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珠-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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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哑,她说着话看向了下首的朱氏,显见得这话其实是说给朱氏听的。
若生就也不再反对,点点头应下:“等天气稍暖些再挑拣便是了,左右也不急在这一时。”
“也好。”
姑侄二人慢悠悠说着若生院子里的事,连二爷在旁听着,就露出烦闷之色来,忍不住插进话去,小声问云甄夫人:“阿姐,我的雀金裘呢?”
云甄夫人宠溺地看他一眼,道:“忘了谁的东西也不能忘了你的!”而后侧目往簇拥在旁的少年中扫一眼,指了方才若生认出来的那人说,“玉寅,你领着二爷去试试那件雀金裘。”
得了令,被唤作玉寅的少年便应声走出了人群。
身材颀秀,面若春月。
连二爷打量着他,嘟哝句“又是生面孔”,快步走了过去,急着去库房找他的新裘衣。
走至门口,恰好同连三太太跟连四太太几个擦肩而过。
三太太管氏一声“二哥”还卡在喉咙里,他便跑没了影踪。
玉寅因为向主子行礼而落后一步,见状便也匆匆跟了上去。
“三嫂,方才那个,瞧着眼生得很,又是新来的?生得虽则不错,但也没比先前那些强多少,大姐的眼光倒是越活越回去了。”四太太林氏望着玉寅远去的背影,撇撇嘴不屑地说了句。
三太太扭头看她,蹙起两道秀眉,轻声斥道:“仔细给人听见!”
话点到即止,也不能说得太过。
连家一共四位爷,连大爷英年早逝,只留下个孀妇并一嫡一庶两个女儿;连二爷心智有如小儿,膝下也只得若生一个姑娘;连三爷跟连四爷倒都是身强力健,聪明能干的。只三爷则远,却是庶出的。
三太太管氏的出身也不如四太太林氏,但在连家,嫡庶并没有那些所谓的世家名门讲究得严苛,是以三太太为长,这主持中馈的人选,便也成了她。
四太太年轻气盛,一直都不大满意这一点,但碍于云甄夫人,她也不敢当面置喙。
少顷二人进了里间,各自见过云甄夫人问了安,便又问起了若生的身子来。
若生娇纵,寻常不喜有人进她的木犀苑,三太太几个即便知道她病了但没得她的话,也不敢自己巴巴上门去,只每日打发了身边的大丫鬟去探问。故而今次,也是她们连日来头一回见到她。
若生坐在云甄夫人身边的榻上,双手交握置于膝上,绞着素白纤细的手指头,闻言模样乖巧地答:“已好全了,多谢三婶和四婶挂心。”
“这便好。”三太太点头感慨着,忽然惊觉坐在上首的一大一小,错眼看去,明明生得不像,却似是一人。
云甄夫人的眼神是轻佻而落寞的,藏着看透人世般的凉意。
而若生,小小年纪的她,一双眼竟也深幽仿若古井,冷如霜雪。
三太太看得心头一跳。
等到再想细看,却见若生只是甜甜笑着,同她熟悉的那个半大孩子并没有区别。
她不知方才那一瞬,是自己瞧差了,还是真的……
她暗暗深吸了口气,敛了心神转头看朱氏,口吻亲昵地道:“我那新得了一位祖籍姑苏的厨子,一手江南菜做得极好,二嫂若得了空,便过来尝尝家乡菜吧。”
不等朱氏开口,云甄夫人已道:“去尝尝也好。”
“正是,若合口味,便让人搬到明月堂去。”三太太大方笑道。
云甄夫人淡淡“嗯”了声。
朱氏便也温声谢过,应下了这事。
唯独四太太不大乐意,她原就瞧不上朱氏,也就没曾想会在千重园遇上,因而什么也没准备,也不是三太太这八面玲珑的性子,结果硬生生给比下去了。
她憋着气,就也懒得说话。
云甄夫人心知肚明,也不大理睬她。
坐着没趣,四太太就要走,三太太也只得跟着告辞。
谁知走的时候,又正好遇上折返回来的连二爷。
三太太的一声“二哥”这回总算是冒了个“二”字出口,后头的却仍被堵回来了。
连二爷打断了她的话,原地转个圈,问道:“怎么样?”
“很好,这料子极衬您。”三太太仔细看了两眼,看明白是雀金裘,笑着赞叹了句。
四太太却敷衍道:“您什么好料子好衣裳没穿上身过,也不差了这一身,不好再买便是了。”
连二爷竖耳听着,轻“哼”一声,当着四太太跟一众扈从的面便道:“你不想搭理我可以不搭理,既说了就不能拣点好听的说?”言罢又疑惑,“老四为什么喜欢你?”
“二哥!”四太太一张粉面刷的一下红透,跺脚甩袖而去。
连二爷还不解,问三太太:“我说错了?”
三太太支吾着,“也、也不是……”
“得,她不说我回头问老四去!”连二爷皱皱眉,终于放了三太太离开,自己一路小跑着回了屋子里,不等站定便先问道:“好不好?”
若生道:“比您养的那几只鸟还华丽!”
这就是极好看的意思了。
连二爷乐得哈哈笑。
云甄夫人却狐疑地看了若生一眼,淡红的唇抿成了一条线。
若生知道她在疑惑什么,便也大大方方任她看。
人的性子,随着时移境迁总是会变的,一成不变的,只有死人。她失去过他们,如今重新拥有了,自然再不会如过去那般对待。
云甄夫人打量着她,她也在打量云甄夫人的人。
从她有记忆开始,姑姑身边便总少不了年轻出色的男人,来来回回,都是一样的打扮,她从来也没分清楚过谁是谁。
其实姑姑过了三十三岁寿辰后,便已不大在男欢女爱上留恋。
后来跟在她身边的人,更像是随从,像是护卫,也像是一件用来解闷的玩物。平日里搂在一处欢声娇笑,三三两两搬了桌椅打马吊,总有闹不完的花样。连带着那些库房里的物件,也都是这群人侍弄照看着的。
然而时至如今,就又不同了。
若生用眼角余光瞥向站在连二爷身后的少年,想着自己曾如扑火的飞蛾,一头栽进他这团熊熊烈火中,被烧得骨酥肉焦,永劫不复,唇角就弯出了一个淡得不能再淡的笑。
轻微的弧度,同少年唇角的那一抹,几乎分毫不差。
第010章 千重
于她而言,想要清清楚楚地回忆起一个人的长相,并非易事。
故而她辨人,须得从对方的发式、声音、步态,甚至于说话的口气跟眼神来分辨。
饶是玉寅,她牢牢记得的也仅仅只是他唇畔那抹浅淡的笑意,和眼角下的小痣而已。
若生看他的眼神,是冷的,冷得像三九寒冬里的一潭湖水,没有半分暖意。她看着他,看到的却是昔年的自己,愚蠢浅薄到令自己齿冷。他同她说过的每一句话,做过的每一件事,露出的每一个笑容,都远比她想的更为凶险复杂。
像是察觉到了她的目光,一直安静站在连二爷身后的玉寅,不动声色地同她对视了一眼。
就在这时,连二爷突然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来,口中说着“我方才瞧见库房里有匹料子颜色很好,阿九你回头就让人裁了做春衫吧”,一面伸手拽住若生的手臂就要将人往外拖。
云甄夫人笑着横手拦了一拦,嗔道:“急什么,东西就在库房里搁着还能长腿跑了不成!”
“那可说不好……”连二爷嘀咕着,挤进云甄夫人跟若生中间坐下,袖手抱着暖炉磨蹭了会又转头瞅瞅朱氏,半响憋出句,“边上还有匹杏色的,瞧着也不错,阿姐回头也一块赏了怎么样?”
云甄夫人佯装生气:“赶明儿千重园还不得叫你搬空了。”
“搬空了您就上我那住去!”连二爷笑眯眯的,丝毫不惧她。
谈笑间,屋子里原本围站着的少年们,不知何时已悄悄退了下去,边上只余了一个窦妈妈伺候着。烧了地龙的屋子暖融融的,人少了,也不觉清冷。若生坐了片刻,便觉脖子上出了些薄汗,湿黏得有些不大舒服。
姑母畏冷。
是以千重园每年一入秋,就开始准备着将地龙烧暖,将银霜炭一篓篓备好。
若生再没有见过比她更怕冷的人。
她去世的时候,屋子里似乎也是这般热,热得人喘不过气来。想起云甄夫人的死,陪着父亲有一搭没一搭说着话的若生蓦地心烦意乱起来,霍然长身而起。
动静不小,在场的人都愣了一愣。
云甄夫人唤了她一声:“阿九?”
“我想去看看料子,”若生站定,歉然地笑了笑,“爹爹说得我心都痒了。”
连二爷闻言忙道:“走走走!这就去!”
云甄夫人也笑着让她去。
一行人便往库房去,依旧是连二爷打头,朱氏跟若生落后一步。云甄夫人却并未同行,待人走后,她招呼了窦妈妈上前来,低低问道:“陈太医那边怎么说的?”
“陈太医仔细看过,三姑娘的身子十分康健。”窦妈妈轻声应道。
云甄夫人点点头,眉宇间慢慢现出些疲倦之色,她伸指按住眉心重重揉了两记这才松开,复又开了口:“将新来的那几个,都记进名册去。”
窦妈妈谨声答了个“是”,忽然想起一事来,便问道:“玉字辈的人,已差不多满了,剩下的人这回是不是再另僻一字?”
玉字五人,原已有四个,至多也就再来一位便满了。但这一次,云甄夫人一共从晋州带回来三个人。
照理,已是到了另起一字命名的时候。
然而窦妈妈的话问完,云甄夫人却只漫不经心地道:“不必了,往后就都往玉字辈里排吧。”
窦妈妈一一记下,不再言语。
屋子里寂静了下来。
若生一行回来时,云甄夫人已阖眼小憩着,偏头睡过去了。
远行归来,一路车马劳顿,她也是累了。
若生看着姑母睡梦中仍微蹙着的眉头,在心底里无声地叹了口气,对父亲比划了个噤声的动作,领着人轻手轻脚地退了下去。窦妈妈来禀,说是云甄夫人适才吩咐过,请他们明日一齐来千重园用早膳。
连二爷闻言雀跃不已,掰着手指头数起了千重园的厨子都会做什么好吃的。
回二房的路上,他又念叨起了回去就要吃点心。
若生听得直笑,同朱氏商议着是不是该请个专司糕点的厨娘。
走至半途,她忽然停下,懊恼道方才在库房里瞧见了一件有趣的小玩意,要回去找。
连二爷准备回去用点心,就也不闹着要一块去,只摆摆手示意她快走,自己则同朱氏一齐先出了千重园。
但若生折返后却并没有去库房,而是径直去找了窦妈妈。
窦妈妈见着她不由怔了怔:“……姑娘怎么回来了?”
“突然想起有件事先前忘了告诉姑姑,”若生眉眼弯弯地笑着,“我前两日请三叔派了些人出去。”
窦妈妈微讶:“姑娘请了三爷派人办事?”
连家教养孩子的手法,同京都的那些世家名门不尽相同,依若生的年纪早就到了能插手连家生意的时候,但她一贯娇着养大,懒怠得不愿管事,做什么都没大兴趣,总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连家的事,她从来没有挂心过。
“是,请三叔派了几个人去平州一趟。”若生笑着颔首。
窦妈妈哑然,良久方道:“姑娘可是惦记上了平州的哪位大厨?”她琢磨了半响,也只琢磨出这么一个可能。
若生但笑不语,摇了摇头只道:“等姑姑醒来,劳妈妈说上一声,至于旁的,等晚些日子我再来同姑姑细说。”
“奴婢记下了。”
窦妈妈应下,揣着一肚子的疑惑目送若生离去。
跟着若生的绿蕉也疑惑,但绿蕉口舌木讷,想问也不知从何问起,索性不问。
若生就也权当不知,沿着庑廊一路前行,脚下的步子渐渐走得又稳又快。
突然,斜刺里走出来一群人。
若生脚步一顿,站在了原地。
见是她,迎面而来的几个人便也都停下了步子,齐声问安。
连家二爷在世人眼中不过是个痴儿,二房唯一的姑娘也只是个坏脾气的毛丫头,可在连家,从来也没有人敢轻视他们,更不必说千重园里的这些人。
身上都着了白衣的少年们,站在距离她四五步远的地方,皆低着头不敢看她。
舌尖抵着贝齿,有钝钝的疼。
若生微微一颔首,并不发一言,带着绿蕉从分开的人群间穿行过去。
行进中,她嗅到了熟悉的香气——凉的,芳冽的香气。
越过人群,她听见有人在喊,“玉寅,听闻你哥哥玉真擅琴?可是真的?不知比颜先生如何……”
“呸,这话也说得,叫颜先生听见还不得将琴摔了!”
声音越来越轻,越来越模糊……
若生走得远了,并没听见玉寅最后答了没,又是如何答的。
不过玉真这个名字,她记得。
她也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