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头奴-第9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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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黎和阿香管不到这些,她们是有目的而来的。无心在这城里寻乐子逗留,只在歇了几日后,便要驾了马车往曾经她们西北军驻扎的地方去。那里是荒地,四面有山,也有一条宽阔的河流——印霞河。
阿香不是很能找到路,只知道那地方是在玻琉城的西面方向,至于在哪里怎么走,都不知道。姜黎对路的印象也没那么深刻,那一次毕竟是沈翼骑马带着她的。思忖一气,姜黎就没有让车夫赶马车带她们前往,而是直接去城门外的马市车行使了银子。
使了银子后,给她们赶车的是个小伙子,穿一身灰衣,身上有微微的马粪味。她牵阿香和福哥儿上马车,让这小伙子带她们去印霞河。印霞河是好找的,但印霞河也很长,到底去哪一处,那小伙子一面赶车一面又问了一气。
姜黎这里没什么可描述的,只道:“京城过来的军队驻扎在那里,有训练场。”
听了姜黎的话,那小伙子便了然了,只说:“你说的地方我应该知道的,没有错。但那里早不是秘密的地方了,军队也都不往那里驻扎。还是许多年前,有军队驻扎过。但是自从和北齐的公主和亲之后,他们就班师回朝了。后来又有军队过来,已不在那里扎营。”
小伙子这话一说,阿香拍一下大腿,道:“就是这里了,我们不找军队,就找这个地方。”
这就算把地方说准了,马车一直往那边赶去。这小伙子一路上话多,又问了姜黎和阿香许多话。问她们找这地方做什么,又问她们是哪里来的,不是本地人,此类种种。姜黎不答话,都是阿香与他说话,胡说乱说一气。
福哥儿听了话也好奇,抬头问姜黎:“娘,你和阿香嬷嬷找那个地方做什么?”
姜黎抱着他在怀里,看着他道:“娘和阿香嬷嬷以前在那里生活过,想去看看。”
福哥儿想一想,说:“我不记得有这回事。”
姜黎这便笑起来,“那会儿你还没出生呢,娘那时也才十六岁。”
福哥儿挠挠头,“是么?”
可不是么,那会儿姜黎才十六岁,还没有和沈翼好上。在那军营里发生过多少事情,这会儿在脑子里回想起来,都只有深深的感慨。她们在河边不论严寒酷暑地洗衣服,去小山上捡柴火,缝补许多衣裤鞋袜。在那一方不大的荒僻地里,一群女人在油灯下熬生活。她们走后,还有几个生病的女人留了下来,已无有人知道她们后来如何了。
马车一路赶到那个熟悉的地方,便是没有帐篷马厩,姜黎和阿香也还是一眼就还原出了以前这地方的样貌。虽也变了,一切却还是熟悉的。下了马车放眼望去,茫茫荒野,不远处一条长河蜿蜒在眼前,到了傍晚,便会印上霞光。
这里的雪都还没有化尽,到处都有残雪。灰白相间,别有一番旷野的风情。福哥儿站在姜黎旁边,拽着她的手,半张脸都包裹了起来,身上的小小斗篷边缘扫地,风一过就擦动地上的雪渣。这里鲜少人来,雪都还是松软的。
福哥儿看着这里的景象,忽操着稚嫩的声口开始念诗,“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念完了仰头看姜黎,说:“娘,这是我刚学的诗,跟这里一模一样。”
姜黎低头看他一眼,再抬起头看出去,果然是这诗里的意境。白雪微残,景色凄荒,印霞河边那株杨柳还在,顽强地活过了这么多年。杨柳下面正坐一老翁,穿着蓑衣戴着斗笠,在河边钓鱼。
阿香觉得奇怪,只道:“傻子不是,这时节那河里的冻还没化呢,能钓着鱼么?”
福哥儿记性好,教他什么都记得住,难为这会儿也会用,又抬起头看向阿香说:“所以说,钓的是寒江雪啊。”
阿香听不懂,只道:“福哥儿说的都对。”
那厢赶马车的小伙子又跳回马车上,并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看的,只对她们说:“我留在马车上等你们,你们要看就去看吧。待会儿回来,我再带你们回去。可别太磨蹭,这里太冷,没有城里暖和。”
阿香回头应下他的话来,自过来搀起福哥儿的手,把他往那荒地里领,一面带着他玩一面与他说:“当年你娘在这里受了很多辛苦,就在那河边洗衣服,去那山上拾柴火。亏得遇上你爹,否则这世上就没你娘,也没你啦。”
福哥儿任阿香拉着,回她的话,“那我爹呢,是不是在这里?”
听福哥儿这么问,阿香自还是扯谎话说:“你爹不在北边儿打仗,在南边儿呢。”
福哥儿听了便有些失望,低声说了句:“哦……”
这边阿香带着福哥儿玩,那边儿姜黎却陷进了自己的思绪里。她在听了阿香那句“傻子不是,这时节那河里的冻还没化呢,能钓着鱼么?”后,就生了别样的心思。这么冷的天,这么荒僻的地方,谁会过来钓鱼?
她这么想着,便一步一步往印霞河边去。看着那株柳树,看着柳树下披着蓑衣的人,背影孤凉。会是沈翼么,她想着。越这么想,就越觉得那人背影眼熟,便不自觉地越走越近。
这一段路,她觉得自己走了好久。终于走到那人身后,却喉间发干开不了口说话,也不敢去看那人的脸,只怕见着脸又失望。她就这么站着,站了许久,才说出一句:“老先生,能钓得到鱼么?”
那披蓑衣的人听到有人说话,头上的斗笠动了动,便转过了头来。四目相对的那一刻,两个人都惊住了。姜黎觉得自己的四肢都僵了起来,隔了许久许久,才又说出一句:“秦泰……?”
是秦泰没错,曾经那个略带少年感的人这会儿成熟了,一点点生嫩气也没有。他看着姜黎,脸上也是惊诧,在姜黎叫出他的名字后都没反应过来。一直等阿香带着福哥儿过来,也惊得神经混乱,叫了他一声“秦都尉”他才缓过神来。这便丢下手里的渔竿站起来,看着姜黎声了句:“阿……阿离?”
姜黎没来得及说话,倒是阿香一惊一乍的,看着他问:“你没死吗?”
秦泰听阿香这么问,突然笑出来,还是像以前一样露出两颗虎牙。他说:“差一点,命大,被人救下来了。”
这事儿实在是太让人惊讶了,除了福哥儿不知道怎么回事有些发呆以外,相对的三人都还在惊诧的情绪当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根本不知道从哪里说起。姜黎和阿香一直以为他已经死了,结果没想到他还活着,更没想到的是,他们这辈子还能再遇上。
各样的情绪交织在一起,让三个人都有些无措。姜黎不知道该说什么,便胡乱说了句:“你还要钓鱼么?”
秦泰转头看看自己在河边凿出来的冰窟窿,渔竿浸了半截在水里,忙弯腰去收渔竿鱼线,说:“不钓了,够了。”
姜黎低头看看,他旁边的小桶里只有两条二寸来长的小鱼,也不知钓了做什么的。只看着他收起渔竿拎起小桶,看着她和阿香说:“你们来多久了?这里没什么可看的,要不往城里去,去我家里,今天我招待你们。”
事情转变成这样,姜黎和阿香都难再有伤怀过去的心思。转头往这四处看看,确实也没什么可看的。这会儿又见着了秦泰,想想算了,熟人相聚去,这里想伤怀的时候再来就是。横竖永远都在,且一日荒僻过一日。
决定了,这便要往玻琉城回去。原秦泰是走着过来的,这会儿要与姜黎她们一起,便要坐去马车上。坐到车厢里的话,这又不太方便,最后便坐在车夫旁边,陪车夫赶车。
阿香见了秦泰高兴,自然问他许多话,问谁救了他,这些年过得怎么样种种。秦泰气色不差,不过把这些年分开后的事情说了说。其实也没什么,他被一个打猎的男人救了,带回家去养了许多日子伤才好。后来在他家住了一阵子,一直不知该往哪去,便没走。而后长年累月下来,慢慢也就似一家人了。那男人的闺女正好中意他,后来自然而然成了亲。所以,秦泰这会儿是有家的。
姜黎坐在车厢里不说话,听着秦泰三两句地把分别这么多年发生的事情说完,好像轻松得不能再轻松。但其中有多少难处,人的心性又随时间发生了怎样的改变,都是说不出来的。可能大约看得出来感觉得出来,两人从才刚见面说下几句话之后,就都明白了,过去的一切都只能是记忆里的事情,她们现在,也只算是旧年老友罢了。
秦泰听到了福哥儿叫姜黎娘,所以也没多问福哥儿是谁。他从那孩子的眉眼里看得出来,是谁的孩子。可也因为看出来了,心里又有了其他的纠结。暂时却又不能表露,只把姜黎和阿香带回了玻琉城城北角落的家里去。
姜黎便也见到了他的妻子,生得十分乖巧的模样,没有一点精明妇人的样子。做起事有时候也会忘东忘西的,但秦泰对她很有耐心,两个人的感情瞧着也很好。姜黎还记得秦泰以前跟她说过的话,她喜欢可爱的、乖巧的、听话的女孩子,笨笨的,逗起来才有意思。大约,就是他妻子这样了吧。
姜黎和阿香在秦泰家吃了饭,也看足了恩爱夫妻该有的样子。秦泰也有了孩子,虚五岁的小姑娘,和福哥儿同岁,只月份比福哥儿小一些,她是九月出生的。两个小家伙到一起倒也投缘,只管自己玩去,再不找父母爹娘的。
如此,谁还会提起那段仿佛飘在云际的过往么?没有人会提,它存在过,却终归是一场短时间之内的虚幻情愫。因为不可得,所以那时强烈。人年少时会对许多人动心,但能一起历经世事走过生死,在心里刻下抹不去印记,只能是那一个人。
秦泰招待姜黎和阿香,像招待寻常老友一样。但一直到吃完饭,他也没问姜黎和阿香为什么会来西北。吃罢了饭后,他又有事,拎上在印霞河钓上来的那两条小鱼出了门,让自己的妻子招待姜黎和阿香。
姜黎和阿香以客人的身份呆着,不多问什么。秦泰的妻子把家里年上没吃完的一些零嘴儿都拿出来,让她们吃着玩。三个人便围着桌子闲说话,不时再瞧瞧孩子。秦泰妻子跟她们没什么可说的,话里话外都离不开秦泰,说他小时候,原就是孤儿,在街面上讨生活,说他各种事情,都是姜黎所不知道的。听这些话从面前女人嘴里说出来,不过在证明一件事情,秦泰的过去,秦泰的一切,其实从来都和姜黎没有产生过真正的关系。
三个人在一起话说得久,却还不见秦泰回来。她们要走,也得跟秦泰招呼一声再走。阿香看姜黎不是很想继续再呆下去,大约没有找到沈翼,见到秦泰的暂时喜悦也不能真正让内心踏实,因便问秦泰的妻子,“他做什么去?”
他妻子笑笑道:“没什么了不得的事,去见债主。”
“债主?”阿香不解,姜黎当然也听不懂。
秦泰妻子回阿香的话,“是啊,这人可怪了。三年多以前从死人堆里救回来的,照理说官人是他的恩人才是,结果他却成了债主,日日让我家官人过去伺候他。因伤重断了条胳膊,就一直不死不活的样子,不大像个活人。天天在家劈柴,除了吃饭睡觉,就是劈柴。官人说什么,他觉得自己废了,是个废人,只能劈柴,所以就一刻也不消停。后来啊,谁家有柴火要劈的,都找他。最怪的是,他吃鱼只吃印霞河的鱼,冬日里也要叫官人去钓。哪里能钓得到,都是些小鱼苗儿。”
姜黎和阿香听着这话,忽而眸子都亮了起来。然后互看了彼此一眼,异口同声问:“这人叫什么名字?”
“那不知道。”秦泰的妻子摇头,“官人一直叫他大哥,没说叫什么名字。”
但凡是能联系上的事情,姜黎自然都不想糊弄过去。她一直觉得沈翼没死,不管怎么样,都要把自己能做的该做的做完。不管死没死,这一趟来西北,都要把事情定下来。倘或没死,找到他要问问他,这么几年为什么一直不回去。如果人确实没了,她还自己带阿香福哥儿回去,独自把福哥儿抚养长大。
姜黎觉得这人很有可能就是沈翼,就像她上午在印霞河看到秦泰背影时也觉得他是沈翼的心情,是一样的。一直思念一个人,便会觉得任何人都可能是他。觉得他还在,在自己身边的任何一个地方,所以她问秦泰的妻子:“那人家在哪里?”
秦泰的妻子也是知道的,自然道:“在最后那排庄子,西北角上的破宅子里。”
姜黎听了话便有些迫不及待,看向阿香说:“我想去看看。”
阿香明白她的心情,别说姜黎,就连她听说了死人堆里救回来的债主,只吃印霞河的鱼,都觉得是沈翼。这会儿自然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