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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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问心情也好了起来,什么礼仪尊卑,怎么赶得上随心自在?这个时候,他才觉得,人生好像有了方向,重新找到了乐趣。以前都去计较那些仇恨去了,可见仇恨对人的身心伤害是很大的。
这时张盈把药熬好了,盛了一碗汤水端过来放到几上,说道:“等它凉一凉,这药还是要喝了调养的。”
黄仁直点点头,又摸起了胡须。
张问道:“沈敬现在在京师?”
黄仁直说了地址,张问寻思着,既然黄仁直将沈敬说得才高八斗,恐怕是有些才能,以后说不定能堪大用,古时刘玄德三顾茅庐,自己起码要做出礼贤下士的模样,亲自去迎回来吧。
但是张问又想着这种自持有才在父母官面前都敢随地打滚的人,得激他一激,好让他把才能表现出来。想罢便回头对张盈说道:“明日我还要去早朝,盈儿派人去把沈先生接过来,在附近安排住下吧。”
黄仁直听罢看了张问一眼,见张问面有奸笑,黄仁直也摸着胡须不置可否。反正那沈敬现在穷困潦倒,都靠着黄仁直这个同乡接济过日子,有体面的事情做,他肯定会来的,所以黄仁直倒也不急。
第二天早朝,苏诚那几个人果然上书弹劾首辅,浙党立刻自辩反驳,朝堂上顿时吵了起来。有司官员维持肃静之后,殿中暂时安静下来,方从哲立刻表态辞职。
朱由校立刻下旨慰留。既然慰留,意思就是那几个弹劾的官员是诬陷,众人都静待下文,看皇帝怎么处置那几个官员。结果朱由校没有叫人把苏诚等人拉出去廷杖,也没有降级,连罚奉这样的敲打都没有。
几个小官弹劾首辅,其实就是在试探,不然直接由刘阁老和左光斗这样的大员弹劾,不是更有影响么。当然左光斗等人会出手的,等他们试出水深,志在必得的时候肯定会出手。
朱由校这时候也是为难,他刚坐上皇位,位置还不是很牢靠,需要声势需要支持。这时候东林又完全支持皇帝,而且东厂提督王安也对东林很有好感,朱由校不可能为了浙党把自己弄出去冒险。再说朱由校对浙党也没有什么好感,浙党是各地大地主大士绅的代言,并不是什么善茬,如果不是东林与之为敌,皇帝想动浙党也得自伤元气。特别是方从哲,朱由校内心里对他还有一股子恐惧。
几日之内,东林又发起了对浙党全体各衙门官员的攻讦,各种理由各种把柄纷纷而来,浙党很快在舆论中成了奸党妖党,霸占庙堂的小人。
这个时候,方从哲左右思量,和有私交的刘一燝达成了妥协。方从哲让出首辅的位置,让东林停止纠缠红丸和移宫两件事,以免造成朝局动荡。
方从哲多次上书请辞回乡养老,朱由校只得恩准了,赏赐了他一些东西,方从哲便离开了京师。他离开首辅位置的时候,反而很高兴,人都精神了一头,好像丢下了烫手山芋一般。
当了这么些年的阁臣,方从哲其实没干什么坏事,还很努力地为了朝廷做了几件好事,比如在万历朝的时候要求发内帑赈灾、临德饥荒开仓放粮、酌减山东税收、增补地方官吏等等,特别是在万历皇帝软抵抗大臣的时候,方从哲十分辛苦地维持帝国的运转,有不可磨灭的功劳。
可惜很多由文官写的书里,他成了十恶不赦的奸臣。只因为方从哲不可避免地卷入党争,逃无可逃。
方从哲罢相之后,廷臣要求增补阁臣,很多人推荐德高望重的叶向高重新主持内阁。叶向高是三朝元老,论资历,论声望,现在朝廷无人可及,前朝就该叶向高做首辅的,万历皇帝不允,内阁实在缺人,方从哲这才当上的首辅。
万历皇帝做了几十年皇帝,新天子朱由校和祖父不一样,朱由校才刚刚上台,所以他认可了叶向高。而且叶向高虽然是东林领袖,但是在党派方面属于温和派,有自己的政治理想,也在尽力平息党争,收拢人心,浙党和东林党都比较接受他。让叶向高做首辅,对稳定朝局是有作用的。
于是朱由校下旨,加叶向高为中极殿大学士,出任首辅大臣。
叶向高回京之后,参加的第一次大朝,在皇极殿的庙堂中,便中气十足、雄心壮志地向新天子提出了自己的政治主张。
安辽民、通言路、清榷税、收人心。其中用了大段儒家思想反复论证其政治主张的正确性。
叶向高五十九岁,气宇轩昂、须发飘逸,仪表方正、一身正气,无论从外表、举止、气质、口吻上看,都简直像是正义的化身,看到他朗朗而奏,一副志向高远的样子,大伙仿佛就像看到了中兴的希望。
张问默默地站在大臣之中,很仔细地听完了叶向高的长篇大论。从字里行间里,张问只听到减税爱民两个词,没有听到切实可行的办法。以民为本谁都会说,减税爱民谁都会说,但是军费哪里来,帝国庞大的消耗哪里来?
这时候虽然满朝文武都是满腹经纶,但是大部分人都认为叶向高的想法是好的,是对的,因为大伙都是地主。张问却在心里质疑叶向高。
用叶向高聚拢人心是可以的,但是实干绝对不可能行得通。生活奢侈的庞大地主阶层,消耗了大部分财富,光靠减税来稳固统治,只是一句好听的话罢了。
也许叶向高也明白这一点,但是他不敢、也没有办法和那些人对抗,张问也不能。大明的生产已经很发达了,帝国这时候却到了崩溃的边缘,大明需要改变,需要建立新的统治机制。
那么办法是什么?张问一时也想不透,这个问题在他的心里萦绕,需要思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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段四 雀争
朝廷里又是风又是雨的,方从哲罢相,叶向高上台主内阁事,东林的左光斗、杨链、刘一燝等重臣掌握了主动权。wWW!在东林凌厉的攻势下,继方从哲之后,前吏部尚书又引咎辞职,东林推举党徒星出任吏部尚书,双方正在交锋。如果星出任了吏部尚书,那么就可以很明确一点,东林党将完全替代浙党成为执政党。
这些事情,张问也管不着,只是静观其变,看星会如何作为。这几天黄仁直的同乡沈敬被接了过来,和黄仁直住在一起,张问便请二人到宅中的客厅见面,想看看这个沈敬是什么样的人,能胜任什么公事。
张问自坐于前院北边的客厅里等候二人,只出屋门迎接。过了一会,黄仁直和沈敬便走了进来,张问与二人作揖告礼,入厅分宾主入座。张问坐于北,黄仁直坐于东,沈敬坐于西。在北方,是以左为尊,黄仁直先来,是张问的第一幕僚,自然就坐东面。要是在江南民间,黄仁直就该坐右手,习俗有所不同。
张问端起茶杯,揭开杯盖吹气的时候,观察了一下沈敬,见他身材短小,差不多比黄仁直还矮了半个头,虽然才四十多岁,但是两鬓已经斑白,眼窝深陷,脸色暗黄,面部棱角分明,骨头粗大,故脸上看起来肉很少。身穿长袍,但是麻布的,还很旧。看来已经穷困了有一些日了,不过还好洗的比较干净。
张问放下茶杯,随意找了个话题开始,“我记得有个修道的仙人和沈先生同名,对了,叫沈敬煮石。”
沈敬强笑道:“惭愧惭愧。大人说的那个沈敬,恐怕是民间臆造。”
沈敬煮石那是个道教的故事,说的是浙西有个人叫沈敬,自幼学道,后来云游至钟山,遇见一位老太婆,给了他一块白石,说是能煮成仙果。沈敬煮了十年还是一块石头,后来就泄气不煮了。后来那位老太婆又来到了,说你得到这石头,何不心怀虔诚、消除疑虑地煮它如果这样,不用十年便可吃了。如果心中疑信参半,虽煮上十年,仍然是吃不得的。然后沈敬就继续煮,煮成了仙果,忙沐浴清洁,将石头吃下去,顿时,他变回了童颜,须发像漆般黑亮,心中清朗,身体轻捷。变成神仙了。
“哦?”张问故意试探道,“人心至虔,将石头煮成仙果,也并非不可能,为何先生如此肯定?道与佛,都是教人向善,人之向善,如水之向下也。”
张问说人心至虔,也不是不可能发生的事,其实是在试探沈敬,借此了解他的观念,从而判断他的性格和思想。张问最怕高人逸士弄些玄虚,搞得人半懂不懂,又没什么实用。
沈敬摇摇头道:“在我看来,人向善,和水向下,连一丁点关系都没有。”
张问听罢呵呵一笑,不置可否。又听沈敬说道:“道是道,物是物,两厢毫无关系的事,为什么要扯到一起?比如事没有办成,是才能不济方法不对,和道德高下有何关系?”
“格物明理,朱子精神,乃科举正理。沈先生如此看待经义,怪不得未中举人……”张问心下觉得沈敬很对口味,但也忍不住挖苦了一下。张问不得不承认,自己虽然也是科举正途出来的人,不过那些理学只用来考试,他骨子里的观念却趋向于实用。
“那大人认为朱子精神是宇宙(天地黄黄,宇宙洪荒)至理?”沈敬听罢,有些浮肿,眼袋很重的浑浊眼睛突然很认真地看向张问。听黄仁直说他平时酒喝得很厉害,所以张问认为他眼睛的浮肿可能和饮酒过多有一定的关系。
沈敬看着张问的嘴,很是关注张问的回答。张问明白了,不仅自己在选人才,人才也在选雇主。
所谓道不同不相为谋,只有一帮有相同理念的人,才能聚到决策层,如果张问和沈敬的观念不同,可能沈敬宁愿只为张问写写文书之类的活。
张问呵呵一笑,说道:“朝廷用理学教化臣民,明理懂礼,自然有朝廷的道理。只是经世致用之时,诸多玄理不定有用。”
沈敬点点头,看向对面的黄仁直道:“黄兄果然眼光独到。”
黄仁直摸着胡须笑道:“贤弟以后尽可与老夫全力辅佐大人,有朝一日大人若留名青史,不定你我二人也能挂个名,呵呵。”
张问又道:“闻黄先生言,沈先生通兵事,且曾经游历辽东。请教兵事以何为本?”
“大人这个问题问得太笼统了,具体事自然应该具体说。如果就统说兵事,我还是推荐孙子,孙子兵法虽相去千年,但仍然算得上根本兵学。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胜负之分,道、天、地、将、法五因决胜负耳。道为首位,是正义,是天理,是民心。故大人所问以何为本,当以道为本。”沈敬侃侃而谈,话语平静,语言朴质,丝毫没有故弄玄虚的口气。
张问来了兴致,又问道:“辽东事,沈先生觉得谁的方略比较靠谱?”
沈敬毫不犹豫地说道:“如果非要选一个人,我选熊廷弼,至少可以守土。”
张问听他话里有话,说道:“听先生之言,我大明只能守,不能攻?”
“非不能攻……”沈敬摇摇头,端坐在椅子上,下半身却丝毫没有动,“守策,道在辽人保家护亲、抵抗侵略;攻策道在何处?建州本为大明之地,伐之为正义,但民心何在,道之不全。若非要攻,牵扯的就不只是兵事了。”
张问年轻,血气方刚,觉得兵家攻略才够王霸,守来守去太憋屈,便不禁问道:“非要用攻策,该如何办?”
沈敬道:“建州之地,如一块硬石头,啃之无味,故士卒不愿亡命以赴,所以攻策缺道。没有道,可以创造道。道有两策,一为利,一为魂。”
张问欠了欠身体,一副求知若渴的样子道:“何为利,何为魂?”
沈敬半眯着眼睛,不紧不慢地说道:“人之趋利,是为人心。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虽然不能登大雅之堂,但不承认也无法,人是趋利的。重赏之下必有勇夫,用募兵,以高额奖赏,战必勇。但有两难,一难怎么能投入大量军费?这就牵扯到户部财政和诸多官绅勋贵,绝非易事;二难钱投进去了,如何保证用到刀刃上,这又牵扯到官僚结构和理政效率……”
“……二为魂,为何魂?东周末年,天下争霸,秦军一扫**雄霸海内,鞭笞天下统一河山,战无不胜攻无不克,是有魂。鞅以耕战之策献秦王,全民尚武,士卒可以因战功进爵,甚至可以与士大夫平起平坐,故武人有魂。观今之大明,七品给事中可以在一二品武官面前横鼻子瞪眼,府兵被层层盘剥,如一群奴隶,魂从何来?故战弱也。集魂比集财更难,前朝戚继光,一生致力武备,尚且无法改变现状,何其难啊。”
张问听罢难,并不发愁,壮志踌躇地说道:“世上无难事,就怕有心人。只要方向正确,尽力去做,说不定能成功呢?”
沈敬笑道:“如果大人做成这样的事,前朝张居正也无法相比上下,青史用千古名相定论绝无夸大。”
张问与之相谈甚欢,寝食俱废。最后几个人觉得,先集财改观官僚理政效率这样的事比较容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