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台春-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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应崇优脸一红,伸手就将那淘气的年轻人掀了下来,责备道:“你又忘了!为人君者,要矜持庄重,怎么可以开如此轻浮的玩笑?子曰,礼之……”
“应老夫子……”阳洙苦著脸揉揉被捏痛的肩膀,“别教训人啦,不过是因为在你面前,用不著讲究什么君臣大礼,才说那么一句玩笑话……”
应崇优板著脸道:“要知道离京去藩领后,展现天子威严是很重要的,我就担心你成了习惯,以后对别人也这么著……”
阳洙趴伏在枕上,侧著脸柔柔地一笑:“怎么会有别人?这世上再有千千万万的人,也只得一个应崇优啊。”
轻飘飘的一句话,又似是随口说出,然而听在人耳中,却如一道电流闪过,在心中震起感动的波澜。
“怎么又不说话?想睡了?”阳洙伸手推了推比自己年长的朋友,“你还没考问我今天的功课呢……,对了,你上次正说你师父会天演神算之术,就有人来打断了,我一直想问你,他算的准不准啊?”
应崇优定了定神,低声道:“天命怎可轻测?家师等闲不会擅开天眼的。”
“那他给你算过没有?”
“……”
“算过的?算出什么来了?算没算出你会进宫?你的将来,会不会功成业就?”
“陛下问这个做什么?”
“很明显啊,”阳洙笑道,“你和我的命运一定是捆在一起的,知道了你的,岂不就是知道了我的。”
应崇优翻身平躺在枕上,看著帐顶随口道:“那也未必,也许陛下大业能成,我却中途就死了……再说这世上也有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的事呢……”
话说了半晌,居然没有回应,应崇优觉得有些奇怪,扭头一看,年轻的皇帝半支起身体,目光激烈地狠瞪著他,胸口一起一伏,好像正在努力控制自己的怒气。
“怎么了?”
“你刚才说的话,是当真的吗?”阳洙咬著牙,“你觉得我将来,会是个无情无义的人吗?”
应崇优怔了一下,这才恍觉到自己的话也许有些伤害这个敏感的孩子,忙扶著他肩头安抚道:“我只是在说事情会有各种各样的可能性而已,又没有在说你……每一个人的命都是独立的,不一样的,哪有捆在一起的道理……”
“我偏要跟你捆在一起!”阳洙一拳砸在枕上,“还说没有指我,你这话分明是在疑心我!什么叫可共患难不可共富贵?既然你信不过,我立誓给你听!”说著将右手食指放在口中用力就咬,被应崇优慌忙伸手拉下来,已经咬破了皮,滴下血珠来。
“我不过随口说错了话,哪有人这样性急的?”应崇优从枕上抓过一方白帕给阳洙扎裹手指,语调温润地哄道,“陛下将来一定是仁义的好皇帝,臣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啊。”
阳洙定定地看了他半日,突然反掌握紧了崇优的手,道:“我发过誓了,你呢?”
应崇优一时不解,“我什么?”
“如果我将来做不成好皇帝,让你失望,你还会不会一直记得我们今日的情谊,会不会一直像现在这样,留在我身边,关心我,教导我,永远都不离开?”
这是一番出乎应崇优意料之外的话,但是在最初的惊异之后,在他胸中随之泛起的,却是一阵淡淡的酸楚。
对于阳洙话语中的真情挚意,应崇优并不怀疑,只是对于世事人情,他心中更是清明一片。
这孩子孤儿寡母幽居深宫,周边都是窥测的冷眼,风刀霜剑下有了一个可信任依托的人,当然弥足珍贵。可是将来一旦冲破樊笼,进到更广阔的天地之中,他至尊天下的身份,会让他的周围环绕著忠臣良将,到那时一个区区的应崇优,便不会再像现在一样,让他如此珍惜,如此患得患失。
伴在君王身边荣宠终身的人,千百年来屈指可数。而应崇优从来都不认为,自己会是那少得可怜的几个幸运儿中的一个……
没有得到即时的回答,阳洙的面色一变,眉毛登时竖了起来,怒道:“你在想什么?难道……”
应崇优的唇边浮起一个略带苦涩的微笑,伸展双臂,将那孩子已经比自己还要健硕的身体轻轻揽进怀中。
“陛下放心,无论将来发生什么,崇优都不会离开你身边,永远不会……但是你,也不要因为晋王之死而灰心丧气,开始怀疑自己的能力,明白吗?”
阳洙一动也不动地靠在应崇优怀中,用力吸著他身上的气息,好半晌才瓮声瓮气地道:“果然又被你看出来了……我还以为自己,掩饰的很好呢……”
“你是掩饰得很好啊,言谈举止没有一点儿异常,不再像是一年前那个满身都是破绽的小皇帝了。我相信就算是孟释青那双毒辣的眼睛,也不会看出你心里究竟有什么想法。”
“幸好只有你看出来……”
“不,”应崇优轻轻摇首笑道,“我不是看出来的。我只是了解你。晋王有不俗的实力,却被孟释青如此顺利地除掉,这件事不可能对你没有打击。我之所以一直没有去解劝你,是因为我相信,陛下已经有足够坚强的心志可以抵御这样的打击,而且能够在晋王的失败中,吸取到有益的经验。这一个月来,你一直在思考晋王之败的真正原因,对吧?”
“对!”阳洙坐直身体,将右拳击在左掌心中,发出啪的一响,“你听我说,我觉得晋王败退如此之速,有这几个原因。其一,他缺乏远见,没有在事先做好万全的准备,被逼无路才仓促起事;其二,他没有大义名分,孟释青以朝廷的名义出兵,他就是推脱不掉的叛乱者;其三,他没有盟友,孤军奋战,若不能势如破竹直捣黄龙,士气自然就散了;其四,他自身不修,驭下无方,被孟释青抓到的那些罪状,都并非子虚乌有。崇优,你觉得呢?”
“陛下所言,已经很周全了,”应崇优点头赞道,“不过臣以为,还有一条。”
“什么?”
“人。”
“人?”
“政治争斗,要的是人才,战场相见,要的是兵力,都需要人。以少胜多的战例不是没有,却非常冒险,确保胜利,实际上就是要确保自己拥有比敌方更多的兵力,更多的良将谋才。奇思怪招,也许偶能生效,但终非正道啊。”
“嗯!”阳洙用力点著头,“没错。晋王刚刚起事时,兵力有六万,我记得当时朝议,大部分人都建议派出十万檄宁军平乱就足够了,可是孟释青却偏偏要派出二十万,除了必要的守备军力外,几乎是倾巢而出。他当时还说:‘我有两只拳头,为什么只出一拳?’这老家伙,果然是老谋深算!”
“确保自己的绝对优势,不给敌方以任何机会的喘息,这就是最好的战略。”应崇优拍拍学生的肩膀,“陛下,有孟释青这样的对手,你要更加地努力哦!”
“没问题!”阳洙扬了扬坚毅的下巴,用稳稳的声调答道,“我不是晋王,我不会输!”
第四章
重熙十五年,秋。
少年天子第一次小试心机,设下迷局陷阱,成功骗得孟释青一怒之下杀了最碍事的六宫都太监田仁。
那是小皇帝暗中肃清宫廷的第一步,也是能在后宫之中扩大自由度的最重要的一著妙棋。
虽然整个事件自始至终应崇优都从旁匡助,但最后看著这个学生嬉笑言谈间便除掉了横行六宫的田仁时,年轻的帝师却发现自己心中,竟不是纯粹的喜悦。
与此同时,应博在宫外仍然不断地给孟释青暗中制造麻烦,令他的精力一时顾及不到内廷中。魏州侯处的军备已渐渐整齐,接下来要详细计画的就是如何成功脱离京城,进入到藩领军中。
对于逃离,阳洙提出一个不容更改的要求,那就是自己、太后和应崇优必须全部都逃出来,任何一个人陷落在宫中都不可以。所以一套接一套的计画被制定出来,又被讨论否决,为了万全两字,一直拖过了中秋。
月圆佳节过后,永雉宫端妃突然传出喜讯,称已有一个多月的身孕。
应崇优知道,不能再继续犹豫拖延下去了。
为庆祝未来皇族继承人的出现,皇帝晋封端妃为贵妃,太后也恩免她朝昏省拜之礼。太傅应博还亲作了长长一首歌赋以示朝贺。这篇歌赋辞章华美,虽然暗中为一些清致之士不齿,却深得孟释青的欢心。
“太傅此举,又不知要被多少人诟骂了。”阳洙看过赋文之后,私下对应崇优感叹道,“他老人家这么些年一面假意奉迎孟释青,一面为我谋划筹算,其间的艰辛委屈,不知将来能否报答……”
“父亲的为人我最清楚,他跟祖父一样,心中只有一个忠字,只要陛下能够清除孟党,重掌朝政,他就再欢喜不过了。”应崇优将写著赋文的素笺压在砚台下,淡淡道,“身家性命都放在脑后了,谁还指望报答呢。”
阳洙凝视著他的侧面,轻声问道:“令祖令尊都是这样一心一意忠于朝廷,你呢?”
应崇优怔了怔,本想转头看看阳洙怎么会问出这样一句话来,却不知为何,总觉得那软飘飘的语气里别有用意,所以最终还是将视线锁在原处,慢慢答了一句:“臣,自然也是忠于陛下的。”
阳洙微微向后撤了撤身子,抿住嘴角。
对应崇优的回答,他并不满意。但到底不满意在哪里,他却又不清楚。
他只是模模糊糊地觉得,自己希望应崇优对他也是一心一意,但却又不希望这份一心一意,只是源于“忠君”二字。
“陛下,虽然大概也能推测出真相,但臣还是想确认一下,端妃那边……”应崇优将话题微微扯开,问道。
“没有可能,那孩子不是我的。”虽然对端妃有孕这件事的怒气已充盈得快要涨破肌肤,但阳洙调弄鹦鹉的手依然稳定,语调也牢牢地控制在平静的范围之内。
应崇优的目光锁在他的身影上,眉睫微微一动。
两年过去,十九岁的少年比初见时长高了一个头,暗中进行的习武修文让他的体格和气质都有了令人无法忽视的变化,就算是有久经试炼的面具遮掩,也会偶尔渗露出一丝凛凛气息,让人心头没来由地一悸,再仔细察看时,却又过往无痕,说不出有哪里不对。
应崇优可以想像,这样一个已不是孩子的少年天子坐在朝堂之上,既使他两年来对政务一言不发,孟释青也绝对是如芒在背,旦夕不安。
“不过为了不让姓孟的起疑,我现在还得去看望她。”阳洙淡淡地道,“去看她怎么欺瞒遮掩,也算有点儿趣味。”
“陛下……”
“你别担心,不过是一个没有廉耻的女人而已,我不会在她那里动气。”阳洙轻轻扶了扶应崇优的肩,居然微笑了一下,“今晚我还是会回来,你别睡,等著我。”
“陛下,”应崇优将阳洙的手从肩上拿下,握在掌心,柔声道,“我知道你心中的气恼,但端妃之事,你也不要过于苛责她。想孟释青如此淫威,群臣尚且噤口,她一个弱女子何以为抗?”
阳洙冷笑了一声,道:“曾是枕边人,我比你了解端妃,后宫十多个妃嫔,孟释青选中她不是没有道理的。她若真是被逼奸的,我也不至于去雪上加霜。”
应崇优心知阳洙所言不虚,不由叹了一口气,“不管怎样,这件事是孟氏手笔,端妃不过一件工具而已,能宽容处且宽容吧。”
阳洙微微低下头,默然半晌,慢慢道:“崇优,你教我的东西,我都尽我所能学了,但总有那么一两样,是我怎么都学不会的……请你不要怪我……”
应崇优有些吃惊,抬起眼看他。
“无论是什么人,无论有什么原因,只要背叛了我,就决不原谅。”阳洙把手向后一抽,嘴角紧紧抿住,转身快步离去。
应崇优怔怔地立在书案前,良久才扶著桌面缓缓坐下,口角挂起一丝苦笑,喃喃自语道:“傻孩子,其实有时候,原谅比不原谅要简单得多,也要容易得多啊……”
摇首拿起书卷,心不在焉地翻过了几页,突听廊下响起脚步之声,片刻后传来灵儿的禀报:“娘娘,沈大人进献时令菜肴,内廷尉传呈进来,娘娘要不要用一点儿?”
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