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解读聊斋志异-第1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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面,我爱读《婴宁》、《阿纤》以至《凤阳士人》等;而认为像《珠儿》、
《画皮》等则是糟粕性很重的东西。
我尝评论《公孙九娘》是《聊斋》四百篇中的案首。我不是没有道理的。
第一,它既深刻地同情着于七起义这样一场爆发在康熙年间的农民起义,同
时又充分暴露了满洲贵族统治者大量屠杀汉族起义者以及许多无辜人民的罪
行。在《聊斋》四百篇中,民族思想流露得如此充沛,揭发暴露如此深刻,
而在收集付印时又未被芟除的,这恐怕是一篇“凤毛麟角”了。第二,通篇
文字遒劲而又凄艳,如仅仅使用“碧血满地,白骨撑天”八个字,就把那场
发生在济南西南郊的骇人听闻的屠杀惨案完全勾勒出来了;再如描写人鬼结
婚时,作者采取了正面、明确的抒写法,说“初九娘母子,原解赴都;至郡,
母不堪困苦死;九娘亦自到枕上。追述往事,哽咽不成眠”。所占两绝,句
中复有“忽启缕金箱里看,血腥犹染旧罗裙。”一段民族的、纠缠着家族和
自身的深仇大恨,被淋漓尽致、凄艳动人地刻画出来了。第三,在收场方面,
也不同凡格。作者使用了婆娑迷离的收尾法,使故事带了一条“缠绵未尽”
的尾巴,这比较起蒲松龄经常喜爱使用的大团圆、升官、成仙、“丫头老婆
来磕了头又磕头”的收尾办法,又不知道高明了若干倍。
《林四娘》。
这显然是一篇经过蒲松龄二道改写过的故事。前后两故事,所涉地名人
名大体相一致,但神髓不同。一经蒲氏改削,顿化儿女私情为沉痛地追怀故
国的民族凄艳事迹,真所谓“化腐朽为神奇”矣。
故事写的故明衡王府宫人林四娘的感情流露:她如何“为亡国之音”;
如何“俯首击节,唱伊、凉之词,其声哀婉;歌已,泣下”;如何使陈宝钥
为之“于邑”;即“家人窃听之,无不流涕”。在她的临别遗诗中,还有着
这样一些句子:什么“谁将故国问青天”;什么“泣望君王化杜鹃”;什么
“汉家箫鼓静烽烟”等。自然,林四娘是个王府的宫人,正如公孙九娘可能
是个中产人家的女儿一样,她们的民族思想中可能带有某些上层社会的色
彩,像对明崇祯帝带有留恋悼惜心情的情节所表现出来的。但蒲松龄在当时
敢于写这些内容,无疑还是具有进步的意义和作用的。
《乱离二则》,及其它。
这部分内容,是印本中所不载的。想来是由于怕触忌讳而芟除了。在影
印手稿中,却保存下来。故事主干无大可取,不过写乱离中骨肉的巧合,正
由于情节太巧了,所以显得不真实,只能当“瞎话”听。但从总体上也传写
了一个板荡的时代,历史上南北朝、北南宋,像这类的骨肉隔离后又重逢的
史事,也是很不少的。
我着眼的,倒是在文内有这么几句:“时大兵凯旋,俘获妇口无算,插
标市上,如卖牛马”。这暴露了满洲军事贵族掠卖汉族妇女的史实。在金兀
术时代,像这样掠卖的事在大同一带是曾经十分盛行过的。清朝统治者自然
不高兴别人暴露这些事,所以印行时便芟剔了。但没有芟剔到的,在印本里
残留下来的,也不是没有。如《韩方》篇(卷十六)中也牵连到明朝末年满
洲兵在畿内、山东一带杀人的事。在这个故事里,作者假借一个土地神的嘴,
叙述齐东一带闹瘟疫的根源,说“今日殃人者,皆郡中北兵所杀之鬼,急欲
赴都投状,故沿途索赂,以谋口食耳”。单纯论这段故事的躯壳,它无疑是
迷信的,但其中也透露了“北兵”在济南、齐东一带屠杀了大量的无辜人民。
此外,《野狗》篇(卷十五)中,也有“于七之乱,杀人如麻,乡民自山中
窜归,值大兵宵进,。。僵卧死人之丛。”统《公孙九娘》、《乱离》、《韩
方》、《野狗》诸篇连系起来考虑,蒲松龄显然是有意识地(虽然也是有避
忌心理地)在暴露满洲贵族在入关统治前后,都曾经残暴地屠杀过汉族人民
与起义民众的历史真实。再如《张氏妇》,就更典型了,它真人真事地叙述
吴三桂起事,清朝在兖州练兵,“大兵”到处寻奸妇女,这种赤裸裸的写法,
真可说是对清朝的极大的挑战。根据这些,我认为蒲松龄是有一定成分的民
族思想的,像《聊斋志异选》书末所附选注者的后记中所说,不承认蒲松龄
有民族思想的论断,是不能令人同意的。
(二)
《金和尚》。
这篇文章,文笔也是上乘的,但与其说是文学著作,勿宁说是一篇史料。
因为它十分具体地记录了一个大寺院地主的生平及其活动的规模。金和尚在
当时很著名,当时前后诸(城)、安(丘)、高(密)、胶(州)等县的文
人们(如李澄中、丁耀亢、张贞、曹贞吉,以及王士祯、赵执信、安致远等)
的文集中涉及此事的颇不在少,可以对参。我往年曾经对参过,可以说以《聊
斋》所记为最详阐。
金和尚无论从出身看,或者从他本人一生的行径看,都是一个典型的流
氓、市侩。他借“饮羊登龙”之术“数年暴富”。既富以后,就主要依靠招
佣流民替他做佃户,剥削这些流民佃户的剩余劳动,使财富愈益积累。从这
一点看,他已很少和尚的气味(和尚仅仅成为一种幌子了),已经是一个最
残暴、最荒淫的、“新发户”式的恶霸地主。他经常雇佣长年佃户“数百家”,
加上零雇短工,“食指日千计”。和尚们除对他们进行经济剥削外,还对其
妻女进行凌辱,所以才有“佃户决僧瘗床下”的事情发生。这个僧霸集团的
政治影响面也是很广的,“千里外呼吸可通”,甚至“方面大员”都要受他
们的要胁,被他们搬弄短长。
这是一篇绝好的史料。文章后段,写金和尚出殡一节,增添了一些渲染
的笔墨。我个人出生在与此事发生地相邻近的地域里,小时候也看见过这种
大出丧,所谓“方相”、“方弼”、“开路神”,招引得人山人海,充分显
露了封建地主生活中极大的腐朽性。
再者,同书卷十六中,复有《紫花和尚》一则,所言虽系丁野鹤(耀亢)
侄辈前生奸人侍婢、构成极冤的迷信故事;但丁亦恰好是诸城人,记得《出
劫纪略》中也涉及到五莲山和尚的事,——由此似乎可以看出,在这个大和
尚大地主集团势力很发达的地域及其附近一带,地主与和尚的概念与实际,
也经常模糊不清,粘连到一起了。所以在《紫花和尚》故事中,只好借前生
和尚、后生地主的界线来处理有关的情节。
《田七郎》。
这是一篇具有一定深刻社会历史意义的故事。故事中虽有宿命,但全无
鬼狐,这在《聊斋》中也算得是少见的。整个故事是“双套”的,即一个大
故事(主干故事)套着一个小故事(非主干故事)。小故事是“奴变”;大
故事是一个封建地主千方百计企图用金钱和殷勤收买一个劳动人民(猎户)
替他做爪牙、替他在紧要关头上服务的故事。
豪绅地主武承休想结交猎户田七郎,想收买他。田七郎表现的,是一幅
冷冷的态度。田七郎的母亲,头脑就更清醒,他两次给武承休闹难看,一则
曰“老身止此儿,不欲令事贵客”;再则曰,“再勿引致吾儿,大不怀好意”。
这些言语既峭拔,头脑也冷静深刻,立场也坚定,反映出劳动人民中一个积
有丰富社会经历的老妇人对这场收买事件的洞察。特别深刻的,这位老母还
有一段话,她说,“富人报人以财,贫人报人以义”,这两句话既道出了收
买行为的底蕴,也揭示了旧社会中“讲义气”、“崇侠义”等风俗习惯里所
包含着的经济实质,以及在隶属关系上的约制性的实质。但不管这位老母如
何拒绝,武承休的豪绅企图是不达目的不休止的,他继续不停地对田七郎进
行笼络,直到田七郎完全入了他的彀为止。有些文学评论家在他们的文学史
稿里竟说,这篇东西显示并歌颂了“义气”,实在是肤浅与错谬的见解。尝
见元、明之际的杂剧《杀狗记》,其中非但不曾歌颂“义气”,而是把它揭
露了。当孙荣要与两个狐朋狗友结拜时,狐朋狗友们说,哥哥府上有事,我
们“风里风里去,雨里雨里去”,“人命也承担”。孙荣说“府上欠缺”都
“在愚兄身上”。所谓“义气”的实际的、冷冰冰的经济内容,统统被赤裸
裸地揭露出来了。又尝见《青琐高议》中有《王实传》一篇(见前集卷四),
情节与《田七郎》基本相似;但由于《王实传》写法近乎历史纪实,《田七
郎》笔法则更加以文学渲染,在许多关节上可能较故事本事又有所调整。如
《田七郎》故事在地主要求报效之前,先插以田七郎遭遇横祸、地主挺身出
救为事先设立之插曲,致使地主图报的企图显得不十分露骨。《王实传》则
不然,它更露骨地描绘进士王实按照其父临终报仇的遗言,有目的、有计划
地与市西狗屠孙立为友,孙立在某种程度上也觉察到这一点,并也说过与田
七郎母亲相似、而模糊些的话。后来孙立果为王实杀其母之奸夫——里中富
民张本,而由他自己承担罪责。太守也站在王实立场,隐蔽唆使情节,在“真
义士”的高帽下,将孙立处了死刑。
大故事中套着的小故事,是一场“奴变”。这是明、清之际在江东地区
大量发生过的性质复杂的社会现象。董其昌、瞿式耜、钱牧斋、顾炎武家,
都发生过。武承休家颇得主欢的厮仆——林儿遁归某御史家,正是典型的奴
变、告讦一类的情节。这中间个别处可能有主、奴间阶级斗争的气味存乎其
间,但总的说来,怕是地主阶级内部矛盾尖锐化的反映。在故事中,事情发
生的地点是辽阳,这有两种可能,其一是这个地点是虚构的,并不含有真实
的社会历史意义;其二是真实的,那么奴变、告讦、叛投之事,不仅在江东
大量发生,不仅山东即墨黄家发生,连辽东地区也发生过的了。
顺便再提一点线索。在《聊斋志异》中,不止一次提到“主计仆”这个
字眼。《柳氏子》(卷十五)篇和《四十千》(卷十三)篇中,都有这种身
份的人物出现。这种“主计仆”,都是大官僚地主——如故事中所具体指出
的新城王氏和胶州法氏家所豢养的,界乎“二地主”、“狗腿子”、“奴仆”
之间的一种身份。这是明清土地所有权复杂化、“永佃权”出现以来,在阶
级阶层方面带来的反映。
《窦氏》。
这是一篇正面描述地主老爷如何调戏、奸污农奴的女儿,并且违信背誓、
不负责任、而遭到强烈报复的故事。报复是完全应该的,但出之于鬼神,就
带了浓厚的糟粕成分。所以说,故事的精彩部分在前半段,描写窦姓佃户家
庭如何贫寒,父女如何待人诚实,而相对地地主南三复则如何在骗奸之后“转
念农家岂堪匹耦,假其词以因循之”,致使发生窦氏女抱儿双双僵死南氏门
外之惨事!这些过程都写得十分逼真,感人,其揭发作用是相当大的,带有
反封建的民主性的精华成分。
试将此篇与其它书中类似体裁者相比较。《二刻拍案惊奇》中,有“满
少卿饥附饱飏,焦文姬生仇死报”(卷十一)故事一则,满少卿后来虽然作
了官,但恋爱时还是穷小子,故阶级压迫痕迹在前半段中是不明显的。《初
刻拍案惊奇》中有“刘元普双生贵子”(卷二十),阶级压迫痕迹很明显了,
但遗憾的是作者站在欣赏与歌颂这场奸占事件的立场与感情上,来进行描
写,因而把故事写成了一篇典型的“地主文学”。《窦氏》篇与此截然不同,
《聊斋》作者显然是站在谴责的立场与感情上来写这个故事的。我认为本篇
之可宝贵处,主要在此。
《阳武侯》。
我少年居住青岛,隔海相望,有岛名薛家岛,当时盖不知岛之命名与明
朝的薛禄有关。薛禄此人,《明史》卷一五五(列传四十三)有传。大体此
人本是极穷的出身,原名“六儿”,后来可能认为“六”字作名太俚俗吧,
顺音改为“禄”,也顺带地加盖上了“受皇家爵禄”的封建的烙印。文化水
平也始终很低,据说平生不谐文字,只知战阵。只知蒙头蒙脑替明成祖朱棣
当兵打仗或者带兵打仗,确确实实立了不少战功,所以在当时史书作者的笔
下便成了“靖难”功臣第三名,以及历事永乐、洪熙、宣德三朝的元老。
《聊斋》中的这一则,与所附王渔洋《池北偶然》中的一则,对比起《正
史》来,既可以说保存了《正史》的弃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