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泪-第2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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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这样吗?”那女人虽然被人嘲弄,但神色不改。“起码,它们不会让人烦心。”
伊格尔不禁又看看这个女人,但他的眼神跟之前的有所不同。他现在才真正看清楚这个女老板的脸。长的不起眼,打扮得也不起眼,但不知为什么,她脸上总带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笃定与成熟。似乎她不是只比伊格尔大个五六岁,而是大上五六十岁。年轻人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不过他当时确实是这么想的。
“要再来一杯吗?”
女老板好像完全不在意对方那疑惑的眼神,抬了抬手中的一大杯柠檬苏打水。伊格尔觉得没什么心情喝酒,于是也没再拒绝。太阳渐渐被地平线所吞噬,它的光芒也一点一点减弱。在这个小酒馆内,一切都好像因为光线的不足而成了画中的景象。吧台、架子、杯子、酒瓶、鲜花,还有那个脸上始终带点微笑的女人。
又喝了一杯,伊格尔觉得头不痛了,看来这柠檬苏打水还真有点效用。不过头不痛,心里也就开始烦闷起来。每次都是这样,他下意识地想着。这就是他为什么要喝酒的原因,只要一清醒,他就会看到太多太多自己不想看到也不愿想起的事情,家里、家人、路上的行人,周围的声音,一切一切都让他觉得难以适应。坐在电车上,听到电车在路轨上发出的“滋滋”声,他会觉得那是炮弹在空中朝这边袭来;路人看到他一身军服时那打量的眼神,让他打从心底里开始厌恶那身军服;家人狐疑又关切的姿态,更让他觉得不耐烦。为什么他们就那么喜欢问自己关于战场的事情呢?这些东西真的那么有趣吗?一想起在前线的经历,伊格尔无声地叹了口气,将剩余的苏打水喝了下去。他不想清醒,因为这样只会让他更加难受。
第二十四章 砂漏(2)
看到女人为自己的杯子里添水,伊格尔抬起头,对她笑了一笑,说:
“晚上有空吗?”
“怎么?”
“要是你愿意,那么我们不如一起去找点乐子。”
面对年轻人的邀约,女人只是一笑。虽说在战争开始以来,原有的道德规范已经因为战争而变得可有可无,年轻的女孩子们往往经常混迹在士兵堆或军官们的宴会上,与他们**说笑,继而鬼混,在奥登尼亚——甚至是整个米德加尔德大陆——这种男女间的混乱关系已经屡见不鲜,因此即使在大街上看到成双成对的军人和年轻女子在一起,旁人也不会责怪什么。但是在伊格尔面前的这个女人,神情不是谴责的,亦不是轻浮的。
“抱歉,我还得看店呢。”
伊格尔虽然被对方拒绝,但并不觉得惋惜,反正要找女人容易得很。这是在战争期间,只要他乐意,他甚至可以每天晚上都跟不同的女人在床上渡过。反正他不想回家,因为他不愿再去面对家人的眼神。这并不是个别现象,与伊格尔一样,有不少军人在前线死里逃生回来,好不容易见到家人,却不知为何完全无法溶入家庭,而他们只好寄情于酒精和女人。在伊格尔去禁卫军在首都郊外的基地报到时,发现与自己有着类似烦恼的同袍不少,只是各人的程度不同罢了。
“找个女人陪您睡觉,就能一了百了吗?”
伊格尔瞪着这个出言不逊的女人,可她仍是保持着微笑。那样子好像她只是做了件无可无不可的事情。女人俯下身,凑近年轻人,近得可以让年轻人看清她那双深邃的眼睛。
“女人和酒,都是一时的选择,它们帮不了您一辈子的忙。”
“你说的太多了!”
伊格尔虽然在战场上回来之后。便一直无所事事整天喝酒。但如果因为他地外表而认定他会被人欺负。那就大错特错了。可是那个女人完全不害怕。她笑着。但脸却像一张面具。使人看不出她到底在想什么。
“您看那个。”她稍稍扬起下巴。指了指放在一旁地那个砂漏。楔形地玻璃瓶里。装着淡蓝色地沙子。正在缓缓往下方落去。“虽然看起来是在转移位置。但只要又换个方向。那么它还得重新再来一遍。事实上。那些沙子根本没有移动过。只是放地地方不同罢了。它们逃不出那个瓶子。”
“……也许是因为离开瓶子。它就变成一盘散沙了。”
伊格尔看了一眼那个沙漏。如此说道。真奇怪。明明说地是沙漏。但他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也知道对方明白自己地回答是指什么。可不是吗?不管到哪儿。其实都是一样地。忘也忘不掉。甩也甩不开。因此只能用别地方式来取代自己地思考。
“或许。它们还有别地选择。”
女人用友善地目光注视着伊格尔。而他则盯着那瓶沙漏。苦笑着。
“选择?还有什么选择?可恶……为什么人要有记忆呢?如果没有它的话,那么说不定可以过得更快活些。”
“有可能。”那女人点点头,眼中神情依旧。“但忘掉一切之后,也未必会快活。”
“我想忘掉……”
伊格尔没有往下说,他想起了太多那不堪回首的画面,每一次想起那些,他都觉得自己的心也往下坠,坠进那个黑暗没有边际的深渊里。有时候,他也真的就想干脆沉到里面也好,但理智又阻止他那么做。那些记忆,是他与战友们共有的回忆,是他与他们从相识到相知的回忆,但也是极为痛苦的过往。现在,只有他一个人还带着这些回忆,来到故乡,他觉得自己有罪。
要是能忘掉那一切,该多好!伊格尔只想记着与战友们那些快乐的回忆,而竭力不愿去想他们被炸得肚破肠流、鲜血横飞的结局。也想忘掉家人那疏远的眼神、那惊恐的表情、和在自己身后不时投来的种种猜疑视线。
“记忆是在您心里的,您之所以记不起来,不是因为您忘却了它们的存在,而是一时藏在某个角落里,让您无法找到它们。没有了它们,也就变成不完整的一颗心了。”
“那我宁愿不完整……”
伊格尔喃喃自语地说着,但语气中非常迷惘。他已经完全没有心情喝酒了,因为现在周围的东西又把他拉回到现实里来。看来今天是没法在外面过夜了,他这样恹恹地想着,站了起来,将两张钞票压在杯子底下,又看看那个女老板。
“谢谢你愿意听我发这么多牢骚。”
“我很乐意。”
女人浅浅一笑,好像刚才他们之间只是在闲聊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事实上,也确实没什么重大事情。伊格尔跨过那只还在睡觉的懒猫,走到门口,突然又转过身来。
“还没请教你的名字。”
“雪瑞迪。请您走好。”
回答的言简意赅,这种不爱嚼舌头的女人倒也少见。伊格尔这样想着,离开了那里。
夜幕降临,奥登的街头上已是华灯初上。家家户户都在忙着准备晚餐,一家团聚坐在餐桌前有说有笑。大街上行人渐少,偶尔还可以看到一辆巡视的警车经过。伊格尔看到玻璃窗里那些普通人家在用着晚餐,笑声越过窗户,飘到大街上,飘进年轻人的耳朵里。自己以前不也曾经经历过许多这种场合吗?那个时候的快乐,为什么现在完全消失无踪了呢?伊格尔没有停留,竖起外套的领子继续朝前走。
虽然是晚餐时间,不过大街上也并不是没有人停留。有的人跟伊格尔一样,在路上快步走着,有的人则拿着酒瓶在晃,不时传出一两声难听的歌声;还有的人在路边捡着破烂。一阵并不猛烈的晚风吹过,让伊格尔觉得自己的视线有点模糊。看来自己的酒还没完全醒,还是回家睡个大觉吧。伊格尔想起自己那个家,又是一阵头痛——这并非完全是由于酒精的作用。
第二十四章 砂漏(3)
恍惚中,他似乎看到一个身穿黑衣的女人站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灰白的头发、比这夜色更黑的衣服,还有那张看不真切的脸。他想起来了,那个曾经在战场上见过的女人,那个杀人犯。伊格尔不惧反笑,他自言自语地说:
“对了,是你……怎么?是来要我的命吗?”
没有人回答,只是夜风继续吹着,恰似在战地医院的那个夜晚。伊格尔觉得眼前的景物都变成模糊的色块,但他还不至于醉得倒下。年轻人继续说着:
“来吧,来要我的命吧……活着……跟死了,没有区别……那个时候,我就应该……”
风声将他的话语只停留在嘴边,而没有了下文。伊格尔在朦胧中,似乎看到那张脸离自己越来越近,脸上没有别的,只有一双眼睛,被放大在自己眼前。他的回忆中,这双眼睛不只见过一次。
“眼睛……眼……在战地医院里,后来,还是在战地医院里……我看到了……你在那儿……拿着刀子,挖开我的喉咙……救了我……还有,还有……真是怪了,我去路德尼亚之前,根本没见过你,有……有、也是在通缉画报上……为什么……好像很久以前,就在哪儿见过你……不,是见过那双眼睛……那对眼睛的主人,不是你……但跟你很像……是谁……我想不起来……”
伊格尔按着额头,走到那由黑色与灰色组成的人体面前,凄然一笑。
“再、再见啦……要是想要我的命,趁早动手……但……邪门……你为什么……为什么不在那时就杀了我呢……要是那样,我也就不用在这儿……遭……遭罪……”
年轻人踉踉跄跄地走了过去,完全不理会旁人。在他身后,一个正在将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废品进行包扎的老太婆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这个小伙子为什么之前就一直朝自己咕咕囔囔呢?自己根本不认识他呀!老太婆没为这件事费太多神,她拢拢自己那花白的头发,继续穿着那身破旧的黑衣在街上收拾破烂。在战争开始以来,物价飞涨,日用品的花费也越来越大,为了过日子,在奥登街头,不时能看到这些普通百姓在捡破烂,好帮补家计。
“对,记忆……是忘不掉的,它只是……躲了起来,不知藏到哪儿去了……”
不知经过了多久,伊格尔一步高一步低地走回了家。那座闲人勿近的宅邸,仍然亮着几处灯,但里面的人却几乎都睡下了,显得十分幽静。在按了好久的门铃后,有佣人连忙赶来,为这家的大少爷开门。伊格尔头也不回,直奔大宅而去。他打算好好洗衣一个澡,然后上床歇息。
在走进大宅。经过走廊地时候。一旁地小客厅里。还透出一缕灯光。伊格尔没有朝里面看。径直朝楼梯那个方向走去。可他走出没多远。就听到身后有开门声。之后。一把再熟悉不过地女声叫住了他。
“伊克。”
伊格尔只得转过身。看着那个站在门内地女人。“妈妈。还没睡吗?”
“你进来。”
玛戈特·瓦莱里安也不知在那里等了多久。她只是扔下一句话。就走进客厅里。伊格尔见避不过。也只能跟了进来。他大概知道母亲想跟自己说什么。无非又是那一套。什么家族呀、荣誉呀。他以前听得多了。只是年轻人心里奇怪。为什么自己以前就总是那样俯首听着母亲地教诲。而现在。他只觉得那些十分可笑。
“坐下。”
副首相夫人神色淡然,看不出个喜怒。而伊格尔也坐在母亲对面,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你去哪儿了?又是去喝酒了?”
既然知道,干吗又问?!伊格尔没有说话,但他的母亲已经明白了他的态度意味着什么。她深呼吸了一口气,又说:
“伊克,你为什么非得这么做呢?”
要是在家里能喝酒,我也许不会老跑到外边去,可惜你们不让我喝。伊格尔还是不说话,这让玛戈特·瓦莱里安皱起眉头。现在在她面前的,完全不是她熟悉的伊格尔,而更像是个陌生人。这种感觉,随着初见时的喜悦渐渐退去,现在越发明显。
“你就不能少喝酒吗?”
“我喝得已经算少了,妈妈。”
听到伊格尔那不知是认真还是开玩笑似地回答,让副首相夫人惊愕过后,更加生气。
“你这个样子,还算喝得少吗?别再喝了,听懂了没有!”
伊格尔不作声,他对于母亲的态度,也与上战场前有着很大的区别。如果不让我在家里喝,那么我到外头喝就是了,为什么你连这个也不允许呢?难道你真的希望我留在家里把它搞得乱七八糟吗?伊格尔如此想着,他知道,这个家里几乎谁都不想看到他留在这儿,因为他是一个让人感觉毫无希望的酒鬼。
“伊克,你是在埋怨妈妈吗?”
伊格尔看看母亲,摇摇头。他现在谁也不埋怨,在战场上,那些缺胳膊少腿的人又该埋怨谁呢?那些被无端剥夺生命的人又该埋怨谁呢?那些本来很有希望跟自己一样回家的战友,现在却只能躺在路德尼亚的土地上,身体逐渐腐烂没人去管,这又该埋怨谁呢?也许正因为不知该去埋怨谁,但又对这一切无能为力,所以伊格尔才宁愿自己是个酒鬼,那样也总比整天清醒着想起这些事情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