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无界-第1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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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是疯了,本来我们可以大赚一笔,今天就不用蹲这儿卖货了。这全都怨你,艾维!”索尼娅怒气冲冲地站在我面前,她的样子好像准备揍我一顿。
“和金钱相比,自尊更重要一些。”我低头整理着货摊子。
“行啦!看看你现在过的日子,那位大律师根本就不可能回头了。你可真够愚蠢——而且虚伪的!”
听到她这样说,我太难过了,一屁股坐在地上。大庭广众之下,我必须控制自己的情绪。可是,我真的很想跑到女厕所里痛哭一场。
索尼娅打发走两个买主,把刚刚收获的一万里拉塞进我手里。“别生气了,你知道我不是那个意思。”她变脸变得好快。“哎,今天收工后找地方庆祝一下怎么样?唔,好啦,你笑一笑嘛。”她猛劲地摇晃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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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挪了挪屁股,坐到一张折叠小椅子上。我们闹了点别扭,哦,可是我并不太生她的气。
翻出最后一个蜡染包,我已经肯定今天的收入连二十万也达不到。中国货目前只剩下一块手工刺绣的桌布,这本来是我自用的;一双缎子面绣花拖鞋是我送给索尼娅的,她贡献出来;那些意大利旧货,像烛台、相框、花瓶什么的,最多只几千元成交,而且买主更希望进行易货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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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月无界》第六章(4)
索尼亚以六千里拉卖出一件山羊皮的红色小风衣,那是她童年记忆中最漂亮的衣服,她已经保存了很多年,卖之前又最后打过一遍油。“想想看,你家还有什么能卖的?”她看看我记的账,意识到畅销货都已变成钞票。
“不能再卖我家的东西了,我只剩下内衣你还要不要?”我强烈抗议。“该轮到你家了,你妈妈一定有祖传的宝贝和收藏品,偷点出来吧。”
“我妈那点家当全都戴在身上,除非把她迷晕了扒下来。本来过去还有几只古陶和小铜人,后来为了给我爸买进口药,那药贵得像黄金一样,却不在保险赔偿范围内,家底就这样当光了,而我爸爸的情况却更加糟糕。”
“那明天……”我突然发现有两个男人站在几码外的烤肠摊位后面向我们这儿张望。他们在那儿可能有几分钟了,我之所以注意到是因为他们看起来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不仅神情一点不休闲,打扮也过于考究,都扎着领带,穿着干净挺拔的风衣或外套。我们的视线相遇了,他们立即把脸转向一边,嘴里说着什么,然后就迅速离开了。
该死,一定是早上的事传到马可耳朵里了。我暗自思忖,他叫人来就是为弄清楚我是不是真的在摆地摊。哈,没错,那又怎样?只要我能从中获益——卖掉我从中国带出来的、我最好的东西。
“在看什么?”索尼娅顺着我的视线扫过去,什么都没有,于是接着说,“我妈有一箱子银器,因为擦拭起来麻烦,很少用,我可以偷一套来卖。那你呢,再想想你家还有什么?马上就到圣诞节了,我们总得挣点零花钱吧。”
整个旧货市场里大概只有我们是在卖自己的宝贝,不管人家摊位上的银器、铜盆、版画多金贵,都是家里的闲置品,可我们就快要卖血了。到中午时分,收入突破十五万里拉,也到了弹尽粮绝的地步。索尼娅姐姐的大批衣服以每件两千至五千块的跳楼价脱手,剩下的全当了附赠品。如果她生得不是又矮又肥,至少我们也能挑两件穿穿。
回家的路上,索尼亚继续给我做工作。“你想好没有啊?把你的水晶雕刻贡献出来吧,还有你墙上那块印度手工挂毯。既然律师先生都不在了,还保留这些东西干吗?它们拿到市场上肯定能卖出好价钱。”
“如果你能把你母亲的家当偷出来,我家的东西随你挑着卖!”我回敬道。
第二天上午不到十一点,我们便超额完成计划,售出商品有:两套银质餐具,最后一对刺绣枕套,两张人物素描( 我现场完成的 ),一柄铜质的老式烟袋锅( 索尼娅爷爷留下的 )。
虽然每人分到几十万里拉,但是粗算一下,这两个周末我已经损失了几件我最好的东西——保存了三年的一套手工刺绣真丝睡衣、出国时朋友送的景泰蓝笔筒、美院同学为我量身制作的头部木雕……如果我在意大利买一套像样的真丝睡衣不止几十万,要是再加上手工刺绣还得翻一番。不过我已经决定从现在开始乐观一点,毕竟发现了一条谋生之路。
分手时和索尼娅约定下午一起去逛街,晚上大吃一顿。快到家了,我兴高采烈地抡着空空的邮递包,沿着石板斜坡一阵急跑。因为是周末,街道两旁那些老字号的餐馆、咖啡屋都坐满了人,大家悠闲地小酌着。我已经看见有人冲我招手。依往常,我肯定会跑过去跟老人们斗斗嘴,顺便蹭点什么东西下肚,不过现在我只想回家洗去一头一脸的灰垢,再小睡片刻,为下午的活动保存体力。我已经想好怎么消费我“卖血”的钱了:一双栗色的齐膝长靴;一件上星期刚挂入橱窗的短裙,它是用钩针编制的,色彩非常漂亮。穿上它们,我就可以参加公司的圣诞舞会了。
“嗨,”我突然听到有人在我身后说,“今天看起来心情不错,满载而归吗?”
我转过身来刚好看到马可从停在路口的保时捷里钻出来。已经十二月了,他居然没穿外套,上身只有一件紧身的黑色V领运动衫,下身着白色休闲裤子,脚上踏一双轻便的软羊皮运动鞋,似乎刚从运动场上下来。他径直来到我面前,我看见他结实的身体好像要从上衣里迸发出来。
《风月无界》第六章(5)
他也上下打量我,看得非常仔细,特别是对于我抡在肩上的那只特号邮递包。虽然已经半个多月没见到他,但昨天在市场监视我的两个家伙一出现,我就预感到他出差回来了。没有比这更糟糕的,收摊回家的路上遇到他。我此时的打扮就像个村妇,尽管我竭力表现出愉快而镇静的样子。
“嘿,你真的去卖破烂了?你们那些东西谁要啊?”
我看出他想大笑,虽然他努力克制,嘴角却翘着。我觉得血往脸上冲,燥热一片。我狠狠地白了他一眼。“我这样做,因为我喜欢!”我用愤恨而自嘲的口吻大声说道。
他哗一下子笑出来。我气蒙了,一句话也说不出,转身就跑。
“喂,不跟我去吃中餐吗?”他在我身后喊。我跑得更快了。“顺便告诉你一下,圣诞节我去法国,明年回来……”
3
公司的圣诞舞会上,我出尽风头,那些邀我跳舞的男同事几乎无一例外地提起我初进公司的模样——有帽兜的驼绒套头衫、牛仔裤、双肩背包。我羞愧得满脸通红。可他们说见惯了打扮得一丝不苟的office女郎,倒是我的样子可爱得好像邻家妹妹。舞会后我和几个同事出去喝酒,我回答了他们关于我个人的很多问题,那种机智和应变能力连我自己都感到吃惊,似乎我从没经历过一场痛不欲生的恋爱。总之,舞会、同事、还有我整晚的表现都非常令人愉快。
午夜回到家,发现卧室门口停着一只有封角的老式帆布箱,箱把手上挂着发黄的航空标签并写有城堡的地址,新封条上却是我的名字。
我的大脑飞快地旋转,却难以理清跳跃出来的各种猜测。我转身冲下楼。睡梦中的艾达被我吵醒。“不,不是他,他根本没有露面。只来了两个速递公司的年轻人……”迷蒙中老太太的记忆没出任何问题,她的答案冷酷而无情。
打开皮箱,所有我放他那儿的东西都在。我生命中很美好的晚上转瞬变成最糟糕的,我真想钻进地缝里死了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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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诞节来临了,接着是新年。
房东太太去伦巴第区看望儿女,索尼娅去佛罗伦萨照顾姐姐,剩下我一个人躺在被窝里听圣诞礼炮声,午夜时分孤独地踯躅在街头看漫天的烟花……
这种孤独和被人冷落的日子我早已习惯了。
什么是孤独,就是没人理解你,没人关心你心里所想的,包括你的父母。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十二岁就懂了。家中三个大人,三个孩子,总是矛盾重重,起源于母亲和奶奶,继而扩大到姐姐和我。两个年幼无知的小女孩,坚决捍卫着自己拥戴的一方,这导致我们姐妹对立;母亲讨厌我;奶奶不喜欢姐姐;再加上父亲动辄暴跳如雷……十二岁生日那天,家中再次爆发战事,我哭着跑出来,站在路边看秋风中的夕阳一点点隐去,顿觉无限凄楚……
我提前去市场驮回一篮子食物,然后翻出厨房里最大的锅,炖了满满一锅海鲈鱼,又用电饭煲蒸出足够吃一个星期的大米饭,每次开饭前再用橄榄油和沙拉醋调拌一碗蔬菜沙拉。这道食谱我吃足三天,到第四天我宁愿饿肚子也吃不下去了。晚上艾达打来电话,我一听见她的声音立刻哭泣起来。这是几天来我接到的第一个电话,我已经不知道如何从孤独的黑暗中摸索到出口了。
我吃上了房东太太特为我留在冰柜里的烤牛肉、掺有香肠和|乳酪的番茄酱以及用碎辣椒跟盐腌制的乌贼、海螺肉。她似乎对我的情况早有预见。这道菜我又连吃数顿,才终于接到第二个电话,索尼娅从佛罗伦萨回来了。
“今天我请客,吃完饭我们去喝酒、跳舞,不醉不归。”我拼命克制着心中的激动说。一个在孤独中呆久了的人突然有了朋友,就像生死边缘遇见救星。
我已经无比痛恨节日,直至终于开始上班,我才松了一口气。
圣诞和新年的漫长假期里,我用绘画完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宣泄,一幅身披睡袍的自画像,一幅铅笔勾勒的配以柔和色彩的众圣母像的临摹品( 这类壁画在意大利的教堂和宫殿比比皆是 )。它们是我画过的最好的两幅画。
《风月无界》第六章(6)
首席设计师的婚纱作品获得评比大奖,公司为此举行宣传活动,主任把一家不起眼的小店面的两个橱窗交给我布置。他用肯定的语气对我说:你能行,要有信心!设计了几种方案之后,最后我选定将我的两幅油画分别裱进背景墙。自画像部分我用了大量炫目的金色和铜色,这个橱窗布置复古系列的头饰和一袭中东风格的婚纱;第二幅临摹品因为运用了透视法,圣母们均以一袭轻纱围绕,我就给模特披上拖地白纱,配以淡绿、淡粉色的光,简直天人合一,使壁画和模特都有了活的灵魂似的。
我的设计才华由此得到认可,一家摄影杂志拍了我的橱窗照片做插页,这使我无可争议地成为撒丁岛上最幸福的女孩。连执行总裁看见我也会问一句,“你就是那个会画画的中国女孩?继续努力啊!”
索尼娅蹦蹦跳跳地来我办公室表示祝贺,这之前我因为听了太多赞誉把脸上的肌肉都笑疼了。不过她接下来说出的事情兜头给了我一盆冷水。
“露西娜正在抱怨呢,说一个毫无专业经验的小助手居然去设计橱窗,简直是拿公司的声誉开玩笑。她要向上面写报告,她不能容忍这种本末倒置的事情再度发生。”索尼娅的眉头拧成一团,好像她跟我正一起面对某种悲惨的情形似的。“还是因为情人节那件事,你把她彻底得罪了。”
“是,我当然知道。”我也有点垂头丧气。
从去年发生那条绿裙子事件之后,露西娜再没跟我说过一句话。这不奇怪,我进公司的第二天,就强烈地意识到了她对我的不屑。那天她挎一只充满法兰西文化的爱马仕皮包,身穿钉满亮片的斜纹紧身裙,看上去耀眼极了,可惜她肥厚的身体将裙腰挤出一圈赘肉。我当时的装扮更糟糕,棉布长裙,平跟鞋,松紧口的夹克衫,朴素得简直有点寒酸。“你好。”我向迎面走来的露西娜打招呼,她目不斜视地擦肩而去。我尴尬地站在那儿不知所措。
露西娜是公司第三大持股人的远亲,进公司伊始即担任推广部的高级助理,不久便迅速超越副主管,被提升到正职上。去年部门经理调去米兰总部,所以未来她极有可能填补这个虚位已久的职务。而一般情况下完成三至五年的助理工作是进入初级管理层的基础。我不知道露西娜何以就具备了担当主管的能力。
上月情人节,速递公司为我送来九十九朵红玫瑰。我在卡片里找到一行龙飞凤舞的签名,可整个办公室没人能看懂,后来我用汉字的角度去理解,才断定是“马可”这两个蹩脚的汉字。那天整个上午我一直听见对面推广部里笑声不断。
午餐时间我刚走进楼道,索尼娅就从屋里蹿出来,把我往里拽。“快看呦,我们开花店了。”一脸粉刺后遗症的露西娜正在花丛里笑,她的办公桌和窗台上插着几大瓶鲜花。
“很漂亮。”我由衷地说道。我没注意到露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