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千秋-第8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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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青释也没有再等他答复,拢紧衣衫,略一点头:“告辞。”他手指在鬓间摸索着,垂丝中缀着十余细小的凝碧珠,那是从前出诊的诊金。他攥住其中镂空镶入铃铛的一颗,轻轻一弹,披散头发的少年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墙头,跃下来,握紧他的手。
金浣烟看着形貌奇特的子珂,递了一块糖过去,瞳孔不易觉察地微微一缩。奇怪,这是她第一次正面清晰地观察这个少年,他为什么会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子珂呢?
就是这一晃神的功夫,少年搀扶着林青释翩然远去,他们白色的衣袂交织在风中掠起,宛如杳然飞走的白鹤,在熹微的晨光中如露如烟。金浣烟远远地凝望着,许是因为天边乍破的熹光太过明亮刺目,他忽然向一旁别过脸去,没有直视。
他站了许久,直到霞光洒满了院落,忽然听见远方传来希律律的马蹄声,史府里派出去打探消息的下属急匆匆地跑进来,跪地禀告:“有疑似殷神官的消息了。”
金浣烟霍地拍栏,提着那下属的后脊一跃而起,点足掠上房梁,同时无声无息地拍封上他的穴道。他将人放在一处密密不透光的地方,手指掐诀,直接提取神念阅读起来。看了一会儿,他面色一变,抬手在下属的胸前点了一下,肃杀的灵力透过心肺将人杀死。
金浣烟默不作声地倒下一些药水,将死人化开,而后蹙着眉,身子一晃,消失不见。
正文 第125章 夜长似终古其六
三日后,散墟时分。这是京畿小镇的一处市场,热闹了一日,杂耍的、赌石的、买卖的,都开始收摊,却没有立刻召集离去,而是围拢在一起絮絮叨叨,中间是个瘫倒在地上的病人,被随行的阿嬷扶着,眼看着已经是进气多出气少,阿嬷尖利的哭吼声剑一样地割裂了小镇平日里安详宁和的氛围。
那个白衣医者就是在这个时候到来的——他行动迟缓,被身旁的少年扶着一步一步上前。人群里起了一阵骚动,所有人纷纷回头看过去。白衣人如同从云端走下,如雪的衣袂上没有半分尘埃,一直走到那个阖目苍白的人面前,忽然弯下腰——
“怎么?他难道是个医生么?”
“瞧着病怏怏的样子,只怕不大像!”
“我劝你少说两句,那个随行的朱衣服丫头抱着剑呐!是个习武的人,你可别惹麻烦!”
围观的人窃窃私语,下一刻却陡然睁大了眼——白衣人咳嗽着弯下腰来,闪电般地伸手搭住将死之人的手腕,一旁那个阿嬷的一声哭叫还闷在喉咙里,忽然被一阵更大的声音盖过,那声音,竟似来自地上的“死人”!
“咳咳咳!我呸!”在白衣人手掌从他后心移开的刹那,地上那人一骨碌偏过头,绞着舌头吐出几大口黑血,再吐就成了红色,居然可以如常说话,“阿嬷,这一觉睡得好长啊!疼,疼,疼!”
那人叫唤着,整个人又委顿下去,期期哀哀地看着林青释,盼望他出手缓解痛苦。
林青释二指扣住他手臂的关节,微微蹙眉,这个人的骨头居然是被捏碎的?里面鲜血居然几近干涸,这是怎么做到的?他在对方手臂上摸索了一阵,并无发现,沉吟着平平竖起手掌一拍,他事先在掌心涂了小还真丹,这时借内力划入对方体内,百余日内,碎骨就能复原,只是骨头随复,筋脉全无,到底这只手臂也多半是废了。
那人痛苦得到缓解,心知自己已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遍,立刻翻身爬起咕咚跪下:“恩公!”一旁那个如梦初醒的阿嬷也跟着跪下,连连叩首。林青释以实情告知,一摆手,振衣离去。
两旁的人如分海一般为他让出道来,欣然欢呼,满目崇敬,啧啧赞叹,往一行四人这里不断地投瓜果食物、玉石饰品。林青释恍恍惚惚地被子珂牵着往前走,内心却在反复地思索着那个棘手的问题——为何,那个人的断臂里几乎没有血液了?血脉既然已断,膀臂连心,为何他用内力还能强行打通对方筋脉,将人救活?
林青释百思不得其解,双眉皱得越来越紧,在他身旁,阿槿兜了满怀被那些人扔过来的物事,似乎有什么想说,又迟疑着顿住了。林谷主一向是温和如月的人,即使是在思索着为难的问题,蹙起眉来也那么温和好看,让人不忍惊动。
眼看着已经快到了前方打尖住客的馆驿,阿槿终于忍不住跳出来,大声赞叹:“林谷主,我要说,你真的是个好人!”
林青释将空茫的双瞳定在她的方向,微微一笑:“阿槿才认识我十余日,怎么就知道我是个好人了?”
阿槿眼珠一转,笑嘻嘻:“其一,你叮嘱我要把手腕上的镯子藏起来,以免引人瞩目,这是为我着想;其二,你为了帮金公子安定史府,留在那里,劳心劳神地处理事物、炼丹,这第三嘛——”
她语声一顿,扯着领子上的一圈珠玉,故意卖了个关子:“林谷主,你猜猜?”
“我猜,第三是因为谷主经常笑,不对,是一直笑,就像清风明月一样,当然是好人啦!”幽草脆生生地接口,看着面前这个似乎与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女,赞叹,“我时常觉得吧,谷主是不愿入世,倘若到人多的地方这么一走,啧啧啧,恐怕要迷倒一城的少男少女。”
林青释失笑,声音柔软地数落他两句,换来幽草一吐舌头,颇为不服地反驳,少女的语声清脆如珠落玉盘,清晰地说了一大堆,就连面容冷硬的子珂,脸颊都高高鼓起来一块,似是忍不住要大笑。
阿槿干脆利落地下了定论:“依我之见,林谷主最值得我敬佩的地方,就是他是个医者,身为药医谷主,行医天下,不知道救了多少人!”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她似乎感觉到林青释唇畔的微笑凝结了一刻,颇为诧异,“林谷主,你不认同我说的吗?”
“能救别人,就算是好人?”林青释声音沉凝,因为掺杂了很多复杂的情绪而显得淡然。
“那当然。我师傅说过”,阿槿顿了一顿,因为不知道师傅在何方而感到忧心,她勉强调整住了,续道,“我师傅说,就算是十恶不赦的凶徒,救一人,便多一份好。”
林青释默然良久,忽然道:“你知道吗?曾经我也是一个杀人者。”
他抿了抿唇,向身旁错愕不语的三位少年少女娓娓道来:“我以前杀过人,很多人,你们或许听说过,却无法想象,在夺朱之战的乱世中,到底是怎样的景象——山河飘摇,人命之卑微,更甚于草芥,灼热的鲜血总会冷却,那些一剑一剑的杀戮会让人疲惫而无力,直到下一次杀人,或是被别人杀。”
阿槿倒吸一口凉气,讷讷:“那你不能退出吗?”
林青释屈起手指,轻扣掌心,凝碧珠似的深瞳在白缎下沉光泠泠:“我那时一心想着,以战止战,以杀止杀,后来才知道,战争可以终结,和平暂时能够到来,可是那些铭刻在骨子里的仇恨,就如同鲜血一层一层地堆积,永远不能消泯。”
他忽然毫无预兆地换了话题:“你们知道为何隐族在国寿前不会进攻吗?”
阿槿仔细回想着神官念过的谶语,迟疑道:“好像是因为隐族人的一个咒语?说他们八年后会卷土重来,没有提前,也不会延后?”
林青释抚掌赞同:“差不多。那个诅咒被用鲜血镌刻在不净之城的两处大门上,每年的这个日子,就用血涂抹上去祭奠,加厚一层,血痂就是年年仇恨积累的最好见证。”
“怎么会?”阿槿失声,“南离偏远倒也罢了,另一处入口在这个休与白塔,这可是京城的正中央!虽然方圆百里没有人烟,可隐族人绝对混不进来!”
“混不进来?”林青释颔首喃喃地重复了一遍,再抬头时,语气中忽而充满了讥诮的意味,“你以为涂在城门碑石上的血是谁的?这七年来京城死了多少高官要员,譬如金公子的父亲,你以为他们下葬之后,尸身一直能完好无损到现在?”
阿槿一颤,忍不住缩了缩,感觉到林青释讲这话时,语气中有一种压抑的悲愤与叹息。
“算了”,林青释忽然微微苦笑,摇头,“可是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我已决意不再介入这些纷争,能救得一人是一人,反正也活不了多少时日了。”说话间,许是前一刻情绪波动过剧,他忽然身子一颤,咳出一口血来。
阿槿默然无语,回想起听幽草晦涩不明地提起过,林谷主在早年的一次奔逃中被封锁在冰湖里受了伤,后来辗转成了无解的寒毒。她忍不住抬眼看过去,林谷主衣衫疏朗,手指微抬,就算是静立在阳光下,怀里也像拥着一轮清风明月。
——这样好的一个人,大概是被上天妒忌,才会想方设法地早早收走。
林青释淡淡开口,再度换了一个话题:“我有一个好友,他也杀了很多人,可我还希望他做个好人,不然死后与我参商殊途,怎么还能再重聚。”他话语微微一滞,忽然想到谢羽的魂魄或许还在红莲劫火中辗转,再难进入轮回,谈什么死后的事。
阿槿当了真,沉思许久,忽而一拍脑袋:“那也没什么,你是个好人——他杀一人,你救一人不就成了?”她点点头,笃定地说,“不错,就是这样。”
林青释缄默,手指从缎带上掠过,不自禁地揪紧了一沿:“不成,他已经不在了。”
阿槿仍是不服:“可是就算他死了,你也能为他做点事,为他转世进入轮回积善积福。”她一敛眉,轻声问,“林谷主,你有没有梦到过他?”
“没有”,林青释叹息,“从那一次眼盲的梦魇之后再也没有,真应了那一句,唯梦闲人不梦君。”
阿槿再度拍额,喜道:“或许你那个梦魇,正好是他忘却前尘的时候!神官说过,梦不到,就是他已经投入了下一个轮回!林谷主,你不必再为他担心了!”
林青释怔住了,一时间心泉如沸,如同溺者逢舟,立刻选择相信了阿槿的话。或许……是他一直执念太过,或许谢羽早已安然投入下一个轮回,那一场红莲劫火也已经熄灭。
但愿如此,一定要这样。
林青释一拂袖,如释重负,清朗如月的笑意在脸颊上愈来愈浓,毫不迟疑地做了决断:“阿槿姑娘,我答允要将你送到你师傅身边,我们沿路南下去往夔川,我想,你师傅或许会在凝碧楼的总坛附近。”
“不过在此之前”,他沉吟着在天际遥遥一指,“穿过涉山,毗邻夔川的就是方庭,我想去那里看看。”
正文 第126章 未省旧心痕其一
夜露有些微凉,晚晴穿过凝碧楼扶疏的花木间,忍不住紧了紧衣衫。他手中握着一叠薄薄的文书,虽然字数寥寥,却是重逾千钧。
穿过这一折回廊,抬头就看到了那块匾。沉香檀木的底上,用普通的墨水题写着三个字,知秋阁,后面是宽广深邃的两进院落,只留一扇窄门进出。若不是熟悉个中内情的人,根本不会猜到,这就是凝碧楼主批改公文的地方。何昱平日深居简出,除却楼中每旬一次的会议,其余时间都在这里处理事物,来得最勤的就是晚晴。
知秋阁,知我罪我,其为春秋。
——确实,像楼主这样的人,功过是非,如同笼在在烟云变幻莫测,实在是难以让时人清楚评判,就算是在最近处的他,也不曾看清对方。然而,数百年的时光如东流水筛过后,后世的人,或是时光本身,一定会给予楼主一个真正的评价,不论是什么样子的。
晚晴在门口停了一瞬,轻轻地叩响了小门,得到应允后,将灯盏放在门边,推门进去。何昱侧对着晚晴,半边身子拢在暗影里,瞳孔沉沉地注视着桌上的案牍,随着他这样奇异的角度,眉间的朱砂仿佛在光影里流动开,盈盈欲坠。
“楼主”,晚晴行了一礼,低声禀告,“昨日是史孤光出殡的日子,金浣烟如你所料,已经将沐余风制住了,送往朝廷,沐府被连夜查抄,搜出龙袍、虎符、防皇天戒等禁物。”
他深吸一口气,语气陡然起了波澜:“谋反这等杀头的罪名,虽然沐老将军拼死相求,文轩帝也只肯饶恕他一个人,安享晚年。然而令人诧异的是——邓韶音居然一纸白翎鸽传书替他求情,真奇怪,他们不是政敌吗,他为何要这样做?”
“这正是靖晏少将的可怕之处。”何昱低声击节,“在他心底,将京城、以至整个中州的安危看得比个人权柄重许多,是以虽然沐余风在明在暗多次给他下绊子,为了安定军心,他仍然上书求情。”
晚晴默然,过了一会儿,续道:“沐余风入狱被拷打得几乎不成人形——楼主,你当真是谋虑深远,将内宫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