归溪十二里-第1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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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侧的那个人坐了下来。躯体相贴之处,寒冷总算有点退却。
“小鱼,”靳珠沉声说,“你还小的时候,虽然时常犯病,却都不重,那时娘她们总以为是年纪幼小,身子骨尚未硬朗的缘故。后来……你八岁那年从树上摔下来,流了很多血,差点没了一条命。之后问起你,你说当时在上面突然晕眩失力,眼里一黑才失足掉下去的,娘她们一听,立刻找来得力的老大夫,才查出你生来有不足之症,在树上的那次头一回发作。那大夫说这病只能好生安养,若是采补适宜,可保平安。若不是……”
蔡申玉低头仍是喝汤,一声不吭。
靳珠忽然伸手抚上他的鬓角,把几绺搭在额头边上头发捋回耳后。眉梢的地方露出一道细长的伤痕。颜色已经陈旧。
“你可记得这个疤?”指尖淡淡摩挲过去,“跌下来的时候,被树桠划破的。那时,血还滚到你眼睛里去了。后来怎么都褪不掉。”
蔡申玉终于叹了口气。
他放下碗,把靳珠的五指从眉角上拖下来,掖在心窝上:“是我这几日实在太过操劳,夜里越是想睡,越是手脚冰凉,生什么炭火都不管用,被窝里都是冷的,翻来覆去从来没能睡熟。前二天的时候隐隐知道有点不妥,眼花心悸,总觉得累,旧病似要复发,我才到谢皖回那儿开几副药补虚。这事本不想让姨娘她们知道,也不想让你知道,免得连累你们为我操心——只不过还是被你察觉了。”
“我刚提到回春医馆,你马上就说顽笑话岔开,我自然会起疑。”相处多年的习惯,了如指掌。
“呵,”蔡申玉淡然一笑,眼眸里微光渐低,“糟了,不管用了。”
两人肩并肩,默然而坐。也不知过了多久,靳珠动手将他面前的帐本都摞了过来,重新剔亮灯火,自行找到蔡申玉落下之处替他核对。蔡申玉知道他打理着靳家金铺,也曾随他一同看过几次典铺中的各色帐簿,对数算帐之事,无不稔熟。靳珠为人严谨,不易出错,而且现在这光景像是说什么都不会搁手,他便不做声,把剩下的汤喝完。不多时,他收了羹匙汤碗,在席子上合着衣服蜷作一团,半个身子躺在靳珠背上,枕住他的肩胛,自己也摸出一张纸,一方砚,一支青竹狼毫,静悄悄写起东西来。
“还写什么呢,眯一会罢。看完这几本,就该睡了。”靳珠核对着花取和清取,再盘点当总簿和架总簿上的号数名目,只动了动肩头,催他停手。
“不妨事,很快就好。”背上的人像一只慵懒的小猫乖顺地趴着,低声呢喃,“每晚都写的,惯了。”
靳珠也不说话,由他写去。一时室内俱寂,依稀有风雪声揭开窗纸没糊透的地方,一两茬朦胧的白光默然张开,又黯然凋谢。纸张翻动,笔墨游走,喝干的陶碗中结了一层干燥的薄膜,犹有鱼汤的香甜缓缓溢出,渗入一点灯光如豆。
三更的谯鼓遥遥传来,京城已是白茫茫的方圆十里。
靳珠凝神看着最后一本帐时,身后的人终于搁了笔,纸张微微一阵窸窣,只感到蔡申玉离了他的后背,不知将纸收去何处。才要问他困了没有,一双手蓦然绕过胸膛,那个拥抱毫无徵兆,紧紧将他搂住。
“小鱼?”他吃了一惊。
下意识按住胸前的手。那双手冷得像一截冰块。他喉间一紧,心头大乱。
身后的人动了动。脸抵着他的脊背缓缓磨蹭,一丝轻软的呼吸呵上颈子,说不出是暖,还是冷。十指在他心口上错入交缠。
“小猪,”那个声音似乎带着恬静的微笑,“你应该知道,我不会长命百岁。”
没有回答。
“甚至可能不到三十岁。”
没有回答。
“说不定,哪天我躺着躺着,就没了。你们都瞒着我,把大夫的话往好里说,可其实我清楚得很。”他说话的时候,每一个字都很沙哑,每一句话都有温柔。像在说着一些柴米油盐的琐事,仿佛过了今日,还有明日,没了这次,还有下次,“答应我一件事,出殡的时候,记得在我棺材里放一大堆的首饰。只要你打的,别的不要。”
说罢,轻轻一笑:“我想死得大富大贵,不做穷鬼。”
他全身全心拥抱的人自始至终不曾回答。他也不需要回答。此时此刻,更深人静,天地之间只余漫漫漆黑,反倒添了几分茫茫然的坦荡大气,挖空了他胸口,毫无保留,交付出去,即使没有声音也可以天衣无缝地契合。他闭上双眼,屋外细密的雪花在意识中全落到了肩头,通体冰凉,才愈发显得相拥的地方说不出地温暖。
“小猪,”他睁开眼,眼中依然保留着十多年前那四个角的天空。一片灰烬。他微微笑了,“我还想要一颗你的喜糖。”
“最好是用带金箔的红纸,做个喜庆的样式。上回在一家铺里见过捏成小猪模样的,圆乎乎,胖墩墩的,特别讨人喜欢。”
“等你大喜那天,不要供在灵龛上,要撬开棺木,把糖丢进去。”
“我不知道小猪喜欢什么样的喜糖。你拣一颗你喜欢的,稍微尝下甜味,合心意了再给我捎过去。”他说到这里,停了很久,低声说完最后一句,“下辈子我去争取,咱们一起吃一回。”
靳珠的背笔直。他对着一屏窗纸,雪光时隐时现,飞落的斑点投于纸上,像筛碎的盐块噼里啪啦打上当楼外的木桩。灯芯上一簇火花炸了一下。没有结喜时的那种脆响,但金红的微光洒上案台,竟有几分像包裹喜糖的那层红纸,在两个人身下的罽毯上逐一盛开。然而当光线散去,密密麻麻黑暗再度聚拢,病恹恹地凝成了一团。
“呸。”良久,他发出一个单音。用了很重的力气。
肩头的人埋在他颈子旁边更久。一句话也没有说,只是微笑。
大约是适应了黑暗,他半睁的眼睛缓慢动了一动,望见了那团躺在柜底阴影中的纸。刺目的白色藏起了里面的字迹。每一个都仿佛能力透纸背,反复照入眼睛。
“小猪,我总说我喜欢你,不过是小时候就一直挂在嘴边的顽笑话,你别放在心上。”他闭紧双眼,像是睡着了一样,“……我只把你当哥哥。”
那个平直淡定的声音很快有了回应:“你放心。我从没当真过。”的6cfe0e6127fa25
肩头的人僵了一下,随即蹭了蹭,这一回终于笑出了声,十指在靳珠的心口前分开,收了回去。他扶着那个肩膀,微微晃了一下站起身。
“太晚了,你回吧。”他听到自己的声音吐出这几个单调的字。
昏暗中的人这时回过头,神色平淡如水,凝神注视着他。说出口的话却是叫人一怔:“我说过我要走么?”
五
裘衣上沾了一片的雪珠子已经全化了。潮湿将皮料上的细毛压下去一整块,湿嗒嗒的,像是干透的草纸皱了起来。靳珠拿手捞起裘衣的两头,尽力往下抖了两遍,才在两张对搭的长凳上铺平挂好。
果真是留下来过夜的架势。
蔡申玉站立一侧,眼睛注视他手头上的动作,心思却不在上面。他有些恍惚地盯着裘皮上一颗微晃的水珠聚在毛尖上,半晌才慢吞吞托住圆滚滚的身子,一头扎入地,“啪嗒”一响。他回过神,终于轻轻咳嗽一声:“隔壁那间更房倒是比这里暖和些,只是缺了被褥,我到号房替你取一床过去……”
“不用你忙。”靳珠的回答冷冷清清,四个字却是下了钉子似的,不可撼动分毫。
他欲言又止,平日生意场上迎客切口,腹中词句何止千百,如今竟拣不出一个合适的字来。靳珠却已丢了裘衣,冷不丁一把拽住他的胳膊,往床上一推。蔡申玉何曾提防,着实地挨了他一记,一不留神便整个人跌坐下去,愈发尴尬起来。靳珠全然不睬,只吩咐一句“你且坐会”,就开了屋门跨出去,不多时已无声息。
他默然坐了一小会,伸手绕过喉咙,适才喝下的鱼汤此时才慢慢从腹中掀上一股辣劲,再摸一把脸颊,干燥温热,冬日里的皮肤粗粗的有些刺手。
少时,他利索地起身下床,从大柜中翻出一只方枕,另有一卷衾被,把自己那套挪到外面,新铺上的放在靠墙之处,趁身子还有些许暖意,钻入靠内的那床棉被,厚厚一层冻气亦叫他躺薄了几分。
再过了些时候,靳珠的脚步声渐至廊外。
蔡申玉听他走得并不像原先那般轻快,不免生疑,匆匆探出身子,才要下床,靳珠已推门而入。乍一晃眼居然看不见人,却是一大团花白的雾气在乌七抹黑的夜色里滚了出来,弹棉花似地散了,把随后迈进门槛的人罩了个严实,模模糊糊看不真切。他一惊,往雾气冒出的地方细看,才见靳珠手里正提着一桶沉甸甸的热水。
“快把袜子脱了,”那人压根不看他,只顾着将水拎到床边,将挂在肩头的一条布巾抽落,搭在桶边,“寒冬腊月的,这水耐不了多少时候,再磨磨蹭蹭就得凉了。”
一室唯有簌簌雪声。无人作答。
见他不应不动,靳珠淡淡扫了他一眼,半蹲下身子,就着姿势伸手便去抓他的脚踝,连那意料之中的一挣也牢牢扣定,麻利地拉开棉袜的系带,露出一对趾头微微蜷曲的脚来。手掌松了脚踝,朝下捂去,果然像摸着两块冰石头一般。
“谢皖回说,你夜里冻得没法安睡,多半因为脚冷的缘故。虽然叮嘱过睡前用热水泡脚就会好些,可我知道你一定推忙,当耳边风。”靳珠的声音和动作一样自然。他抓牢那双绷紧的脚,把上面的袍子裤腿尽数捋到膝头以上,先用自己的手试了试水温,才轻轻将那对脚没入桶中。他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却没有笑出来,“少不得我来做。”
上面的人也垂了垂眼,像是要笑,唇角那一分弧度不过凑得个勉勉强强。
水面涨到离桶边不足三寸的地方。一点灯火晃晃悠悠,觅不着安稳的落脚地,只得随波逐流,在水中轻轻被撕开几片,金澄澄地透出几圈昏黄的微光。那双脚乖顺得出奇,除了一个趾头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木桶板子,几乎没有其他动作。靳珠正重新替他把裤腿卷得更严实些,无意间一低眼,静悄悄的水波中却看见一只手慢慢探向自己,五指并不碰到发丝,只在咫尺之隔微微顿住。究竟没有抚上鬓发。
倒影中的手一点点收了回去,不留痕迹。靳珠的目光也收了回去,若无其事地将方才断掉的动作续上,抿唇不语。
“三哥,”那个人忽然这样笑着唤了一声。那只收回的手扳住床沿,令木头发出一声短促的闷响,“三哥这样会照顾家人,日后我那嫂子一定很有福气——”
刚续上的动作又停了停,也不过一眨眼的功夫。
“那是。”回答不温不火。
扳在床边的手指缓缓收到最紧,剩余的力气只够嘴唇张开一道缝。他微笑着说:“……等三嫂给姨娘她们添上几个大胖小子,他们对你这个爹也定是喜欢的。”
“如果我真的得了几个大胖小子,”靳珠仍慢条斯理弄着那裤脚,语气丝毫听不出破绽,只徐徐道,“就给他们分别起名叫‘鲤鱼’、‘鲂鱼’、‘鲫鱼’、‘鲶鱼’、‘鳝鱼’、‘鲋鱼’、‘鲈鱼’……”
对方一愣,到底是忍俊不禁:“你的儿子都叫‘鱼’,若我也有几个大胖小子,要叫什么才好?”
靳珠这才抬眼,嘲弄地笑了笑:“塘子里头挑剩的还有什么——自然是乌龟王八。”
蔡申玉听到这里,愈发大笑,紧扳着床板的手居然一时忘神指住了靳珠,脱口而出:“小猪!你真是……”
突然声音一滞。
人显然是一阵怔忡,喉尖突突一跳,瞬时哑然,收回手的时候脸色有点儿苍白。
靳珠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嘎然而止,风轻云淡掸了几下手上余下的水,从怀中又摸出一张纸来。纸上空无一字,只用墨粗略勾出的两个脚板子,上头用朱砂颜色落了几个小点。
他把纸往床上一拍,瞥了蔡申玉一眼:“转过去。”
上边的人没再说话,慢慢翻过身在被褥上趴着,双脚从水中提了出来,靳珠很快抓过布巾给他擦干脚上的水,一面用眼睛瞧着红点的位置,一面以手指按定蔡申玉脚掌上的对应之处,下了劲道,徐徐推揉起来。金匠不通医术,但是描图临摹最是在行。他听说天生不足之人身子易虚,而脚掌与五脏六腑皆通,最最忌寒,若是热水浸过,再以推拿之术舒经活络,尚可调养,便从回春医馆抄了这张图来。
却不知效果如何。靳珠用手指缓缓施压穴位,开口问他:“有什么感觉?”
蔡申玉一直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