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商会-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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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葛荔晃晃枝条,“本小姐通与不通,与你何干?快诵!时不我待,不必磨蹭!”
众人都凑热闹:“对呀,快诵,我们等着听哩!”
“你听好,”挺举横下心来,两眼一闭,缓缓背诵,“第一卦,乾。乾为天,乾上乾下。乾:元,亨,利,贞。初九:潜龙,勿用。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九三:君子终日乾乾,夕惕若,厉无咎。九四:或跃在渊,无咎。九五:飞龙在天,利见大人。上九:亢龙有悔。用九:见群龙无首,吉。彖曰:大哉乾元……”
挺举不急不缓,一字一字地背诵。
葛荔眼睛微眯,专心倾听。
围观之人越聚越多,虽然听不懂,却是鸦雀无声。
典当行的杂工职位竟也招眼。没过多久,茂昌典当行大门前的牌子边,就陆续站了五六个人,加上阿青、阿黄等,打总儿不下十个,从十几岁到二十多不等,个个衣着光鲜,还有一个穿绸缎的。他们或蹲或站,有人伸头朝大门里张望,不时嘀嘀咕咕。这些人中,顺安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
没有人理睬顺安,顺安也不理睬他们,独自蹲在一边。
小晌午时,店伙计终于步出店门,眼睛挨个扫向众人,末了,眼皮向上一挑:“喂,你们中有哪位是来应聘徒工的?”
众人皆站起来。
“介多人?”伙计眉头微皱,向里努了努嘴,“排成一队,跟我进来!”转过身,率先进店。
众人排队,顺安眼疾腿快,蹭地蹿过去,直接跟在伙计身后。
阿青几人故意挡住路,其他人不好说什么,尽皆踌躇。伙计扭头一看,见身后只有顺安一人,停下步子,看向阿青等人。
阿青等这才跟过来,仍旧故意与顺安保持几步距离。伙计鄙夷地盯顺安一眼,脚步加快,也似刻意与他脱开距离。
前面是刻意走快的伙计,后面是故意不前的众人,孤零零地被搁在中间的顺安脸上一阵火辣,耳中也隐约听到身后几人的叽叽咕咕声,似乎是在议论他的,什么“戏子也来?”“也不尿一泡照照!”“见过这般不识趣的贱人没?”“嘘,小心让他听见!”“离他远点!”……
顺安的拳头渐渐捏起,又缓缓松开,尽量克制住怒气,跟着伙计走进内院。
当院里摆着一张太师椅,椅里坐着年近六旬、头发花白的董掌柜。
“都站好,站成一横排,从左到右!”伙计大声吩咐。
顺安打头站在左边,阿青等一看,自动站在右边。这且不说,还故意不跟顺安站作一排,朝后各退两步,另成一排。
顺安从心底发出一声冷笑,目不斜视,直盯董掌柜。
“你叫什么?”董掌柜首先注意到顺安,显然对他并不熟悉。
“董叔,”顺安脸上堆出笑,“小侄姓甫,名顺安!”
“哦。”见他这么识礼,董掌柜朝他笑一下,转向这边,正要挨个询问,伙计凑上,在他耳边嘀咕几句。
董掌柜再次看向顺安,将他好一番打量。
“你是街西甫家的?”董掌柜追问。
顺安心里发毛,微微勾头。
阿青油嘴滑舌地接道:“董掌柜真是神了,一猜一个准嗬。此人正是甫家班子的少东家,那个十八般乐器样样精通的大烟鬼是他阿爸!”
顺安红涨脖子,恨恨地盯向阿青。
阿青回以阴笑:“看我做啥?讲错了吗?”
董掌柜白阿青一眼,面现不悦,眯缝两眼看向顺安,眉头皱起,道:“你来此地,可有事体?”
“我……”顺安怔了,“我看到牌子,贵行在招徒工,想从董叔学做生意。”
“小伙子,”董掌柜连连摆手,“你还是回去吧,阿拉此地不能收你。”
顺安急了:“董叔,你……哪能讲出这等话哩?你招徒工,我来应试。你还没试哩,哪能就讲不收我哩?”
伙计白他一眼:“你这人真不知趣!掌柜讲过了,不收你就是不收你,非要逼人把话说白不可吗?”
顺安没有睬他,只是盯住董掌柜:“董叔,你招徒工,终归要招合用的人吧。小侄识文断字,能打算盘,口齿利索,手脚勤快,为人诚恳,脏活累活啥都肯做。你若不信,这就试试!”
“姓甫的,”伙计面孔虎起,“甭在这里一口一个董叔!八竿子打不上的辈分,套啥近乎?叫掌柜!”
顺安不无窘迫:“是,董——掌柜。”
“唉,”董掌柜摇摇头,叹道,“小伙子呀,不是阿拉不肯收你,是这条街上没人肯收你。”
顺安愕然:“为什么?”
伙计阴阳怪气道:“真没见过介拎不清的人嗬!常言道,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来能打洞,晓得不?你一家世代开戏班为生,你天生是个唱戏的!”
“小伙子,”董掌柜顺势接道,“回去从你阿爸、姆妈学戏文吧,那里面学问不少,也有远大前程哩!”
顺安急赤白脸,抗辩道:“董掌柜,我不想学唱戏,我只想学做生意!”
“嘿嘿,”阿青语气揶揄,“甫少东家,当戏子不是蛮好的嘛,台下虽说低贱,台上却是尊贵。在戏台上一站,帝王将相,才子佳人,任由你做去,这才叫洒脱人生哩!”
顺安恨恨地白他一眼,心里窝火,但在这节骨眼上,又不便发作。
“是哩。”阿黄朗声附和,“人要知足,戏子甭看下贱,也不是谁想当就能当上的。我就想学唱戏,可那大烟鬼不肯收我为徒呀!不信你就回去问问!”
“啧啧啧,”阿青越发放开了,“放着金饭碗不端,这不是犯傻吗?戏子虽说淫贱点,可洋钿不少挣哩!一场堂戏就是几块大洋,比在堂子里当窑子挣钱多嗬!”
顺安气血上涌,脸上火辣辣一阵灼热,猛地冲到阿青跟前,死死掐住其脖子:“你讲,啥人淫贱了?”
阿青挣脱开,跳到一边,指他咆哮:“你这婊子养的,啥人淫贱,回家问你姆妈去!”
顺安暴怒,再次冲上,将他扑倒在地,挥拳猛打。
阿青故意示弱,两手捂住头,任凭他打,同时发出声声惨叫。
董掌柜吓坏了,从太师椅上站起来,急道:“快,快拉开他!”
伙计上前拉开顺安。顺安得胜,恨恨地盯众人一眼,转过身,昂首挺胸,大踏步走出内院。
阿青从地上弹起,追前几步,指他骂道:“你个婊子养的,老子这就让你晓得啥人淫贱。你阿爸是贱籍,生来就是贱人。你姆妈比你阿爸更贱,是婊子,年轻貌美辰光,只在堂子里转,挨千人折,遭万人踏,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你也不姓甫,是不折不扣的野种,要是不信,你就撒泡尿照照,看你身上哪处地方长得像那大烟鬼!”
“我操你娘比!”顺安血脉贲张,返回身来,犹如暴怒的狮子一样大吼一声,朝他飞扑过去。
十字街口,挺举仍在闭目背诵。
围观人众越来越多。众看客无不翘首伸颈,不无钦佩地看着他。
挺举越背越慢:“……第十三卦,天火同人,乾上离下……同人于野,亨,利涉大川……”
葛荔有节奏地晃动柳条,两眼扑朔迷离,眼珠子却是左右移动,余光射在挺举脸上。
挺举微微睁眼,斜睨葛荔,暗忖一念:“百经之中,最难者为《易》。此女子竟然以此为戏,要么是奇女子,要么是充大的。待我故意错背一字,也试她一试?”于是故意诵道:“……彖曰,同人,刚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同人曰,同人于野,亨……”
“停停停!”葛荔猛然大睁杏眼,脸上现出坏笑,“嘻嘻嘻,我的生员大人,”不无得意地扬扬柳条,“是‘柔得位得中,而应乎乾,曰同人’,不是‘刚’!”
见她竟有这般本领,众人皆是惊叹,人群不安地骚动。
挺举亦是惊愕,不可置信地望着她,连连拱手:“是在下记错了,谢小姐斧正!”
“嘻嘻,本小姐候的就是这个。记错了就该受罚。伸手吧!”
挺举叹服地闭上眼去,伸出手来。
葛荔扬起柳条,正要打他掌心,远处有人大叫:“快来看呀,茂昌典当行有人打架喽!”
人群大乱,有人跑向茂昌行,有人仍旧围在这里。
听到“茂昌典当行”几字,挺举打个惊怔,猛地想起顺安,这也顾不上葛荔了,撒腿就朝那个方向飞跑。
葛荔反应过来:“死滑头,哪里逃去?”跟后紧追。
茂昌典当行前的街面上,阿黄几人早将顺安推倒在地,轮番踢打。顺安疯狂反抗,无奈是寡不敌众。
人们越围越多,里三层,外三层,将他们几人裹在街中心。
阿青站在旁边,一边指挥打人,一边招徕起哄:“兄弟们,打死这个狗杂种,让他记住他是哪儿贱!”朝众人挥胳膊大叫,“老少爷们,快来看哪,街西戏子家的狗杂种打人喽,快来看呀!”
看热闹的人纷纷起哄:“打呀,打呀,真就是戏子家的小杂种哩,打死他拉倒!”
阿黄等打得更起劲了。顺安吃不住,两手抱头,龟缩地上,只有招架之功,再无还手之力。
正在街上闲逛的碧瑶听到这边喧嚣,拉秋红飞跑过来,看一会儿,不明所以,挤到阿青跟前,问道:“喂,他们为啥打他?”
阿青瞥她一眼:“他是个贱人!”
“贱人?”碧瑶天真地问,“是小偷吗?”
“小偷?”阿青的眼睛眨巴几下,“对对对,此人正是小偷,是贱得不能再贱的小偷,竟然偷到鲁家当铺里,被我们几人抓个现行!小姐,你讲此人该打不?”
碧瑶恨恨地说:“该打,我恨的就是小偷!”
阿青转向众人,扯开嗓门子大嚷:“老少爷们,你们听见没?”指着碧瑶,“这位小姐讲了,这人该打,因为他是个下贱的小偷!打呀,打死这个下贱小偷!”
阿黄一脚踹在顺安腮帮上,当下就有鲜血沿顺安的嘴角流出。
顺安仇恨的目光射向碧瑶,攒足力气,呸地朝她猛吐一口。一团血污直直地落在碧瑶的一身新旗袍上。
碧瑶浑然不知,不无兴奋地对秋红道:“秋红,听见没,这小偷生了豹子胆,竟然来偷咱家当铺。董掌柜哩?快叫他来!”
秋红正要走开,一眼看到血污,惊呆了:“小姐,你的旗袍!”
碧瑶低头一看,花容失色:“天哪,我的新旗袍!”
阿青幸灾乐祸道:“小姐,这贱人是故意吐你的!”
碧瑶气得脸色煞白,跺脚大叫:“这个死贱人,打!打!打死他!”
阿青大叫:“你们几个愣啥哩?小姐讲了,打死他,打死这个贱小偷!”
阿黄几个又要开打,一声拖着长音的“住手——”如滚雷般响起,渐响渐近。
众人惊呆了,阿黄几个由不得住手。
众人纷纷扭头,看向声音源头。
挺举旋风般刮至。
人群让开一道缝,挺举飞步冲进。
不知谁高声叫道:“咦,这不是方才背书的那个书呆子吗?”
有人应和:“是呀,哪能没见到打他掌心的美小姐哩?”
说时迟,那时快,葛荔这也赶到,手中依旧拿着柳条子。
“呵呵呵,”有人大笑起来,“这下有的热闹看了!”
挺举扶起顺安:“阿弟,要紧不?”
顺安满嘴是血,恨恨地盯向阿青、阿黄几人。
挺举的目光跟过去,扫向他们:“你们凭什么打人?”
阿黄看一眼阿青,欺上来:“你是啥人?”
挺举凛然不惧:“你们凭什么打人?”
“凭什么?”阿黄挥挥拳头,“书呆子,我这告诉你,就凭他是个贱人!”
挺举二目逼视:“你这讲讲,你凭什么说他是个贱人?”
阿黄显然没有料到这一问:“他……他家是贱籍!他阿爸、姆妈是戏子!”
挺举逼进一句:“还有吗?”
阿黄看向阿青,阿青回盯他一眼。
“他……”阿黄牙一咬,“他姆妈是婊子,还不够贱吗?”
“这位兄弟,”挺举逼前一步,盯住阿黄,义正词严,“能讲讲你阿爸、你姆妈是做什么的吗?”
“我……”阿黄后退了。
“你不必讲了。”挺举面向众人,四下抱拳,朗声说道,“诸位乡邻,请听在下讲几句。在下姓伍名挺举,街西老伍家的,是新科生员。”扶住顺安,“这位叫甫顺安,是街西甫班主家公子,也是在下朋友。”
一个功名在身、地位显赫的新科秀才竟然在大庭广众之下承认与贱民是朋友,真正是匪夷所思。
众人面面相觑,鸦雀无声。
“诸位乡邻,”挺举接道,“既然说到贱籍、贱人,在下这就向大家讲讲这个贱字。什么为贱?贱字左边是个‘贝’,右边是个‘戋’。贝为钱,戋为少,为小。贱字就是钱少,是论货物的。任何货物,钱多即贵,钱少即贱。诸位用这贱字论人,多有不妥。照字面意思,贱人,就是钱少之人。如果钱少为贱,钱多为贵,在下这想问问在场诸位,哪位钱多?”
众人何曾听过这般道理,个个傻了。
挺举再次抱拳:“我相信没有钱多的人。大家钱都不多,所以,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