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难为-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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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大莫过从龙,如此大功,就这么送到他眼前,怎能放过?
严世藩坐在躺椅上,听了严嵩的话,只是随意的摆摆手,漫不经心的说道:“诏狱是什么地方?哪里轮得到他姓杨的说话?”严世藩粗短的手指按在黄花梨木做的椅柄上,笑容里透出些许狡猾,“陛下反正又不会亲去,咱们自家里给他定个说辞便是了。”
严世藩确实有这个自信,因为如今管诏狱的乃是陆大都督陆炳——他们前不久还齐心协力、精诚合作推倒了咸宁侯仇鸾。
无论是从情还是从理,陆炳都没理由会不帮严家这个忙。
只要陆炳那头造了个假口供给皇帝,再找机会暗地里弄死杨继盛,来个死无对证。既可以杀鸡儆猴,叫那些与严家作对的人知道严家的厉害也能把裕王给彻底的拉下来水。
严世藩越想越高兴,越想越得意,抚掌一笑,连口茶也顾不上喝,直接就令人备好马车,就要出门去陆府,找陆大都督说话——以陆炳的身份,自然是要他亲自去说话才够得上诚意。
***
严嵩官至首辅,六部之中皆有党羽,称得上是权倾满朝,哪怕是陆炳都不敢掠其锋芒。
严大公子亲至,陆炳自然也是亲自出门迎接,引了严世藩入内堂。
下头的人早就伶俐的握着竹节形把柄的青花瓷凤凰三系把壶沏好茶,用茶盘端上来。
陆炳自接了一杯,一派大方:“明前的龙井,你且尝尝。”
龙井茶一年可以采制三季,分别称作是春茶、夏茶、和秋茶,以春茶品质最佳,而春茶里又以明前茶最为珍贵,采的都是茶叶上最鲜嫩的叶芽。民间还有一句话是“明前茶,贵如金”,虽说这东西对于陆炳未必稀罕,但能端出来待客可见是上了心。
严世藩低头一看手中青花五团龙瓷茶杯:黄澄澄的茶汤中芽叶舒展,鲜嫩翠绿,色香俱全,显是上好的茶叶。他砸吧嘴喝了几口,自嘲一笑:“我就是个粗人,吃不惯好茶,我爹就常骂我‘驴嚼牡丹’,倒不如来些好酒。咱们两个也能把酒言欢,喝的高兴。”
这话倒是投了陆炳的好,他的笑容也真切了些,摆手让人把茶端下去重又端了好酒上来,如此这般方才开口问道:“小阁老此来,所谓何事?”
严世藩一贯都是看人下碟,对着陆炳倒是很有些礼敬。他并没有立刻就开口说杨继盛的事情,乌溜溜的眼珠子一转便笑着道:“唉,也实在是万镗那家伙不中用,我这心里头很不爽快,这才找陆都督说说话。”他手上握着酒杯,低头嗅了嗅酒香却没喝酒,只是淡淡的接着道,“要我说啊,这吏部还真是少不了李大人。”
陆炳本还在从容喝酒,听到这话微微一顿,便摆手道:“恩师已然被夺职为民,怕是当不得‘大人’二字。”
他们二人,言辞之间不见半点烟火却已是露了许多话音。
严世藩的话是要用吏部尚书这一职来和李默和解顺便以此来向陆炳卖好;而陆炳则是用话提醒严世藩,李默被“夺职为民”正是因为严家父子。
严世藩却半点也没拿陆炳话中藏着的那根刺当回事,他爽朗一笑:“瞧我这记性!”他拍了拍大腿,道,“我这人年轻气盛、不懂事,当年确实是对李大人多有得罪啊……不过,说句实在话,大家都是陛下臣子,为陛下做事,李大人想来也不会和我这么一个毛头小子计较。如今朝中正是缺人之时,可少不得李大人。我爹常说‘人生七十古来稀’,他老人家还盼着和李大人一起为陛下多效忠几年呢。”
严世藩当年和老爹一起跪过夏言,膝盖下的黄金早就糟蹋完了,虽说夏言后来死的不能再死,但严世藩却着实是个能屈能伸的性子。如今正是用到陆炳的时候,他干脆直截了当的认了错,顺便把老爹和皇帝拉出来压阵,甚至还暗示自家不会再因以前的事为难李默,这也算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承诺了。
这么一句话,已是大大的面子,哪怕是陆炳也不好穷追不舍。
陆炳面上微微一缓,放下茶盏,含笑道:“那我就替恩师多谢大公子的厚意了。”
“此乃应有之意,何来谢字?”严世藩含蓄一笑,眯了眯眼睛,这才进入正题,“说来,今日诏狱可是来了新人?”
陆炳点点头,若有所思:“确实如此。”
严世藩垂首抿了口酒,眯了眼,面上笑容惬意享受,仿佛有些漫不经心:“听说,裕王殿下和杨大人关系颇好?”
陆炳何等人物,闻言而知雅意,微微一顿,沉吟不语。
严世藩抬起眼,眯着精光内蕴的黑眼睛看他,只等着陆炳应声。
顶着严世藩带刺一般的目光,过了一会儿,陆炳这才缓缓点头:“原来如此,怪不得杨仲芳胆敢弹劾首辅大人。”
这就是应下了的意思。
严世蕃面上笑容更盛,耐下性子和陆炳喝了一壶的酒,告辞时还特意让管家把自己备好的礼物送上来:“海边那里得来的珊瑚树,比人还高,不过我爹嫌太亮堂,我就给陆都督送来了。这点小东西,您要都推辞,那就是看不起我了。”他紧紧握住陆炳的手,一副亲如一家的模样,“一切都拜托大都督了。”
严世蕃人生得白胖,尤其容易出汗,手心已是湿漉漉的。陆炳只觉得被握住的手冷腻腻的,好似被毒蛇的蛇信子舔过似的。他忍了忍,到底还是客气的收了礼。
一时之间,宾主尽欢。待得陆炳送走严世藩,重回内堂,那绣着松柏鸣鹤图的屏风后面却又依次走出两个人。
一者沉稳内敛,鬓角花白,白须洒然。
一者身形高大,相貌堂堂,一脸大胡子。
正是当今太子少师、内阁次辅徐阶与翰林编修、裕王讲官高拱。
高拱会来,是因为他在裕王府中与众人商议,知道此事关键还在杨继盛和陆炳,故而才冒险来一趟。徐阶会来则是因为杨继盛乃是他的学生。
杨继盛乃是嘉靖二十六年的进士,正是徐阶担任主考的那一年。按理来说,那一年得中的人里多有声名显赫之人:志存高远而被徐阶视为继承人的张居正;文采出众、擅写青词而被皇帝看重的李春芳;文坛之上被誉为“第一才子”的王世贞……在这些人的光芒之下,杨继盛显得很不起眼了。
就连徐阶都没想到,他这个毫不起眼的学生杨继盛竟然有这样的胆子。
固然,杨继盛在这折子里一视同仁的把他也给骂了,但是徐阶做师父的若是不出面,背地里必是有人要看他不起的。
人们常说“居庙堂之高,处江湖之远”,但大道至简,有时候庙堂和江湖都是一样的。江湖讲究义气,老大要是不顾小弟,谁又敢为这个老大卖命?官场讲究的是人情,师生之情有时更甚于父子,弟子蒙难而老师不救,以后谁还敢跟着这位老师混?
所以,徐阶也来了,和高拱一起。
陆炳倒也没有故弄玄虚,只是伸手一扬,做了个送人的姿势:“两位适才也都听见了,此事实在非陆某能力所及。”他倒不是不想帮忙,只是严家权重,他亦是得罪不起,只能恰到好处的用这事替自己的先生李默讨些好处。
高拱很是看不上陆炳这欺软怕硬的模样,目中微微冒火,正要说话却被身侧的徐阶给拦住了。
徐阶伸手拦住高拱,微微叹气,语气却依旧是不疾不徐:“陆都督的为难之处我们自然也是知道的。”他轻轻一顿,话音却转了开来,“只是,今日大都督应了严家的话伪造了口供,来日,严家让大都督替他们灭口之时又该如何?”
徐阶以目凝视陆炳,这个在内阁中一贯以圆滑和善著称的次辅大人,端肃了神色,语气沉沉的接着道:“自然,于都督而言,一个杨继盛算不得什么,死了便是死了。可杨继盛之后,谁又再敢为我大明兴亡而挺身谏言?此后,满朝必是皆畏严党之威,纵有异议者也都似陆都督一般明哲保身,何人能扶大明社稷,救万千黎民于水火?如今,南边倭寇横行,庚戌之乱更是历历在目,内忧外患,兴亡不过旦夕而已。大都督还要将大明最后一点热血也耗干?难不成,都督竟是要做我大明千古的罪人不成?”
字字如刀锋直面而来,锋锐难言,几能刺破面皮。
陆炳面色微变,似他这般从容自若的,竟也是被说得应不得声。
高拱眼角余光瞥见徐阶和陆炳的神色,顿时会意过来——陆炳不似严家父子一般丧尽天良,他到底还是留了一点良心和热血。故而,此人不可劝却可激。
徐阶话声落下,高拱也跟着出声,他生得昂扬英武,说起话来犹如天际的滚滚雷鸣:“陛下唯有二子,若裕王因此事而获罪,必是景王当道。景王虽善逢迎圣意却生性暴虐贪婪,毫无人君之仪。主君若此,百姓何苦?来日万民唾弃,都督可能担下?”
陆炳手握锦衣卫,京中大小之事都看在眼里,哪里不知景王为人?他长长叹息,跌坐椅上,终于还松了口风:“事已至此,我又能如何是好?”他顿了顿,又道,“以严家心思,刑部上下又都是严党之人,就算我不动手,杨继盛也是必死无疑的。”
“所以,还请都督为大明天下故,保全一二,”高拱沉声道,“莫要再让此事累及他人。”
这个他人,指的正是裕王。
陆炳一时无言,摆摆手,找了小仆上来送客,口上只是道:“容我想想吧……”
高拱还要再说,徐阶却把人拉住,礼了礼:“那我等就静候都督佳音。”
陆炳回了一礼,并没有像先前那般亲自把人送出门,面上神色微沉,以手扶额,靠坐在椅子上,沉默不语。待得徐高二人离开,他才开口去问边上伺候的青衫小仆:“那杨继盛入狱时,我正在西苑,未曾得见。你可知道此人如何?”
那小仆身着青衣,生得有几分清秀,咽了咽口水,大着胆子道:“以小的看,此人确实是一条汉子。他入狱前已是被廷杖一百,血肉模糊,身上没一块好皮肉。王忬王大人瞧他可怜特意给他送了一副蛇胆止痛,结果他居然拒绝了。您猜,他说什么……”
陆炳侧眼瞪了那小仆一眼,语调倒是一贯的平和却透着刀锋一般不容置喙的冷色:“你倒是会卖关子了?“
小仆讪讪一笑,连忙应声接了下去:“他说‘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后来啊,他自己就在狱中割了三斤的腐肉,把那边看守的家伙都吓住了,底下的兄弟都心服了!”椒山乃是杨继盛的号,他指的是自己已有胆不需蛇胆。那小仆跟在陆炳身边,亦是见过不少刚直之人,似杨继盛这般的却也是第一回见,不由啧啧称奇,“您说,这自割腐肉的本事是不是都快及上谈笑刮骨的关二爷了?算不算是条汉子?”
陆炳闻言却是一怔,随即喃喃重复了一遍杨继盛的话:“椒山自有胆,何必蚺蛇哉……”他忽的把手上青花五团龙瓷茶杯一丢,站起身来,“此等忠义之人,世所罕见,我若真下手了,日后怕是一生难安。”
他令人备了车马,直接就去西苑求见皇帝。
如此之时,能保住杨继盛的,唯有皇帝。
第12章 杏仁酪
正如陆炳所言,就算是他不出手,有严家在,刑部那里依旧还是要将杨继盛论罪。
刑部侍郎王学益便是严党之人,他与严世藩乃是儿女亲家,熟读《大明律》,依着严家的意思,给杨继盛定了个死罪——诈传亲王令旨。
依《大明律》,诈传诏旨当处绞刑。
这判决一下,刑部郎中史朝宾几乎再也按耐不住心中怒火,当即丢开手中的折子,冷笑道:“信口雌黄——杨继盛奏疏中只是谈及二王知道严嵩之恶,并非亲王令旨,王法在上,岂可污蔑!侍郎大人如此颠倒黑白,于心何安?”他目光锋锐若刀剑,一动不动的看着王学益,一字一句的道,“正所谓‘事有可为,有不可为’,此事,恕我难以接受。”
王学益被下属当面驳回,羞恼交加。他看着史朝宾,一张脸涨的通红,勉强从牙齿缝里蹦出四个字:“成何体统!”话声还未落下,就见着史朝宾已经拂袖离开。
他轻蔑的话语犹如鞭子一般打在王学益的面上:“我当真是耻于与君为伍。”
王学益气得浑身发抖,忍了再忍,只能抬头去看上首的尚书大人何鳌,道:“大人,你看看他!简直是目无上下,无法无天了这都!”
何鳌坐在上面呵呵一笑,伸手抚了抚自己的白须,和稀泥似的道:“好啦,大家同朝为官,莫要伤了和气。”他随手把王学益所写的那张给杨继盛定罪的折子搁了下来,并没有批阅。
王学益看着他那张含笑的老脸,几乎要咬碎一口牙,他哪里不知何鳌的心思——官场之上,不表态就是最好的默认。何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