乱明天下一根钉-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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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侯道:“老爷,孙家不是和交城戴家是世交吗?听说这个女婿就是戴家老爷子的关门弟子。”
这就有谱了,想了想,王元程道:“老侯,你去看看,如果没什么正事,你就把他打发了,别来烦我。”
“是,老爷。”老侯说完,退出了大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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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王家大院的门房里,陈海平感慨良多。他家也算是一方富豪,但和王家比起来,那可真是名副其实的土财主。这比的不仅仅是有形的屋宇,更比的是气象,陈家和王家根本就不在一个层次上。
山西人重商,原因有很多。读书不好,读不过江南人,就是山西人重商的一个重要原因。山西的教育质量差劲,有明一代,山西没出过一个状元,举人和进士的数量也只是江南的零头。
没办法,当官的路不宽,那么多聪明人干什么去,经商自然是个好去处,而经商的巨大成功又反过来影响了山西子弟读书做官的热情,如此一来,山西人本身在官场的地位就越来越小。
教育是需要底蕴的,风气尤为重要,这绝不是有钱就可以补救的。王崇德和张四维之后,尽管家业越来越大,但王张两族子弟在官场上却日渐式微。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
在山西,不知有多少富豪大族别说五世,就是一代都没有挨过去。这里的原因几乎都是一个样的,就是挥霍无度。
挥霍无度的影响绝不仅仅是银钱的浪费,更严重的是子孙能力的退化,这才是导致富豪大族消亡的根本原因。
王家的祖先有鉴于此,他们给子孙定下了严格的家规:一不准纳妾;二不准虐仆;三不准**;四不准赌博;五不准酗酒。
数代以来,王家的家业越做越兴盛,原因就在于此。王家的子孙大都遵守了先人的训诫,曾有几房无子,但仍不敢违背祖训纳妾,都是从旁枝过继为子。
陈家呢?实际上陈家也还算可以,虽然腐化了点,人大都蠢了点,但爬灰这类狗屁倒灶的事儿还是没有的。陈家虽与王家没的比,但也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
陈海平正感慨的时候,管家老侯到了。
谈话当然不能在门房,尽管王家的门房气派宽敞,但门房再气派再宽敞也还是门房,王家是不会做这种失礼的事的。
到了一间客厅,两人落座,仆人献茶后,老侯问道:“陈公子来拜会我家老爷不知所为何事?”
王家的管家有很多,陈海平知道老侯这个管家在王家的地位,他礼貌地道:“我这次来是想和老东家谈一笔生意。”
老侯淡淡地道:“我家老爷早已不管生意上的事了,陈公子,不知能不能先和我说说?”
“不能。”
老侯的脸立马僵了一下。
“我这儿还有一方拜贴,就烦劳您呈送给老东家。”说着,陈海平从袖口里拿出一个拜贴,放到了老侯面前。
老侯心里那是相当的不痛快,别说是这么个小崽子,就是陈家老太爷在他面前也得恭敬一二。但再怎么不痛快,老侯还是得忍着。为什么,因为他再能也只是个奴才,不能坏了主人的门风。
与上一个拜贴不同,上一个他可以看,但这个不行,这个拜贴先要送给老爷。疑惑地看着老侯,王元程来了兴趣,他接过拜贴打开。
拜贴上写有十五个隶书大字:平遥陈海平拜会山西第一土财主。
王元程乐了,他问道:“你看此人如何?”
不敢胡诌,老候道:“是个刺头。”
这个评价有趣,王元程道:“看来我不见见这小子是不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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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陈海平感概又起,他就是在这种大院里长大的,但走在院子里,还是不能不感慨。
刚才在庄外,十数里之外就能看见王家大院,那真是高楼百尺耸立,连绵不绝,崔嵬奇伟,气势雄浑,足镇山河!
那时他就震撼了一回,知道像王家这等老牌大家族确实不是平遥的商族可以比拟的。现在身处其间,这种感觉就更明显,平遥的商族缺的就是这种时间积淀下来的厚重之态。
来之前,他对王家已有了尽可能详细的了解。
王家大院建在山坡上,远望是蜿蜒起伏的绵山山脉,近处有一条结冰的小河;前后院落每一进都上一高度,极具层次感。大院包括东大院、西大院和孝义祠,他现在就是在西大院。
脚下的这条街叫龙鳞街,街长133米,宽3。6米,是用大块河卵石铺成的主街。龙鳞街将西大院划为东、西两大区,东西方向有三条横巷,横巷把西大院分为南北四排。
从下往上数,各排院落依次叫底甲、二甲、三甲、顶甲。一条纵街和三条横巷相交,正好组成一个很大的“王”字。
四周,屋檐、斗拱、照壁、吻兽、础石、神龛、石鼓、门窗,无不造型逼真,构思奇特,精雕细刻,匠心独具,既具有北方建筑的雄伟气势,又具有南国建筑的秀雅风格。这里的建筑群将木雕、砖雕、石雕陈于一院,绘画、书法、诗文熔为一炉,人物、禽兽、花木汇成一体,姿态纷呈,各具特色。
这得多少钱呢!走一路,陈海平叹了一路。
第四十七章 天下
七拐八转,到了一间正堂大屋门前,领路的仆人把陈海平请进去后,又在后面把门轻轻带上。
屋里有三个人,一个六十来岁、满面富态、气度雍容的男子在正位端坐,那个管家老侯侍立在男子身旁。
居中端坐的男子应该就是王家这一代的主人王元程。
除了这两人,屋中央还站着一个年轻男子。这个年轻人二十来岁,容貌依稀和后面安座的男子有些相似。
此人应该是王元程最喜爱的三儿子王佑礼。
王佑礼神态飞扬,负手而立,傲然注视着陈海平。陈海平神态从容,微笑着回视着这个神态飞扬的年轻人。
静候片刻,王佑礼突然问道:“我们王家是土财主,那你们陈家又是什么?”
听到儿子的问话,王元程的眉头微微皱了皱。
注意到了王元程皱眉,陈海平微笑道:“我们陈家是更等而下之的土财主。”
王佑礼傻了,这才意识到说错话了,他怎么把陈家和自己家相提并论?
从看见陈海平的第一眼起,王元程就知道儿子不是此人的对手。这小子年纪轻轻,看似比儿子还小几岁,但怎么看却怎么像个老狐狸,而儿子却只是个毛孩子,连个小狐狸都不是。
在他们这个圈子,毫无疑问,儿子非常优秀,但面对此人,儿子没有一点机会。
王佑礼正要说话,王元程轻轻咳嗽了两声,王佑礼赶紧闭嘴。
王元程站起身来,双手抱拳意思了一下,然后道:“陈先生,请坐。”
王佑礼侧身让开,陈海平冲王佑礼微微点了点头,然后走到八仙桌前,对王元程躬身一礼道:“老东家,小子麻烦您老了。”
看了陈海平一眼,王元程道:“不必客气,坐”
又微微躬了躬身,陈海平在八仙桌旁坐下。这时,王佑礼也站到了王元程身后。
王元程道:“陈先生说我是山西第一的土财主,不知是何意?”
传言此人知轻重,识人情,目如刀,语如山,虽富甲天下,但无倨傲之气,也不倚老卖老,真是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对这种人恭敬、吹捧、赞颂、挖苦、欺骗都统统没用,唯一有用的是讲理。陈海平扬了扬手,从容道:“老东家,请问似此等宅第,是不是山西第一?”
稍稍打了个沉儿,王元程道:“算是吧。”
陈海平道:“人多言以末致富,以本守之,老东家以为如何?”
这一次,王元程沉默的时间长了点,最后道:“天下皆如此。”
淡淡一笑,陈海平问道:“老东家就没有想过不如此吗?”
又想了半晌,王元程老实地道:“我不明白你的意思。”
陈海平道:“权利,权利,权和利本是一体双生。敢问老东家,商人有利,可有权乎?”
这个‘权’字当然不是指个人有权无权,而说的是商人的整体有权无权。又默然片刻,王元程起身一躬,郑重地道:“请陈先生赐教!”
陈海平也随之起身,还礼之后,道:“赐教如何敢当?一起探讨而已。”
王元程伸手让道:“坐。”
重新落座后,陈海平道:“老东家,小子以为,所谓‘以末致富,以本守之’不过是无奈之语罢了。比如老东家您,现在就已是王家所能达到的顶峰了,因为您看不到王家在商业上还能有什么作为。”
王元程默然无语,良久,不由长叹一声,今天这个人说出了他数十年的困惑。是啊,商人再富,也只是有钱而已。钱多到一定程度,像他们王家,除了盖房子还能干什么?现在他明白为什么这个人说他是土财主了。
又过了好一会儿,王元程问道:“敢问陈先生,如何才能不当个土财主呢?”
没有正面回答王元程的问题,陈海平问道:“小子听闻万历皇爷数十年不临朝,敢问先生这是为什么?”
王元程一愣,陈海平不可能不知道为什么,但还是这么问,什么意思?不知道,就老老实实地回答:“与诸大臣意见不一,是故如此。”
陈海平又道:“昔年,税监荼毒天下,万民愤之,然不论如何,这些人也是天子近臣,领天子之命。可是,这些天子近臣却为人殴死者有之,为大臣栽赃致死者有之,而且,这些致天子近臣死命之人非但安然无事,还受到万民称颂,风光无限。”
王元程陷入了沉思,半晌,他抬眼向陈海平看去时,陈海平轻声道:“现在是官天下。”
王元程脑袋轰的一声,他清楚陈海平的意思,皇帝只不过是‘官’这个利益集团的代表而已。皇帝可以杀任何人,但就是不能违背‘官’的根本利益,矿税的受阻就是因为这违背了‘官’的根本利益。
看着王元程直愣愣的目光,陈海平又轻声道:“将来为什么不能是商天下?”
不要说王元程,就是站在王元程身旁的王佑礼和管家老侯也都目瞪口呆。
好半晌,王元程艰难地问道:“如何才能商天下?”
陈海平道:“真要做起来当然极困难,但道理其实很简单。当商业利益高于土地利益,而商业利益各方面的风险又低于土地利益,那么,代表土地利益的‘官’自然就会向代表商业利益的‘官’转变。到了那种时候,商人的地位才算确定,任何人任何势力就再也伤害不了商人的整体利益。”
长嘘了一口气,王元程问道:“现在我们能做什么?”
陈海平道:“简单,第一步是必须摒弃‘以末致富,以本守之’的心态,不要再把过多的银钱投入到屋宅这些死物中去。”
王元程道:“不做土财主。”
陈海平笑道:“是的,不做土财主。”
王元程又问道:“第二步呢?”
陈海平没有回答,他从衣袖里拿出一小锭银子,放到桌上,然后指着这锭银子道:“老东家,您是大商家,您应该知道银子是长腿的,只要我们放开捆着它们的手脚,它们自己就会领着我们向前跑,到时我们跟着它们跑就是了。”
陈海平说的很含蓄,但王元程懂了,所谓银子长腿就是人心的贪婪,就是资本逐利的本性。如果能把商人这个阶层整体逐利的本性都调动起来,汇聚到一处,那确实,到时跟着跑就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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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八章 启程
这就好比根本没有希望的沉闷的天空忽然露出了一道缝隙,泄出了一线光亮,王元程整个人都不同了,变得神采奕奕。
实际上,这一刻,对王元程而言,天空露出的不仅是一线光亮,而根本就是为他打开了另一个天空。他此刻之前的生活都在心里装着,不会出丝毫以外,尽管富贵之极,但实际上是死水一潭。
“去,在天水厅摆酒,我要和陈先生好好喝一喝。”王元程兴奋地一面搓着手,一面吩咐道。
老爷素来沉稳,年轻时就沉稳,这等景象真是几十年不见了,管家老侯的脸也乐开了花,赶紧应了一声,乐颠颠地走了。
像王家这种豪门待客,有各种各样的规矩,不同的客人有不同的地方,天水厅是为最尊贵的客人准备的。
进入天水厅,出乎陈海平意外,里面的布置非但不华丽,反而素雅之极,只是,一进来,就觉神清气爽,鼻端涌动着一股难言的香气。
香气的来源是摆在厅中央的一张直径三尺的古铜色圆桌,陈海平也是长于富豪之家,他认得那是沉香木,而从香气上看,毫无疑问,那一定是极品沉香。
菜已经摆好了,不多,四凉四热一碗汤。
王元程早已不把陈海平看作年轻人,而把他看作是可以跟自己平起平坐的人。两人推杯换盏,边吃边谈。过了一会儿,陈海平说了来意,他道:“老东家,我这次来是跟您借钱的。”
提到钱,王元程立刻就恢复了商人本色,他把称呼也改了,道:“少东家,说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