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 2007年第04期-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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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到锦官城,就忙着抓人修围子,还杀过好几个人示威。大头他爹和你大爷都是那时候被抓到围子里去的.在那里给他们挑水,劈柴。后来八路偷袭了围子,听说他们跟着走了,一走就没了踪影,末了挣块铁牌牌回来,钉在门框上,连把骨头都没见着。美国人没有来过锦官城的,他们都在城里,盖了教堂,在里头传教。你爹到城里去买货,回来说日本人屠城的时候,不信教的人也都往教堂里躲,街上都传言,说日本人怕美国人,他们不敢跑进美国人盖的教堂里去杀人。”
尚宗仁拿着信,说信上明明就是写着寄给您的,锦官城还有谁是袁高氏,不就您吗?锦官城就你们一户姓袁的人家。
袁大头的娘把信接过去,摸了摸,又递给尚宗仁,说:“他们都种麦子去了。要是没弄岔的话,你就给拆开,看看到底是什么人写来的,省得我心里纳闷。”
拆开信,尚宗仁看着上头的毛笔字,刚念了个开头,袁大头的娘就急急地把信要了过去。她把信兜在衣襟里,颤抖着伸出另一只手,枯树枝子一样的手指来回地在信纸上蹭着,反反复复地摸着上面的字,好像那些字里藏着谁的一张脸。
尚宗仁看着她摸了半天,不知道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她摸完了,叹了一口气,又把信递给了尚宗仁,说你念念下头说的什么。
念完信上写的字,尚宗仁的手也抖了。信是小顺的爷爷袁青山从台湾写回来的。他还在信上说,村里的尚一梁也在台湾,当年国民党撤出大陆时,他们被迫跟着队伍一块到了台湾。没想到去了就回不来了。
袁大头的娘听尚宗仁念完信,先是木头似的坐了半天,然后就放开嗓子,拖着长腔哭了起来。她哭的声音像狼嗥一样飘在了锦官城的上空。听得锦官城人浑身发冷,身上就像三九天被谁泼了一身的冰水。
尚宗仁手里握着信,也蹲在一边抱着头流泪。他想起他奶奶临死的时候,人躺在龙床子上好九天了,就是不咽气,手里一直紧紧地攥着半截子麻线不撒手。从尚一梁的烈士光荣牌钉在大门口后,她手里就一天也没断过麻线,逢人就念叨那个耳朵被她穿了麻线的儿子。她躺在那里不咽气,家里人知道她什么意思,都围着她说:人都没了多少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您别再念叨他了,安心地走吧。但她圆睁着眼睛,就是不闭。到死也没闭上。
小顺放学回来的时候,他奶奶还坐在门口的石头上号哭,嗓子都哑了,一圈子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七嘴八舌地劝,但谁劝也劝不住她的哭声。小顺从人圈子外头挤进去,看看他奶奶。又瞅瞅木木地待在一边的袁大头,问:“我奶奶哭什么,谁惹着她了?”
袁大头说:“你爷爷。”
小顺说:“我爷爷都死几辈子了,怎么还会来惹我奶奶。真是怪事。”
袁大头一巴掌打在了小顺的头上,叫小顺滚一边去。“乌鸦嘴,没看你奶奶哭。”他骂着。
头上无缘无故地就挨了一巴掌,小顺觉得有些莫名其妙。他又没说错什么。小顺红着脸瞄瞄众人,发现一圈人都在那里严肃地看着他。
二先生手里拿着毡帽子,威严地说:“小顺,以后可不能说你爷爷不在了,你爷爷还好好地在台湾活着呢,今天刚从美国来了信。你奶奶是看见你爷爷写来的信,才哭的。”
又是台湾又是美国的,把小顺都弄糊涂了。小顺说:“台湾,那不是蒋介石待的地方吗?我爷爷怎么会跑到蒋介石那里去了?肯定是什么人在胡编乱造!门口那个光荣牌不是说我爷爷是打鬼子的烈士吗,年年过年,村里都敲锣打鼓地来给贴对联,还能假了?”
袁大头抹了一把泪,把手里的信往小顺的手里一塞,说:“上一边放屁去。你睁大眼睛看看你爷爷从台湾写来的信。”
“也可能是寄岔了。”小顺执拗地说,“信不是从美国来的吗?我们在地理课上学过,地球是一个圆的球体,美国在地球的西面,中国在地球的东面,中间那么远的路,还隔着一个太平洋,尚连民的爷爷又不认识英语,你们想想,有没有弄错的可能?我爷爷要是没死,真在台湾,都去了几十年了,他怎么到现在才写信来。”
袁大头白了一眼小顺,怒气冲冲地说道:“你知道个屁,快家去给你奶奶倒碗水去。”
二先生看着袁大头说:“快扶了你娘家去吧。这是好事,快回去想想,抓紧给你爹回封信去,他在台湾这些年,日子也不见得好过。咱们这边以为他没了,心里还能把他忘了,他在那里,想回又回不来,心里还不天天叫灯头子火燎着一样,想家,想咱锦官城。唉,都是世道赶的。那样的乱世里,打完仗,人不回来,就等于没了,出什么蹊跷事都不足为奇。”
小顺的爷爷在第一封来信里,并没说尚一梁已经死了,只说当年和他一起从围子里跟着八路队伍走的尚一梁,也和他一起去了台湾。
几年后,小顺的爷爷从台湾回到锦官城来探亲,尚家人才知道,尚一梁到了台湾没几年,就在那里病死了。小顺的爷爷一直不敢在信里说他死了,就故意说和他失去了联系。
鬼子来到锦官城后,尚一梁仍然天天去赌博。他爹尚大贵给他养的女儿柳叶死了,他爹尚大贵也坐在他家那三亩豆子地头上死了,但他爹为了贪图几亩好地钱,给他娶回来的那个痨病女人,却还半死不活地活着。尚大贵死后,尚一梁索性更放开了手脚,不到一年的工夫,就把家里的地赌掉了一半。他娘边榆叶觉得这个儿是彻底地没指望了,再让他这样赌下去,他爹置办的几十亩地,早晚会被他赌个精光,就把剩余的地都给了二梁和三梁。不给地,尚一梁照样从天明去赌到天黑,他拉着母亲穿在他耳朵上的那根麻线绳,眼睛盯着母亲,声音平静地说:“什么时候这根麻绳上长了草,我就什么时候不赌了,你慢慢熬着吧。”
尚一梁是在去赌博的路上,被两个日本兵抓去的。他拉着耳朵上那根麻线,声音平静地给母亲边榆叶下完最后的檄文,然后转过身,故作轻松地出了家门,往赌场走去。不用看,他就知道母亲站在那里看着他的后背在怎么打哆嗦。走在路上,尚一梁看着路边的树,看着树上飘落下来的叶子,再摸摸耳朵上的麻线,想想母亲的狠毒,一时悲愤交加,觉得自己竟然活得不如一棵树,树还能在春天里自由地发芽冒叶,在风里随便地摇晃呢。想到这里,他眼里的泪就潸然而下了。十几年来,他横竖也没弄明白,在父母的眼里,儿子一辈子的生活,怎么就没有几亩地重要呢?所以每次往赌桌前一坐,他都会咬牙切齿地想,你们不是觉得地是命根子吗,那我就去挖断你们的命根子。
因为赌博,他母亲已经恶狠狠地在他的耳朵上反复穿了三次麻线了。
慢慢腾腾地走到半路上,尚一梁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想象着他母亲站在门前,被他气得打哆嗦的样子,心里不由得冷笑了一声,从心底里冒出了一股子壮士一去不复还的悲壮感。正悲壮着,他就看到了两个鬼子兵,平端着刺刀,赶着一群人朝他走过来。尚一梁不知道他们干什么,斜着身子朝路边靠了靠,想让他们过去。一群人走过他身边后,一个鬼子兵站了下来,用刺刀指了指他,又指了指人群,然后朝人群扬了扬下巴,意思是让他也跟着走。尚一梁看看日本人手里的刺刀,刺刀刃在太阳底下放着锃亮的光,亮光刺激得他眼睛难受。他没反抗,就走进了人群里,问走在后边的袁青山:“这是干什么去?”
袁青山说:“日本人要修围子,挖壕沟。”
修了三个月的围子,挖了两个月的壕沟,袁青山和尚一梁都被鬼子留在了围子里,给鬼子挑水,劈柴,做饭。两年后,八路军要攻打围子,找到袁青山和尚一梁,想让他们在里面给八路军当探子弄情报。袁青山有点害怕,他看见过日本人杀人,一刺刀劈下去,枪子都不费一个。尚一梁摸摸耳朵上的麻线,想到他母亲的狠毒,他把水罐子往青石铺的井台上一蹾,说:“当就当,谁怕个狗日的,大不了掉个头。”
第15章
夏天的锦官城在清晨里依然特别清爽,只是空气里少了些庄稼的味道。没了庄稼和那些无边无际蔓延的野草覆盖着土地,空气就是赤裸裸的空气了,里面彻底失去了庄稼、草木和百花糅合在一起的那种温润和香甜。现在的空气里,荡漾着的是一种让人无法说清楚的味道,干燥,枯涩,仿佛充满了火焰和煤气。这样的空气,已经不是锦官城的空气了。
若是在几年前,在这样的季节里,锦官城的空气里早就飘满了庄稼、青草和树木的气息。田野里那些飘浮起来的水汽,它们在滋润着庄稼、草木和百花的同时,就把庄稼、草木和百花的气息一丝丝地携带了出来,糅进了锦官城的夜晚和清晨里。特别是黎明时分,天上的星星挂在高大的树枝上,犹如一盏一盏点燃起来的水晶灯笼,在锦官城的上空,为那些清香的气息照耀着飞扬的通途。天亮的时候,那些庄稼、草木和百花的香味,就挂在了树的枝叶上,村街边的石头上,小河里的流水上,挂在了每家每户的房檐下,窗棂边和院子里的每一件家什上。锦官城的人从睡梦里醒来,鼻子里嗅到的就是庄稼、草木和百花散发出来的清爽味道。现在,虽然清晨的空气依然是清爽的,但这种清爽里再也没有了庄稼、草木和百花混合在一起的诱人的清香。
蔡雯骑在摩托车上,一边想着心事,一边心不在焉地往前赶着路。她觉得人长大后,就变得像现在的锦官城了,虽然每一处肌体里都在涌动着某种看不见的活力,但失去了庄稼作铺垫和底色的锦官城,给人的感觉却是灰暗和单调的。又犹如那些缺乏色彩的水泥马路,表面上车水马龙,内心里却是无限的寂寞。
刚拐过路口,蔡雯就从摩托车的后视镜里,看见了开车尾随在她后面的尚连民和李蔓。蔡雯把摩托车靠在路边停下来,跨下摩托车,站在一棵树下等着他们的车靠近。这条路是去年新修的,路边栽的行道树,树身子细细的,蔡雯伸出手腕比了比,还没有她的手腕子粗。倒是树冠上那些新鲜的枝叶,沐浴在清晨明亮的光辉里,通体都在散发着蓬勃的生机。似乎那种生命的力量,没有任何一种外力可以击垮它们。
尚连民的车还没停稳,李蔓就已经落下了车窗。她打量了一眼蔡雯,又回头看了一眼尚连民,然后趴在窗子上喜笑颜开地说:“蔡雯今天打扮得可真够时尚的。”
蔡雯拢了拢头发,笑着回敬道:“再时尚,也比不上你这个城里来的老板娘呀,是不是民哥?嫂子是城里人,就爱笑话咱们乡下人的穿衣打扮。”
李蔓扭回身子拍着尚连民的肩膀,说连民你看,蔡雯的嘴有多刁。我什么时候笑话过你们?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是越来越觉得,你们锦官城的人,简直个个都是麦芒子,我一不小心,就会被你们扎一下子。
尚连民说不得了了,跟着我捆过一次麦子,就找到形容词了?你要是捆两次麦子,保不准就能变成一个麦子体诗人,还能在网络上迅速蹿红。现在你把我们锦官城人形容成麦芒子,那你还不是城里来的针!
李蔓夸张着眼神看着蔡雯说:“蔡雯你听,你哥还装作懂诗呢,人家诗人可都是最能怜香惜玉的,他却净欺负老婆。我跟着他到锦官城这么久了,你听听,他竟然一直都在拿着我当外人看待。”
尚连民说:“我们没拿你当外人,是你本身不拿锦官城当自己的家,老以城里人自居,严重地伤害了我们锦官城土著人的自尊心。你看咱们丹青婶子,都和咱二叔离婚了,还每个星期都来看咱爷爷。他们离婚的事,爷爷至今还蒙在鼓里。这一点,你得向咱丹青婶子好好学学,自己就把自己当成锦官城的一个分子,和锦官城耗上了,谁还敢拿你当外人。”
“好呀。”李蔓说,“什么时候我们也离婚了,我就以丹青婶子当榜样,你放心了吧?”
尚连民的手在方向盘上滑了一下,说:“李蔓同志请放心,我们努力不学二叔他们。就是三叔,我们也努力不学。以后,我还想找个机会到澳大利亚去读读书,让你借着陪读的机会,多给尚家生出几个小怪物来呢。”
蔡雯在车外看着他们两口子没完没了地闹腾,就故作生气地说:“我还想和你们说个正经事呢,你们两口子到底有完没完,不怕我这只闪光的电灯泡照得你们眼睛疼?”
李蔓笑着说:“羡慕我们了?那还不抓紧解决问题。我们停下来,也是有正经事要和你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