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3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楼宅一年以后。她与婢子郊游遇犬,仓皇逃窜中现出狐形,适得耿去病救护,
于是对耿去病说:“此天数也,不因颠复,何得相从?婢子必以妾为已死,
可与君坚永约耳。”蒲松龄必定要使青凤与耿去病结合,不得已假此“偶见
鹘突”的方式,这只可以看作是一种美好的愿望。因为按照青凤的性格逻辑,
尽管她对耿去病亦已留意,但还不至于自炫自媒,弃家私奔。蒲松龄让青凤
在感知己之情外再加上感救护之恩,又托之“已死”,委之“天数”,于是
认为此刻向耿去病许之以身便是顺理成章的事了。殊不知耿去病“另舍舍
之”,即把青凤当作“外室”,这对颇有大家风范的青凤来说,该是多么的
难堪,何况她始终不曾抹去封建礼教在她心灵上投下的浓重阴影呢?青凤第
四次出场,遇犬纯系偶然,因遇犬一番“颠复”而带来与耿去病的“坚永约”,
亦属勉强。开始假借遇难丧生来逃避叔父的搜寻、责罚,与后来劝说耿去病
救护叔父而毫不顾及见叔时何以自处,也是互相矛盾的。倘说救叔是念在“少
孤,依叔成立”,那么,背叔又怎么不考虑叔的从小养育呢?至于此后青凤
叔父的“惭谢前愆”,还居耿氏楼宅,与耿去病“如家人父子,无复猜忌”,
也是通过偶然为莫三郎猎获的一场“横难”,得到耿去病的救护,才在感恩
戴德之中改弦更张了。拾得一条性命,那奉守惟谨的生活信条顷刻便化为乌
有。不知像青凤叔父这样封建思想深入骨髓的正统主义者,倒是会坚持“饿
死事小,失节事大”的准则的。青凤叔父后来的转变,同样违反他的性格逻
辑。蒲松龄在《青凤》结尾意欲颂扬“普天下有情的都成了眷属”,但他在
作品前面大部分篇幅中描写的青凤,对待爱情、婚姻问题还不能超越封建礼
教的层层樊篱。他所刻画的青凤,主要限于向读者表明封建礼教与爱情自由、
婚姻自主的火水不相容,妇女在封建宗法关系中处于男子从属地位、丧失独
立人格的悲哀。就这点而言,作品对于青凤的性格描写是十分成功的。
蒲松龄对于青凤本来着墨不多,但把这个近似封建淑女的人物的性格内
涵却揭示得相当充分和深刻。这得力于作者不多的细节描绘,同时还有赖于
作者着意刻画了青凤叔父和耿去病两个人物作为青凤的陪衬。这两个陪衬人
物都对青凤的思想性格产生了程度不同的影响,造成了她的内心矛盾;前者
侧重表现其客观处境——礼教的束缚,后者侧重表现其主观思想——爱情的
要求。作品主要在青凤叔父与耿去病之间正面展开尖锐的冲突,而这也正是
为了表现青凤的内心矛盾。
蒲松龄一样通过不多的细节描绘来刻画青凤叔父的思想性格。耿去病最
初登楼潜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青凤叔父“儒冠南面坐”,这就显示其双重
身份——儒者而兼家长。因此,即使寻常饮宴,他家至亲骨肉之间的座次仍
然很有讲究,青凤叔母“相对”坐,叔兄孝儿“东向”坐,右边才是青凤。
这样的家庭自然非常注意男女大防而严内外之别,青凤叔父对于耿去病的不
邀而至便是首先责其“入人闺闼”。及至知道耿去病是房主从子,就以礼相
待,传呼“易馔”,而当耿去病提出“吾辈通家,座客无庸见避”时,则又
止于唤出孝儿作陪。宗法社会众多的仪注礼法包括对妇女的种种限制,其核
心本是为着维护家世利益,因而那个社会的门第观念就极重(表现在皇朝王
室方面为正统思想)。蒲松龄特意在耿去病向青凤叔父“略审门阀”之后,
安排一个耿去病说《涂山外传》的细节。因为人物是狐变化的,便巧借白狐
协助大禹治水的远古传说,让青凤叔父对此极感兴趣,以表现封建世家的矜
炫“谱系”,夸耀“祖德”。而青凤一家,也的确很像从封建世家没落下来,
显得门衰祚薄,又要竭力不坠家声;青凤叔父说“唐以后,谱系犹能忆之”,
不就是一种追怀、惋惜的语调么?然而,当青凤叔父为使全家都知“祖德”
而让青凤也来听说《涂山外传》时,却出乎他的意料,“谈议风生”的耿去
病狂热倾心的表现引发了青凤有悖于“祖德”的意念。这意念还不至为他所
觉察,他只对耿去病的无礼行为感到不能容忍,便在夜间化为厉鬼,打算把
耿去病吓走。这一细节,类似《长亭》所写长亭之父准备夜间暗杀石太璞,
均不明言。但由于石太璞欲娶长亭,乃是乘人之危,进行要挟,所以长亭之
父必欲置之死地;而耿去病则不过是狂生无礼,青凤叔父就只希望驱之使去,
这既表现其遇事对人“不为已甚”,又表现其顾及耿去病是房主从子而不肯
“以怨报德”,都很符合儒者作风。可没想到耿去病不怕吓,不愿走;好吧,
为了避免有伤风化、有辱“祖德”的事情发生,那就自己带着青凤走。但又
出乎青凤叔父的意料,在搬迁之际,他突然发现了留守的青凤竟与耿去病私
会。这时,他并不理会耿去病,而唯有怒斥青凤:“贱婢辱吾门户!不速去,
鞭挞且从其后!”这一细节,又类似《红玉》所写冯相如父责备狐女红玉:
“女子不守闺戒,既自玷,而又以玷人。倘事一发,当不仅贻寒舍羞!”都
以男女自由相爱为损德败行,有玷家风。这里,一句“辱吾门户”与前面听
说《涂山外传》一节,正是遥相呼应。蒲松龄让读者从青凤叔父声色俱厉的
话语中,见出其卫道者的面孔,又见出礼法的严峻、冷酷。作品紧接着写“女
低头急去,叟亦出”,活画出青凤又羞又惧而青凤叔父又羞又恼的情态。青
凤叔父与耿去病的冲突转为与青凤的冲突了。然而,一边是“诃诟万端”,
一边却只是“嘤嘤啜泣”,这场冲突以青凤的随叔迁离而旋告终结。作品对
青凤叔父的这些描写,实际上就是提供青凤的生活环境,揭示其性格形成的
客观依据。
蒲松龄描写青凤以依附其叔父始,以归属耿去病终。在这一变化过程中,
青凤与叔父的矛盾,在其答应耿去病的恳请而“启关”与之相见,表现她确
乎有着爱情的要求;青凤与耿去病的矛盾,在其不肯与耿去病稍涉于乱而跟
随叔父他徙,表现她还是屈从礼教的束缚。对青凤的这一性格,蒲松龄在通
过刻画“闺训严”的叔父以为铺垫之外,同时又通过刻画“狂放不羁”的耿
去病以为对照。
一般情况下,蒲松龄描写人狐相恋,总是书生局促,狐女豁达。《青凤》
则不然。男主人公耿去病是个不守礼法的轻脱少年郎,其出身虽系“大家”,
则实已“凌夷”,作为年轻而颇有才气的没落贵胄就不免无所顾忌而显得玩
世不恭,佻达豪纵。作品也是通过一些细节描绘来表现其狂态的。青凤一家
正“团坐笑语”,他不是叩门请见,而是“突入”;不是入门先致问候,而
是“笑呼曰:‘有不速之客一人来!’”青凤叔父责其“入人闺闼”,他反
唇相稽,以为倒是青凤叔父“占”了他家闺闼,“旨酒自饮,不一邀主人,
毋乃太吝!”青凤叔父知其为房主从子,郑重“易馔”相待,他又阻止,残
肴剩酒也不在乎,而又自许“通家”,要青凤一家都来共席。青凤叔父彬彬
有礼,向他“致敬”说:“久仰山斗!”他并无任何钦慕表示,却是见了“亦
倜傥”的孝儿而“雅相爱悦”。让他说《涂山外传》,他就添枝加叶,说得
动人听闻;见了来“共听”的青凤,发现“人间无其丽”,他就举止浮薄,
忘乎所以,竟至“拍案曰:‘得妇如此,南面王不易也!’”岂止目无礼法,
简直目无旁人。非但目无旁人,亦且目无厉鬼。他夜间“读于楼下”,“一
鬼披发入,面黑如漆”,“张目”而视,他一样不在乎,甚至哑然失笑,“染
指研墨自涂,灼灼然相与对视”,使得青凤叔父所化的厉鬼“惭而去”。蒲
松龄所写这一笑鬼细节,可能是从殷芸《小说》所载阮德如见鬼而“心安气
定”,加以嘲笑,致使“鬼赧而去”的故事变化而来。在这里,借笑鬼细节
以刻画耿去病的“狂放不羁”的性格,如颊上三毫,取得了形神兼备的艺术
效果,而且向读者表明耿去病连厉鬼都不怕,还怕什么礼法吗?蒲松龄笔下
的耿去病确乎是一个十足的“狂生”形象。越是着意刻画他的不守礼法的狂
放,就越能陪衬出青凤恪遵礼法的拘谨。这狂放与拘谨,在耿去病恳请青凤
相见的一节描绘中,尤其显得对照鲜明。当青凤遭到叔父“诃诟万端”而一
味“嘤嘤啜泣”时,作者又写耿去病“大声曰:‘罪在小生,于青凤何与?。。’”
当青凤已随叔父离去、“第内绝不复声息矣”时,作者还写耿去病“携家口
而迁焉”。诸如此类,莫不为的衬托青凤善良而驯从、温和而怯弱的性格,
以揭示自由爱情与森严礼教的尖锐对立。《青凤》的故事于此即具有丰富的
社会内容,青凤的形象于此即具有强大的艺术生命,无须硬添一个团圆结尾
以代表光明的展望,因为青凤的性格不允许如此。
蒲松龄刻画青凤的性格,狐而实如人之受到许多观念、制度的约束,处
处谨慎小心;刻画耿去病的性格,则人而实如狐之无所羁縻,完全自由放任:
与别的人狐相恋故事有所不同。由此可以看出《聊斋志异》的笔墨富于变化。
蒲松龄塑造青凤包括耿去病等陪衬人物的形象,善于运用细节描绘以突出人
物的性格特征,并善于从人物关系的表现上深化作品的主题,同时造成人物
性格的强烈对比以加强读者的印象,而主要人物青凤的结局则与其性格发展
尚缺乏内在联系。由此可以看出《聊斋志异》性格描写的杰出成就,也无庸
讳言其如白璧有微瑕,而瑕又不足以掩瑜。
1983 年1 月写于北京大学中关园
(选自《聊斋志异鉴赏集》,
人民文学出版社 1983 年版)
张稔穰李永昶
《婴宁》赏析
在中国漫长的封建社会中,妇女被压在社会的最底层。生活的重担,礼
教的缰索,使千千万万的女子犹如巨石之下的小草,枯黄柔弱,失去了生命
的色泽。但在一个“乱山合沓,空翠爽肌”的小山村里,却生活着这样一位
少女:她嗜花爱笑,天真无邪,像山花一样烂漫,山泉一样纯净,丝毫没有
受到封建礼教、世俗人情的摧残、污染。这位少女就是蒲松龄在《聊斋志异·婴
宁》篇中塑造的理想形象——婴宁。《婴宁》是《聊斋志异》中最为优秀的
篇章之一,对这篇小说进行重点剖析,可以使我们更为深入地了解《聊斋志
异》的思想和艺术。
《婴宁》篇里,作者着力刻画的是女主角的外貌美和爱花、爱笑以及纯
真得近乎痴憨的性格特点。婴宁一登场,作者就以十分传神的笔法,勾勒出
她不同凡俗的形象:她“容华绝代”,手拈梅花,姗姗行走在上元节的郊野;
当她发现王子服死死盯住自己的目光后,“顾婢曰:‘个儿郎目灼灼似贼!’
遗花地上,笑语自去。”仿佛不知道王子服“目灼灼”是为己者,亦没有想
到此时遗花地上对一个封建社会的少女来说是“大不检点”。开篇起势,作
者就以简洁的笔触,将婴宁爱花、爱笑、美丽、纯真的特点全面写出,也可
以说是对婴宁的形象作了一个鸟瞰式的勾画。以后在较长的篇幅里,作者暂
时放下了婴宁,专写王子服对婴宁的相思。正是婴宁的美丽和卓荦不群的风
姿,才使得王子服“忽忽若迷”,所以,此处极力渲染王子服的相思之情,
一方面是为以后情节的发展(王子服到西南山中寻找婴宁)“蓄势”,另一
方面也是对婴宁的虚写,字里行间都能让读者感觉到婴宁的存在。就像高明
的画家善于“经营空白”一样,作者此处的虚写手法是运用得非常巧妙的。
王子服按照吴生的谎言在西南山中找到婴宁后,作者便浓墨重彩而又极有层
次地对婴宁爱花、爱笑、纯真的性格特点作了多方面的刻画。首先随着王子
服观察点的变化,对婴宁家中之花作了多角度的描写,以繁花异卉映衬婴宁
如花的容貌,纯真的心灵,并借以侧写主人公爱花的性格特点。其间,作者
又点出婴宁“由东而西,执杏花一朵,俯首自簪”,这就将人和花作了有形
的联系,完全消除了写花与写人之间的界隔。在王子服与婴宁相见的场面里,
作者又对婴宁性格的另一侧面——爱笑,作了淋漓尽致的描写:婴宁人未到
而笑声先闻,在相见过程中,她时而“嗤嗤笑不已”,时而“笑不可遏”,
受到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