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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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这样?”一番话说得清清楚楚,皇帝听着有点好笑:“庆僖亲王之后,真是……让朕说什么好呢?”
“虽同是天潢贵胄,却也有贤与不肖之别,皇上也不必为他们多费精神了。”
“朕为他们费什么精神?”皇帝给他的说话逗笑了,随手拿起一本奏折:“走吧,今天时候尚早,陪朕到外面走走。”
“喳!容奴才安排一番。”
“安排?怎么你们每个人都要安排?这是在朕的大内,还要安排什么?”皇帝不乐意了,自顾自的举步向外:“你不愿意去就算了,我自己一个人去。”
没办法,文庆只得打消‘安排’的念头,在后面亦步亦趋的跟随着:“皇上,您这是要带奴才到哪儿啊?”
“先到上书房。看看皇弟们念书的情况。然后,到南书房去。”皇帝在前面慢吞吞的走着,与其说是遛弯,不如说是散步来得更加恰当一些。文庆一路上也不敢多说话,只是差着一个身位,微弓着腰跟随着。
“孔修啊?”
“奴才在。”
“外面,有什么奇闻异事吗?”
“奴才不知道皇上说的是什么。什么奇闻异事?”
“就是街面上,有什么事情发生吗?”
“没有。”文庆立刻摇头,这样的话题可不能接过来,若是真的和他说了些什么,到时候年轻的皇帝动了冶游的心思,只怕自己就要第一个被言官上章弹劾!说他进‘小民趣闻’,以‘邀天子微行’,真有那一天的话,怕就不是革职这么简单了。
皇帝却似乎很热衷这件事,不依不饶的接着问:“真的什么都没有?不能吧?天子脚下,百万黎庶,每天连点新鲜的事情都没有?”
“皇上,这让奴才怎么说呢?”文庆满脸都是苦笑:“如果奴才说没有,那就是在哄骗君父;如果说有,将来,一旦皇上于此事上有任何疏漏,就都是奴才的错了!”
“啊,朕明白了。”皇上站住脚步,回头看着他:“朕明白了,你是担心朕会像上一次在紫禁城中那样,微服而行吗?”
“奴才不敢。”
“算了。与其让你说得心不甘情不愿的,还不如不要说了。”
他这样说话,倒让文庆觉得有点过意不去了:“皇上,奴才的话可能失礼,但是,如果有人问起来,您一定不能说是奴才告诉您的啊?”
“好吧,朕不会说出去就是了。”皇帝一笑:“现在可以说了吧?”
“诶!”文庆用力点头:“那,奴才就给您讲几段?”
“…………”
“前几天,奴才在家中闲坐,听得外面人喊马嘶,让下人出去看看。却是两个后生彼此扭打着。便称之为某甲和某乙吧?下人问过之后才知道,某甲家有寡嫂,某乙素称豪富,竟然暗通款曲,私于孀妇。某甲自然不干,便要与他对质公堂。”
“奴才也是一时无事,便从后相随,到了府衙,堂老爷升堂问案,某乙说:‘小人一向与其兄交好。兄死,某甲不能养其嫂,我时时周济,他因愧生愤,且与我有旧怨,因而相诬告。’”
府令因此斥责某甲:“‘你以小事诬告良善,事涉寡嫂,令亡兄蒙羞于地下,诚莠民也!今且归去,善视尔嫂,再有讼狱之事,当重笞!’”某甲退。
府令乃对某乙说:“‘汝诚良善之人,今不忙去,且在一旁,看我折他狱。”
便又有一桩欠债讼者,询其数,对之:“‘欠我60千,三年矣。本利俱未尝,我现在亦苦贫,不得已而讼之。’”
再询问被告,则曰:“‘非不欲尝,力不从心耳。’”
府令沉吟有顷:“‘一欲缓索而不能待,一欲速尝而无所出。果然艰难。’”
文庆天生了一张好口才,一路走来一路讲述,竟然是惟妙惟肖,把个公堂上的故事娓娓道来,让皇帝也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然后呢?”
“皇上莫急,听奴才慢慢来和您说。”文庆笑眯眯的像是在卖关子:“府令正在发愁,一回头看见了某乙,继而笑道:‘是何足虑?有善人在此。乃言道:此二人如此艰窘,必亦为善者所哀,为代偿此债,如何?’”
某乙不敢辞,亟亟应诺。起身欲去,为府令所阻:‘尚有一案未审,待审过之后然后归去,如何?’
又提一案到,乃是老翁控子忤逆,问子何在?答曰逃去已久,不知去向。府令言道:‘汝子忤逆,当重重责罚,以期改行,今汝子已逃,无处寻觅,老者愤怒无所泄,恐将郁而生疾,可若何?’
乃顾左右,对某乙笑曰:‘无妨,而素称良善,今日待彼子受咎,如何?’某乙顿首:‘此事无可代!’
府令曰:‘何曰不可?此亦善举也。’乃命衙役笞之三十。笞已问曰:‘尚欲行善否?我案牍山积,汝一一为我了之?’
某乙泥首不止:‘不敢矣。’乃释之去。
听到一半的时候,他就知道大约的结果是怎么样的,却一直忍着笑,等到他终于说完,年轻人再也不能抑制的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好一个聪明的府令,好一个蠢笨的‘良善’之人!还有吗?再和朕说几个好玩儿的事情!”
于是,文庆就又说了一个:“奴才管着内务府,其中有一些都是不学无术,目不识丁的蠢吏,某年,某蠢吏外任扬州盐院,值丁祭,门下循例预白,问:何祀?答:祭孔夫子。
某吏不解,问塾师,孔夫子何人?答曰:孔子,圣人也。仍不解,问奏折幕友孔子居何官?答曰鲁国司寇,摄行相事。愈发不解,幕友对曰:即今日之刑部尚书兼任协办大学士耳。
某吏恍然:何言夫子?何言圣人?不知道应该叫孔中堂吗?
皇帝扑哧一笑,却立刻收敛,回头怪异的望着文庆:“孔修,朕还从来不知道,你有刘攽(音班)之才呢?”(注1)
文庆吓了一跳,忙在金街跪倒:“便是奴才小有微才,也万万不敢以宋仁宗比拟我皇上天纵之姿!”
“起来吧。”文庆的奏答无疑让皇帝很满意,挥挥手让他起来,君臣两个举步向前行去。
注1:“……刘攽……”字贡父,宋仁宗时期大臣。为人很是机智诙谐,是东方朔一流的人物。
第31节 万几闲情(2)
上书房在乾清门东侧不远,五间敞亮的上房,有两间是为师傅们准备的直庐,用来休息之用,其他的几间就算是教室了。
皇帝到来的时候,里面正在读书,是《大学》中的一节:“……穆穆文王,於缉熙敬止,为人君,止于仁。为人臣,止于敬;为人子,止于孝;为人父,止于慈;与国人交,止于信。”
听着上书房中晴朗的读书声,皇帝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呆呆的站在那里发愣。文庆上前一步:“皇上,老爷儿(北京话,太阳)太烈,还是到里面去吧?”
“喔,喔。”皇帝随口答应着,却并不就上到书房门口,而是转而举步走进师傅们休息的直庐。
清朝自立朝以来就非常重视皇子的教育,上书房更是从皇子们6岁开始便授以开蒙教育,选派的师傅分为满汉两种,都是饱学之士。现在在上书房任总师傅的是大学士卓秉恬,其他的师傅还有吏部尚书贾祯,都察院御史程庭桂和宗室灵桂。
卓秉恬刚刚领了旨意,准备和其他人交代一下就交卸上书房差事,正在说话的时候,房门一开,皇帝和文庆走了进来,众人一愣,赶忙跪倒见驾:“臣,卓秉恬,请皇上安!”
“都起来吧。”和众臣见面,皇帝不能再像刚才那样肆无忌惮的做微行状了,而是由小太监虚扶着,坐到直庐的炕上:“怎么了,是不是我来得不是时候?怎么都不说话了?”
“回皇上话!”卓秉恬赶忙答话:“请恕老臣大不敬之罪!先要参皇上一本!”
“行了。我知道,无非就是白龙鱼服,易为鱼虾所欺的话。上一次沈淮上过本章的。”皇帝面对这样的老臣,也实在是无法可想,只得好言敷衍:“朕这不是还没有出宫吗?而且,孔修也是朕的诤臣,便是你们不说,他也不会允许我有什么轻举妄动的。”
“是!”文庆在一旁凑趣:“皇上所言甚是,奴才的职责之一,就是保证皇上不能做出任何轻举妄动的事情来。”
“你们听听,他到会顺杆爬!”
说笑了几句,皇帝展开手中的奏折:“这是两江杨殿邦给朕新上的折本,内容还是关于漕运改为海运的。困难重重啊!给你们看看。”
卓秉恬从内侍手中拿过折本,一目十行的看了一遍,又交给旁的人:“皇上的意思是?”
“漕运改为海运,此事断不可因为漕运属地困难而搁浅,而漕帮人数众多,帮丁不下数万之众,如果没有一个好的章程的话,……”皇帝抹了下嘴唇,他也觉得有点为难:“广西的事情你们听说了吧?”
“是,臣等已经见到了邸抄。”
“就是这样。广西地处偏远,尚不会危害甚烈,而漕帮所处之地,皆是我大清根本所在,东南半壁一旦有事,便是天崩地陷。是以万万不能出现漕帮,漕丁因为漕运改革而造成的衣食无着的景况。”
“老臣附议,”卓秉恬立刻点头,他说:“只是皇上于漕运改革一事,势必牵扯到漕帮,漕丁生计。此事还需要从长计议为尚。”
“我知道,我知道。所以朕到这里来,就是想听听上书房的几位师傅有什么意见。”他左右看了看,程庭桂坐在那里摇头摆尾,没有一刻的稳当劲,似乎是有话想说,当下说道:“楞香,有什么话就大胆的说,不要顾忌。”
程庭桂赶忙站起:“皇上,下臣认为,漕运之事,宜缓不宜急。若是失之操切,反而会引起不妥。”
“哦?你是这样认为的吗?”皇帝饶有兴趣的看着他:“认真说说?”
“是!”得到皇帝的鼓励,程庭桂也来了胆子,他说:“漕运之事,乃是从前朝传承而下,经我朝列祖列宗重新修订章法,于今已历200春秋,除将漕米北运,更可将北方货物通过水道运至南方,互通有无之下,更可以使运河沿岸百姓有一安生立命之所,实是我大清水路命脉。道光朝有陶云汀者,贸然上书,以邀帝宠,改弦更张之下,却引来民怨沸腾,终至半途而废……”
他还想继续往下说,皇帝的手用力在炕上的桌案一拍:“你糊涂!”
众人吓了一跳,赶忙离席跪倒:“陶云汀身为两江总督,在任上宵衣旰食,兢兢业业,任劳任怨,便是偶有差池也不是你这样的迂腐之士可以品评的。更何况,漕运之事已历200春秋,其中弊端数不胜数,更加到了应该改变的时候。否则的话,朝廷拿出大笔的银子,却白白养着一帮蠹虫,你认为就不会引起不妥了?”
“下臣糊涂,下臣糊涂!请皇上责罚!”
“你们都……起来吧。”无端的发了一阵火,他也觉得有点后悔,挥挥手让几个人重新站起来,他说:“楞香刚才的话不能说完全错误。漕运经历200年,确实已经成为我大清有如此富庶景况的不二功臣,只是,到今天为止,漕运中已经有太多太多的积弊事体要迫不及待的解决。朕看过陶云汀当年给皇考上的折子,只是漕米受兑一事,便有不下十余种陋规!什么衿米,科米,讼米,花样百出,名目繁多,只要挂靠上一点,便可以缓缴,少缴,甚至不缴!那么那些差额米数呢?便只有分摊到小民头上!”
“更不用提什么踢斛,浮取之类府县陋规,每每于交粮受兑前后,引发民怨,便是小民一时之间忍气吞声,任人盘剥,日后呢?若有人登高一呼,便是东南糜烂之局!老百姓,嘿嘿,是那么好欺负的吗?秦始皇一统**,何等的英雄……”
文庆听他说话有点漫无边际了,赶忙在旁边插言:“皇上之言大是。我等自当谨从。”
皇帝也注意到了自己的说话有点跑题,就势收敛:“不但是小民,便是漕帮本身,难道不是也深受陋规之害?漕丁披风戴雨,辛苦之处难道便少了吗?每过一处,都有官差盘查,处处要花钱买路,本来是天庾正供,最后能够换来的,也不过一顿温饱而已。”
“皇上身居九重,而圣心记挂小民,想来不论是江南百姓还是漕帮人众,都会感戴天恩的。”
皇帝对大臣经常出口的这等没有半点营养的恭维话真是烦透了,又无力改变:“朕今天来这里不是想听你们歌功颂德的。还是议一议漕运之事应该如何解决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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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臣几个议了半天,也拿不出一个切实可行的办法来,毕竟,身居九重之中,只能通过臣子的奏章中描述到的内容来做决断,虽不至有缘木求鱼之感,也难逃闭门造车之讥。一直到贾祯放了课,在门口跪倒见驾,才把皇帝和其他人的注意力打散:“是筠堂来了啊?放课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