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山变-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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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皇上话。薛福尘是道光18年进士,散馆之后任工部主事,后考取军机章京,后考中御史言官,这才退出军机。此人于朝政频有本章,颇多建言。先皇在日,也曾经有过嘉奖。”
“哦。”皇帝‘哦’了一声:“都起来吧。”
几个老臣子纷纷起身,低头站在御阶下,一言不发。
“这一封薛福尘上的弹章,军机处有什么共议的意见吗?”皇帝把奏折放在一边,饶有兴致的看着几个人。
“回皇上话,薛福尘乃是御史,风闻言事是彼等职责所在。不论其言辞中可有违碍之处,请皇上看他一片荩忠为国之心,不要和他一般见识了吧?”
“朕几时说过要和他一般见识了?”皇帝似乎觉得穆彰阿的话有点好笑:“朕是问你,于这一封奏折,可有议论?”
“这,还不曾有过。”
“祈隽藻,你看呢?”
祈隽藻是两个月前才从陕西奉旨办差归来的军机大臣,他是山西寿阳人,人称寿阳相国。此刻听皇帝问到自己,不能不说话了,当下越班而出:“老臣以为,薛福尘参奏几款,当有实据,朝廷才好有决断。”
“唔,所说在在成理。”皇帝慨然点头:“依议吧。”
“喳!”穆彰阿向上叩头:“臣等下去之后详细查明了,再向皇上回奏。”
“你们下去之后立刻就查,明天之前朕就要看到结果。”
穆彰阿暗想,此事干系重大,特别是皇帝与杨殿邦的对答出现之后,出了这样一档子事,自然引发朝野关注,可不能只有自己和军机处的大臣担关系,便又说道:“工部尚书杜受田老成练达,请皇上的旨意,是不是让杜大人主持此事?”
“你们的意见呢?”
“臣附议……臣也附议。”
“此事关系重大,”皇帝于这样的提议倒是欣然采纳,却觉得意有不足:“除了让杜受田主持此事,再让军机处几位大臣,刑部左侍郎周祖培从中协助办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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邸抄一见,舆论哗然!一部分的人为薛福尘大声叫好,皇帝自杨殿邦进京之后,时常伴在君侧,每一天就漕政改革事宜都要促膝良久。所谈的在清流眼中都是大逆不道,数典忘祖,更改祖宗成法的作为,只是因为其中碍着新君,不好妄加评论,也不敢把矛头直指皇帝而已。
这一次薛福尘敢为天下先的弹章上达天听,皇帝的态度又无比的暧昧——若是有心保全杨殿邦,这样的奏折自然应该留中,宫中讲话叫‘淹了’——这是在所有人想来都应该走的一步。偏偏皇帝把这份奏折发下来,一派公事公办的派头,委实让人摸不到头脑。
还有一部分人心思灵动,很是为薛福尘担心。皇帝对杨殿邦的恩宠极隆,除了赏赐双眼花翎之外,还御笔亲书:‘达尊锡类’与他,官做到他这样,可谓是尽善尽矣,蔑以加矣。在这样的时候薛福尘上奏章,而皇帝又是这样一种态度,怕是一场大波澜就在眼前了!只是这样的大波澜是什么样的,皇帝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心思,却无人知晓。
杜受田接到旨意,考虑了一会儿,和所有人一样,对于门生天子的做法他也觉得很奇怪,只是身为臣子的,为君父分忧是分内之责,容不得他过多的思考。而穆彰阿提议由他主持其事,在他看来不过是对方拉他下水的小伎俩而已,不值一哂。
退值回家,府上早已经门庭若市,更多的人是来打探消息的。杜受田下令一概挡驾,偏有门下人来报:“刑部左侍郎周祖培来访。”
这样的访客不能像一般人那样对待,开中门将周祖培迎进府中,宾主各自行礼寒暄不提。让进二堂花厅,分别落座之后,来客也不多客套,径直问道:“芝翁(杜受田字芝农),圣上的旨意,想必已知其详?”
“是的,已经接到旨意。”
“那,芝翁的意思呢?应该如何处置,请指教?”
“还能怎么样?身为臣子,无非是遵旨办理而已。”
他说得一派轻松,周祖培却一惊:“芝翁,凡事总要凭实据说话,薛福尘语气暧昧,其人素行也未见得可信,照我看,还是先从追供着手吧?”
“这一步是一定要做的。”杜受田的神情很是漠然:“不过我想,如果没有实据,薛福尘也不敢妄参封疆。”
这就有点争执的意味了,周祖培枯坐良久,起身告辞,他本来想回府,考虑到杜受田态度不明又临时改变了主意:“去狮子胡同的杨府。”
杨殿邦在北京也有家,就位于狮子胡同,轿子一直抬到二堂滴水檐前停下,只见老人一身清布长袍,站在阶下:“给周大人请安!”
“快起来,快起来!”周祖培是协办大学士,而且是京官,虽然在品级上和杨殿邦只差一级,却有着天壤之别,最后还是主随客便,让杨殿邦请安了事。然后又吩咐听差:“还不伺候大人换便衣?”
听班取来便衣伺候客人换上,杨殿邦肃手邀客,到后园的一座精舍中去密谈。他倒是很自然,全无悻悻之态,吩咐下人准备了茶点飨客,两个人临窗而坐,听周祖培把和杜受田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拱拱手:“多承芝老(周祖培字芝台)关爱,此事还要仰仗鼎力。”
“凡事不可破脸,否则就麻烦了。”周祖培却没有对方这样的从容应对,似乎他才是被参的官员一般,心中深以为愧:“不过既然奉了旨意,这君臣之分上,总要有一个交代才是。这点点苦衷,还望翰屏兄谅解。”
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殿邦铭感五内之外,更有一丝惭愧,心中有一些话若是说出来了,说不定就会给周祖培猜中圣意——这几乎是一定的——但是不说,将来发作起来,周祖培不知道自己的苦心,一定会在心里骂:“这小子真会装蒜,枉我待他那么好,居然事先一点口风都不露,太不懂交情了!”
转念一想,皇上于此事并无交代要缄默其口,给对方透露一点也没有什么吧?想到这里,他换上一副很真挚的笑容的拱拱手:“芝老,此番承情之至。”
周祖培没有多想,点点头:“不管怎么说,老夫一力帮衬,维持杨兄。”
杨殿邦一笑:“有一件事,翰屏不敢不明言。只是此事干系重大,当谨守法不传六耳之缄,方敢吐实。”
周祖培心中不悦,他身为刑部左侍郎,协办大学士,又是此次参与其事的大臣,不顾清议登门拜访,杨殿邦居然说出这样的话来?同时心中却又有点好奇:“当然,当然,老夫醒得的。”
得到对方的保证,他才说道:“昨日,老夫进宫见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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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节 圣心难测(2)
皇帝出示了薛福尘刚刚封奏上来的弹章,面交于他,杨殿邦当然是立刻免冠碰头,自呈罪衍,皇帝的语气还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却并不就此事发表意见,而是问道:“‘杨卿,你认为行法以何者为重?’”
杨殿邦心中奇怪,自己不是刑部尚书,这样的问题何以问自己,当下碰头回答:“‘依臣愚见,当以持平为重。’”
“‘何谓持平?’”
“‘既不失出,亦不失人。谓之持平。’”
“‘自从朕登基以来,一直屈己从人,这算不上持平吧?’”
“‘皇上屈己从人,乃是天下万民之福。’”杨殿邦不知道皇帝是什么意思,支支吾吾的应付道。
“‘你错了!’”皇帝冷笑一声,站了起来:“‘我屈己从人并非天下之福,而是天下之祸!就如同你我君臣共议的漕运之事,若是听从这薛福尘的建议,一切以祖宗成法为攸归,仍然行此等陋法,最后苦的只是老百姓。’”
“‘是!’”杨殿邦随着皇帝的动作站了起来,躬身解释自己刚才的说话:“‘臣的意思是说,皇上屈己,就是纳谏,而并非处处、事事屈己妥协。’”
“‘这话还差不多。只是,杨卿,朕登基三月有奇,一直是屈己从人,从今天起我想言出而令行,而人家未必会听,听了也未必认真以待,你说,我该怎么办?’”
这样的话杨殿邦无论如何也不敢接口——不是他不知道,正因为知道,也就更加不敢说,只是跪在地上,连连碰头不止。
皇帝看出来了,主动的替他回答:“‘你认为立威如何?’”
立威的内在含义就是杀人!这两个字正是杨殿邦想到而不敢出口的话,听皇帝自己说出来了,做臣子的不敢反驳,只得从旁解劝:“‘圣明无过皇上,只是立威之道甚多,总要使臣下时刻凛于天威不测,知道权柄操之于上,兢兢自守为主。太平之世,不必亟亟于重典。’”
皇帝琢磨了一会儿:“‘朕知道你的用心良苦。不过你放心,我还不会如你想得那般浅陋。现在我要问你,朕要借你……’”他回头走到御案前,拿起奏章:“‘……来立威,你肯不肯委屈?’”
“‘雷霆雨露莫非君恩,臣岂有自道委屈之理?’”
“‘你能这么想,必有后福。’”
说到这里,杨殿邦停了下来,展颜一笑:“芝老……?”
“啊!”周祖培恍然大悟,这一次才知道皇帝对这件事的处理为什么会这样的暧昧。照这样说来的话,怕是朝局很快就有大的动作了,听到杨殿邦的呼唤,老人醒转:“啊,如此说来,皇上的意思是借此事立威?”
“是啊。”杨殿邦颔首:“皇上天纵之君,一切早有庙谟独运。便是此事,怕也是……”
周祖培知道他未尽之语是:“怕也是皇帝亟亟以求的!正好就此事整顿朝局。”当下不再就此事多做交谈,转而谈些风月之事,到了晚间在杨府张宴,宾主尽欢而散不提。
第二天一早,皇帝少有的没有叫起,这也在预料之中,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内阁。薛福尘出了很大的风头,当他一到,聚集在内阁周围的人,无不指指点点,小声相告:“那就是参杨殿邦的薛彩益。”
他也知道大家瞩目的是他,内心不免紧张,尤其糟糕的是他不曾估计到有被召赴内阁追供这一个变化,有许多话不能说,有许多话不敢说,杨殿邦不曾扳倒,自己却先有一关难过,心里失悔得很。
进到内阁大堂,只见正面长桌上一排坐着好几位大臣,一眼扫过,除了以穆彰阿为首的军机大臣以外,还有两个分别是协办大学士周祖培和工部尚书,体仁阁大学士杜受田。这是在昨天的邸抄中就知道了的。在座的是以杜受田为首,因而由他首先发言审问:“薛福尘,你是翰林,下笔措词的轻重,你知道吗?”
“回中堂大人的话,既是翰林,不能连这个都不知道。”
“好,那么我要请教,”杜受田拉长了声音说:“‘杨殿邦任事久矣,于朝政无尺寸之功,唯以谄媚迎合帝心。近日下臣风闻,杨殿邦于漕督任上,着力行漕运改海运之事,致使江浙,安徽,两湖各省民怨沸腾,漕丁有孤苦无依之虞,竟有结伙到府衙激昂情愿之情状……大伤我皇与民生息,敬天法祖兢兢之心’,这两句话,是指谁呢?”
“是……。”
“你也是道学之士,道学之士首重不欺!”周祖培鼓励他说:“要讲实话,无须顾忌。”
“此事无非听说而已。”
“听说什么了呢?”
“听说……,淮阴总督衙门有人聚众闹事。是为了漕务更张而来。”
“只是听说,可曾有实据?”
“没有。”薛福尘答得很爽快:“我不过风闻言事而已。”
“你不必有何顾忌!”周祖培再一次对他鼓励:“我们奉皇上旨意,秉公会议具奏,决不会难为你。”
“是如此。确系传闻,並无实据。”
“那么是听谁说的呢?”
“这……。”薛福尘迟疑了很久,不时的眨眨眼睛,却不再说话了。
杜受田有心放过,偏周祖培百般不愿放过,一再追比,薛福尘额头上的汗水滴滴滑落:“只是……听说。只是,听说。”
陈孚恩这时候插言了:“周大人,此事既是听说,怕是口口相传,早已非原出口之人的本意,而且风闻言事,不宜株连太多吧?”
若是在昨天,周祖培自当顺应本部堂官所说(陈孚恩是以军机大臣管着刑部的,他是刑部侍郎),不过在知道皇帝和杨殿邦的一番君臣对答之后,很是改了主意,有心借此次机会上位。
“默公此言差矣。皇上的旨意中说得清楚明白:‘此番回奏当以查明情状,以慰朝臣,万不可以暧昧之事,难以悬揣,或风闻奏事为由回复。’煌煌上谕写得清楚明白,非是老夫追比不休。”
一句话把陈孚恩噎了回去,周祖培再一次看向薛福尘:“到底是听谁说的,你要明白回奏。”
薛福尘抬起头,乞怜的望向陈孚恩,后者也是心中失悔,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