切齿痛骂蔡申玉:“……好、好、好!财神鱼,你为报私怨,是要把我们往死里逼——你好歹毒的心!可你莫忘了,若要真心要整垮你一家寔丰库,整死你一个财神鱼,对佛寺而言易如反掌!就算今日你教唆贼人洗劫长生殿,他日官府当堂对峙,我等定会将你列为共犯,你插翅难逃!到那时,是抄家还是砍头,便由你不得了!”
声声怨毒。近千盏长明灯火舌一晃,僧侣癫狂大笑。
“请不要!”
一个人的声音突然凄怆大吼,跌跌撞撞,有人竭力用蹒跚的脚步绕到大僧侣之前,扑跪下去。石板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嘭”,是那个人的额头与冰冷冷的石头合成一线的声音。
头从地面猛地抬起时,火光一瞬间嗅到了令人着迷的腥味,扑了上去,地面上灰白的石头便有一块血迹染成了金红颜色。头第二次,第三次,无数次磕下去时,血迹渐渐厚了起来。
“请大发慈悲,饶他一命……饶他一命……”折下腰时,他费了很大力气,半驼的背在下弯的时候总会剧烈打颤。不过五十多岁的人。皮肤过早地开始枯死,看着已是八旬老翁一般嶙峋无光,极易开裂,与石头相撞只有一片血肉模糊。他就像一只木鱼上的棰头,叩个不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留他一条生路罢——”
“……爹!”身后有充满震惊的声音在叫着那个陌生的字。他甚至没有承担那个字的勇气,唯有紧闭双眼,更加疯狂地朝僧侣一下又一下磕头。
后面响起了一阵骚乱声,挣扎声,脚步声,渐渐朝自己逼来。念善意识开始溃散,几乎磕破脑袋的一刹那,他的手臂被一个人强劲地抓住,从血迹斑斑的地面拖了上来。那一刻,逆流的血一下子刷黑了他的双眼。目不能视,口不能言。他只觉得摇摇欲坠的骨架被身侧的人竭尽全力支撑起来。
他终于重新看见了一线火光,眼睛直勾勾睁了会儿,开始大声咳嗽,花白的胡须急遽哆嗦,手臂上紧紧搀着的手像是受惊一样松了松,正要替他抚背缓气,他却用尽自己最后一丝力气突然一掌狠狠掴到那人脸上!
“啪!”
蔡申玉毫无防备,一下子被扇倒在地。一股子腥腻的甜味即刻充斥鼻腔,滚到了唇边。他四肢僵硬。一根鞭子正抽在眼角上,所见之物皆是大起大落,天晕地旋,他浑浑噩噩支不住身子,正是一片空白,头顶却被念善大力一扣,终于俯身磕在那块石砖上。
“畜生!”年迈之人的嗓音一旦激切到了头,便会哑不成声,“还不快向大僧侣们谢罪!”
手掌下的头颅居然一动不动,死死被他按定在地,没有挣扎。
念善忽然一怔。许多年前,那张风雪中裹在襁褓中的脸在他眼前转瞬即逝,刺目的花白里伸出一对软绵绵的小手,认真地拉住他两根手指,一对黑油油的眼睛带着甘甜的笑容注视他。即便这样。
即便这样,他也最终选择放手。
念善雷殛般地一晃。
他的手抖得厉害,一瞬间便猛地弹开了那颗头。然而那个人没有起来。身子塌着,额头牢固地抵着石头。
僧侣们终于想起了这寺中还有个念善,而这念善正是他财神鱼的亲爹。顿时欣喜若狂。
念善喘不过气。多年来的旧疾仍未痊愈,他情绪失控之际总是克制不住整个人哆嗦,每到这个时候,那些细密的皱纹便像在一层网眼里被筛了出来,抖一下,便添了千百根。他极其迫切地要摸一摸那头散乱的黑发。这时,那颗头终于动了动,往一旁挪开,没有让他的手继续那个断断续续的动作。
他脸色惨白。
“别家的孩子……都是打小就挨自己的爹打过。”那张脸贴近地面的地方,说话的时候,血珠会发出细微的落地声。声音分明在微笑,“像我这样长那么大,才头一回挨自己的爹打的人,大概没多少吧。”
一句话刺伤了念善血红的双眼。两行泪水毫无徵兆滚了下去。
“也是……没有爹,怎么挨打。”地上的人轻轻用手在石板上摸索,然后肩膀晃荡一下,支起半个身子时鬓旁的黑发滑开了一片,露出眼角上那道不深不浅的疤痕。
伸手摸了摸鼻下甜腥的濡湿,张开一看,五指殷红。他笑了笑。
“无须为我求命。”他说得时候,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安静,“你当年不辞而别的时候,就已经杀了我一次了。”
十三
念善跌坐在地上。掉下去的时候,他感觉不到重量着地,因为五脏六腑全是空的。
蔡申玉低下脸看了看自己的五指。满手血污。他不说话,轻轻翻起一角衣袖盖住掌心,叠了个小方帕,凑上老和尚磕破的额头上敷了两三下。棉布上逐渐渗出一两处腥黑的血渍。他细细地擦,慢慢地擦,笑容安详:“……都说血浓于水。尽是扯谎。”
这一刀下得温柔。每一个用字都是极轻的,却说落了他最痛的两滴眼泪。脸上一片狼藉,杂乱的花白胡须打湿了一半,颤巍巍地抖着。
面前的青年神情淡漠,也不开口,只把袖口摺上了些,将他的脸也缓缓抹了一把。
“不是。”
袖子一瞬间停在他半边脸高的地方。蔡申玉抬起眼睛看他,似乎对那两个突然响起的字出自他之口而感到了迷惑。
老和尚浑浑噩噩在地上摇晃了几下,双手从膝头松开,摸索上来,碰到青年两只腕子的时候,他忽然死死地握住。劲道很大。他知道那双手腕一定被箍得生疼,但也一定没有他自己心口上的疼痛这般入骨三分。
“……不是这样的。”他说。
***
不该是这样的。
他是一个最最普通的庄稼汉。一辈子胸无大志,碌碌无为,平生只求吃饱,穿暖,让自家媳妇有几样体面的簪饰,让膝下儿女每月都能吃上一回肉。
然而二十多年前,朝廷颁行课税新令,田租翻了一倍之多,他无奈之下,只得将家中几十亩露田悉数交出,由禅觉寺接手保管,每年须向寺院纳“僧祗粟”六十斛作为租田耕种的租金,从此有了个“僧祗户”的头衔。缴出谷物之后,他将剩余的米粮一部分留着给自家人饱腹,一部分卖掉换取柴米油盐,勉勉强强可以维持生计。
岂料一年之后,京畿大旱,民生凋敝。
他的妻子申氏又偏偏在这一年怀上了头胎,乡间颗粒无收,粮价暴涨,申氏平日里只能做些女红的活儿拿到集市上变卖,两夫妻艰难度日,却是常常挨饿。他心疼妻子怀有身孕,苦苦向邻里乞讨一点多余的粮食,可别户人家也自身难保,皆是将他拒之门外。他求助无望,狠下了心肠,将家中仅存的几样值钱的东西收拾起来,亲自来到衍嘉山,上寺院去典物质粮,希望可以换来足以挨过整个寒冬的食物。
禅觉寺所积攒的“僧祗粟”本是到了饥荒之年就要用来赈灾济民,然而僧侣仗着官府纵容庇护,大发敛财之心,竟翻改券契,不仅克扣每次赈出的谷物数量,还擅自抬高三倍利钱,牟取暴利。
他几乎将家产倾尽,得来的却只有不足一个月的口粮,大惊大骇之际,却遭那执事的僧侣讥讽:“这些东西尚且抵不过那该缴的六十斛粟米!我等慈悲,不计你今年的租子,还白送了白花花的一袋米,你竟还有怨言?速速拿了米便走——”
他听了这番话去,心头犹遭风割雪打,一片冰冷,不由得生起一腔悲愤之情,种种念头闪过,想到家中虚弱的妻子,想到自己尚未出世的孩儿,潸然泪下之时,满心杀意早已不及悬崖勒马。
“给我米!你们给我米!”他一声嘶吼出口,霎时操起篮中一把镰刀跃上前去,直逼诸僧。
僧人始料未及,大惊失色,连忙仓惶逃窜。他心智已失,疯了一般持刀四处追人,死活要逼僧侣们交出一钧粟米。可他只身一人,怎比得上众人围攻,不出片刻即被数个胆大身壮的僧侣拿下,捆绑在地,交付官府定罪。
佛寺声威极大,更有诸位朝廷大员常去捐施,在官场中人脉甚广,不费吹灰之力便让他成了重罪之囚。僧侣记恨他那时以刀相挟,请官府将他作为“白徒”入籍禅觉寺。白徒乃寄附于寺院的平民,其中有名号“佛图户”的,常为民犯重罪者,寄身于寺院中供养诸僧,清理打扫,营田种菜,一入佛寺则终身为奴,受寺院使唤调用,甚至不得移交其它寺院接管。
一纸宣判比阎王爷的索命簿更加绝情。他听到结果,面无血色。不料那一时冲动竟酿成终生大错,悔之不及,只怨自己一时糊涂冲撞了权贵,禁不住失声痛哭。
“小民一时糊涂,冒犯了诸位师父,请各位大慈大悲,放了小民回家罢!”他记不清自己磕了几次头,只知道额头的肉都已经烂了,“我妻子尚有身孕,还未落草哪!佛祖慈悲,请饶过小民一次,家中只剩我一个男丁,我走了,没人能照料她啊!”
而那押了他回寺的僧侣却得了绝好的主意一般,放声笑道:“你竟不知道——你这罪名阖家连坐,如今你说你有个媳妇儿,更好,更好!差人下山去将你那婆娘一道送进来,将来若产下个男孩,也一同做了‘白徒’,留在寺里日后好供差使。若生的是女孩,便送到别处的尼姑庵内当‘养女’!”
他犹如当头一记闷雷,劈得天晕地旋,一片乌漆漆罩了顶,不见天日。
腹中孩儿何其无辜,怎能尚未在这个世上探头,就被当作罪人送进这禅觉寺为奴,一辈子受人驱使,悲惨度日?
他目送那些僧人下山,万念俱灰,以为那孩子今生今世逃不了奴籍二字。不想申氏因为苦等不见他返家,自己倒先出门寻夫,那些僧人没能找到,悻悻而归。他惊喜若狂。
只希望妻子能走得越远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