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恩-第5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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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您年纪小,这殿中的帷幕须得用娇俏色泽,”绣春笑着道,“奴婢这就派人去向尚宫娘子索鹅溪绢,记得要吩咐一句,定要要湘妃红的小鹅绢才成。”
“绣春姐姐,”小宫人罗儿好奇问道,“我只听过鹅溪绢,这小鹅绢是什么?”
绣春微微一笑道,“你既知道鹅溪绢,便当知道,宫中用品大多取自各地贡品。绢中最贵的,便是巴蜀的鹅溪绢。只是鹅溪绢之中,也是分着等的。鹅溪本地所产的绢都能唤作鹅溪绢,但只有手工最好的织娘用最上等的蚕丝纺织出的绢,才能唤作小鹅绢,小鹅绢十分金贵,每年贡入京中的,不过百匹。用做帷幕,看起来十分飘逸!”
阿顾怔了怔,皱眉道,“既然这小鹅绢这般贵重,用来做帷幕未免太浪费了,还是算了吧。”
“娘子放心便是。”绣春自得笑道,“这小鹅只是宫中女眷约定俗成的叫法,在州县进上来的贡品中,统一记做鹅溪绢,并无高下之别。如今圣人还在先帝孝期,宫中没有高位妃嫔,太皇太后又素来不爱鹅溪绢,凭着小娘子您的圣宠,一匹小鹅绢还是能要到的。旁的便算了,这殿中的帷幕是咱们的门面,是绝对马虎不得的。”
阿顾听得如此,方不再多说。
绫儿捧了一叠大字从东次间中走出来,“娘子,这些大字收在什么地方?”
“小心着些儿,”碧桐连忙唤道,上得前来,接过绫儿手中的大字,道,“这些大字可要好生保存。里头一部分奴婢还要整理出来,明儿送到甘露殿去呢!”
“甘露殿?”绫儿的手一哆嗦,仰头疑惑道。
甘露殿并非内宫中一般的宫殿,乃是大周历代天子的起居的宫殿。天子除每月初一、十五在太极殿中举行常朝外,平日便从朱明门、两仪门进了内宫,在两仪殿接见朝臣,在甘露殿读书、书写。每日有大学士在甘露殿侍讲,随时准备供皇帝顾问。在后宫宫人眼中乃是圣地,有多少宫人在太极宫中待到白首苍苍,也许一辈子都没有可能踏进甘露殿一步。
“是啊。”阿顾瞟了碧桐一眼,笑着解释道,“我正随着圣人学书法,圣人时常要批改我的功课。”提及功课,她伸手挠着额头,也有几分头疼,开口抱怨道,“九郎最是严苛了!这一路赶路的时候,已经累死了,他还扣着要求人家每天临八十张大字,一张都不给少,要我回宫后收整收整,一并给他送过去。说如果我糊弄他了,一定会罚我。”
“瞧小娘子说的,”金莺上前一步,掩口笑道,“娘子这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这天下有多少人指望着圣人亲自指点他的书法,都不可得。如今圣人可是手把手的教你书法,你还有什么好嫌的?您这话若是说了出去,不知道要得多少人羡慕呢?”
阁中几个小宫人互相对视一眼,面上尽皆失色。她们本来自知道这位小娘子乃是丹阳大长公主独生爱女,极得太皇太后宠爱的。如今方知她竟也是圣人面前的小红人,能得圣人亲自教授书法的。此后在阁中待阿顾更加恭敬,乃是后话。
罗儿捧了几匹湘妃红的恒春罗回来,拜道,“娘子,沈尚宫说是小鹅绢已经没有了。命我取了同色的恒州春罗回来。”
绣春愕然,“怎么会没有了呢?”
“尚宫说,今年春上鹅溪那边蚕桑发生了瘟疫,小鹅绢贡上来的很少,如今库中已经没有余存了。若是作帷幕的话,恒州春罗也是很好的,待到来年蜀地上贡小鹅绢,再给於飞阁送过来。”
绣春勉强笑道,“恒州春罗确也是极好的。恒州春罗分为初春,仲春,晚春。初春太涩,晚春太艳,唯有仲春罗,才是最好的。但因是帷幕,用了早春罗反而另有一番风味!”
阿顾笑着道,“既如此,就用早春罗吧!”
太极宫西侧的望仙殿中,唐贵妃倚在银制熏笼旁,殿中宦官连理子进来,在她耳边轻轻禀报,“娘子,江太嫔在殿外求见。”
唐贵妃眨了眨眼睛,“江太嫔,哪个江太……”陡然明白过来,倏然变了面色。“竟是那个梅妖,她也从东都回来了?”
连理子道,“正是曾去了东都上阳宫的江昭容,这一次,圣人和太皇太后回长安,她也从东都跟着回来了。”
唐贵妃面色变幻不定,“想不到,她竟然也回来了!太皇太后倒真是将三郎的话记到心里去了。”她在罗汉床上坐正了姿态,挺直背脊,傲然道,“宣她进来吧。”
“是。”
连理子躬身退下,不一会儿,唐贵妃便见了一个轻盈的身影入殿,踏在殿中的乳白色波斯地衣上,如同雪地里一袭清灵的绿萼梅,抬头望了她一眼,顿了一顿,方福了福身,“臣妾见过太妃,太妃万福。”姿态清灵优雅。
唐贵妃望着江太妃,过了好一会儿,方出声道,“梅妃,自建兴年间一别,我们也有十年没有见面了吧。”
江太妃静默了一会儿,方道,“是啊。整整十年了。”
“不知梅妃今日前来望仙殿见我,有何贵干?”
“妾今日前来,是有事相求太妃娘娘。”
“有事相求?”唐贵妃笑的十分明艳欢畅,“宫人素来说,梅妃高洁,少有求人之时,如今竟然求到我的头上,倒真是奇事了。不知所求何事。
江太妃立于殿中,“当年我引退上阳宫,便已经没有了争宠之心。如今,神宗皇帝都已经不在了,就更加淡薄清心。只因担忧弟子的缘故,这才离了洛阳跟着太皇太后回了长安。听闻张尧的《惊鸿图》如今收在娘子手中,因着这张《惊鸿图》是妾极喜欢的一张画作,妾还请娘子割爱。如果贵太妃愿意,妾愿以手中珍宝相换。”
“原来你想要的是《惊鸿图》啊,”唐贵妃立起身来,走了几步,来到太妃面前三丈,打量着江太妃清艳的容颜,唇边笑意含着一丝古怪意味,“那张《惊鸿图》我倒的确是见过的。”顿了一顿,话音一转,“可惜,那张图被我一把火给烧了。”
江太妃面色一变,过了好一会儿,方忍耐平静下来,“娘子若不肯见赐,直言便是。又何必虚言相诓?妾已是打听过了,当日,万年人施不拖进献《惊鸿图》到先帝面前,却被娘子索去,压在箱子底部不肯再见,如何会突然之间想起特意将它取出来烧了?”她眉目一黯,淡淡道,“你我当年虽有争宠旧事,但我已然退居上阳宫十年,且如今,神宗皇帝都已经不在了,我们还能争些什么?我想要《惊鸿图》,也不过是做个念想罢了。你又何必不肯成全?”
“梅娘子说的倒是很好听,”唐贵妃拍了几下手,“你若是早些日子来,说不定我也就将图给你了。只可惜,那张图却是真烧了,在先帝刚刚驾崩的时候,我心绪不好,恰好见了那张图,一个冲动就烧了。如今,你就是说的天花乱坠,我也没法子变一张《惊鸿图》给你。”
“你——”江太妃一时恼怒至极,她对这张《惊鸿图》寄托了太多的感情,如今陡然得知《惊鸿图》已经毁在了唐贵妃的手里,一时之间,心灰了大半,冷笑道,“唐真珠,你我当年,虽同为神宗皇帝的妃子,但我早早退引,并未真正与你相争。你便这么见不得人好,偏要难为我么?”
唐贵妃的面上露出哀艳的笑意,“我为什么要见你好?三郎是我的三郎,他虽时刻在我身边,心中却始终有一席地方,记挂着你,我抹不掉三郎心中的印记,倒恨不得你死了才好。莫说《惊鸿图》被烧掉了,便是它现在还在,我也不会把它交给你。三郎对我发过誓,‘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你什么时候见过比翼鸟有第三只,连理枝生出第三枝的?我烧了它,又有什么错?”
江太妃怔了片刻,心思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过了一会儿,方看了唐贵妃一眼。目光中带着冰凉的意味。
“唐真珠,你有什么资格说你没错?神宗皇帝的清名因为你而沾上了污名,单凭这一点,你便是万错不得赎。”
“你胡说,”唐贵妃神情稍稍慌乱起来。
“我哪里有胡说了?”江太妃瞧着唐贵妃笑容轻谑,“神宗皇帝因你之故,日后在史书上免不得被写上一笔女色惑人。因着你,先帝与兄弟不睦生隙,此后半生难以弥补;因着你,先帝废了三个无辜壮龄皇子,日后纵然痛悔,终究难以追回过错。这些都是因着你的缘故,如今,神宗皇帝已经躺入泰陵之中安息,到现在,你竟然说你什么都没有错?”
唐贵妃浓艳的眸子里露出了惊惧神色,“我才没有。”
江太妃瞧着唐贵妃,她一身容颜浓秣,站在华丽的望仙殿中,惊惧的像一个孩子,天真而又孤独。她本是尘世间最美的作品,需要一个人精心呵护护持,方能在这俗世中开怀生活。但如今,那个护持着她在这尘世中无忧无虑生活的男子却已经不在了!
忽然之间,她的心情变的心平气和起来。瞧着唐贵妃道,“唐真珠,我不想跟你斗。你却把我当做此生最大的对手,一直想将我踩在脚底下。我本不想和你计较,但你却逼人太甚。既如此,我又何惧?先帝虽然没了,但我们的人生还没有结束。这场人生的上半场,你是赢了,但下半场却还没有结束呢!我便坐在这太极宫中,等着看,我们两个最终会落得什么下场。”她言毕,转身离去,湖水绿一样的裙裳拖在望仙殿地衣之上,犹如碧波之上的花朵。
唐贵妃怔怔的望着,颓然的坐在身后的美人榻上,眼角余光扫过殿中帷幕之后露出的一抹绯红色泽,猜到了来人,不由心中微恼中生出一丝亲昵,压低了声音唤道,“阿燕?”
姬华琬吐了吐舌头,掀开帷幕扑了出来,“阿娘,你怎么猜到是我在那儿?”
唐贵妃闭着双目,容颜中有一丝疲惫,却依然焕发出惊艳的美感,懒懒道,“除了你,这望仙殿中还有什么人敢这么明目张胆的偷听?”
“咯咯咯,母妃真是聪明!”姬华琬畅然欢笑,将自己的身子倚在唐贵妃的怀中,亲昵而依恋。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来好奇问道,“母妃,这位梅妃,你很忌惮她么?”
“胡说,”唐贵妃霍然坐起,陡然拔高声音,“她有什么值得我忌惮的?”
“我唐真珠得神宗皇帝独宠,她被我挤兑到东都上阳宫,十年来都不能见君一面,这样的一个小小昭容,有什么值得我堂堂贵妃计较的?”
姬华琬怔了一怔,没有想到母妃竟然因为自己不经意的问语这样激动,连忙安抚道,“好,好,你不忌惮她。”却在嘴里轻轻咕哝,“真不忌惮,干嘛要烧了那张《惊鸿图》?”
她的后一句话的声音虽然放的十分的轻,但唐贵妃离她十分的近,竟是听到了,怔了怔,美丽的眸光忽然迷蒙起来,记起了神宗皇帝弥留时候的情景。
那时候姬琮的病已经十分的重了,躺在寝殿神龙殿的御榻上,瘦的几乎脱了形。只一双眸子依旧深深的落在自己身上,握着她的手,笑着道,“妙儿,看起来我们不能够继续相守了。”
“三郎说的什么话,”她瞧着他憔悴的样子,伤心泪洒于睫,“我们在长生殿发过誓的,‘在天愿作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比翼鸟、连理枝怎么可能独留一个人?”
姬琮淡淡笑道,“那些都是说笑罢了,人世间哪有那么美满的事情。纵然我是帝王,也不可得。只是若是我不在了,总是希望你能够活的长长久久的。我会尽我所能,为你安排好一切,可是,”他瞧着情人娇美的容颜,忍不住目中的忧虑,“你也要学着聪明知趣一点。你性子这般天真,再有那些事,我真担心我走了后你撑不住啊!”
她哭倒在他的病榻上,真真愿意将自己的性命折了一半,为他续了命,两个人继续的相守下去。
那时候,沈力士在寝殿外禀报道,“圣人,太后殿下来看你了。”
姬琮咳了一会儿,点头道,“知道了。”
“妙儿,”他回头吩咐自己,“你先下去吧。”
她点了点头,柔顺的退了下去。
她纵然有千般风华,在这个得了自己心的男人面前,总是驯服的。退出神龙殿的时候,她和形色匆匆的皇太后冯氏擦肩而过。
她一直知道,冯太后并不喜欢她。
作为一个母亲,冯太后本能的不喜欢她这样狐媚了自己儿子的坏女子。她也未见得喜欢这个一直以来对自己态度冷淡的尊贵妇人。但冯太后是姬琮的母亲。只因了她爱这个男人,也愿意为了他,去尊重他的母亲。而在确认了她进宫的事实不可逆转之后,冯太后也因着体恤儿子的心意,并未着意为难她。这十年来,她们二人彼此井水不犯河水,共同为姬琮营造出一个安心的太极宫。
做为一个宫妃,她也终究知道,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