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作者:张洁-第22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那一次会面很不投契。胡秉宸几乎没有平视一个男人或与人成为知心的记录,这并不完全与他长年的地下生涯有关。与历史关系久如胥德章者,二人之间也不过是“见面只说三分话,未可轻抛一片心”。不像吴为,因为轻信,无数次被人欺骗,但也正是如此,反倒落下几个无心不可交的朋友。
不过这并不妨碍他们在短短一天里,兜着圈子,回首他们在二十世纪的一些经历。毕竟他们都老了,人一老,就难逃怀旧的情结。
即使二十世纪的同龄人,又有多少能像他们那样,记得,并参与过那个世纪的一些大事?
特别胡秉宸,还有一部巨著正在撰写,他需要丰富,核对,验证。
他们发现,在一些重要的历史关头和地点,他们差不多总是擦肩而过。比如在抗战初期的武汉,一九三八年至一九三九年的延安,四十年代的重庆、天津等地,如两条交叉线,而不是平行线。
只是在谈到东北军的覆灭和张学良将军的时候,才算有了一个契合点——
“……西安事变时,我们在西安押着蒋介石的一百多架飞机,南京的政府大员也都在西安,如果蒋介石扣押张学良,就可以用这些为条件进行谈判,不放张学良就杀掉这些人质。南京方面即使来轰炸也无法下手,它的政府等于全在西安……可是王以哲这些人却主张放了蒋介石。”
“王以哲的主张也许和我们党当时的政策有关……不是我们不想杀蒋介石,可他那时还有那时的用处,至少可以镇住各方军阀,如果把他杀了就会天下大乱,对抗战、对我们党反而不利,那时我们只剩下三万多人……”胡秉宸如是说。
“不过当时东北军里有一个流传很广的说法:有人在国民党西安党部地下室的保险箱里发现了一个文件,从文件上看,国民党似乎用六十万块钱,收买了王以哲、何柱国,所以他们出卖了东北军,力主释放蒋介石,释放扣押在西安的南京政府要员,还有那一…百多架飞机。反对释放蒋介石的应得田、孙铭九这才会杀王以哲。后来又说那个文件是国民党做的一个扣儿,假的,应得田和孙铭九上了当。有个叫刘多权的,是王以哲的人,王以哲被杀以后,他带兵进西安城抓应得田和孙铭九,他们两个人得知这个消息,跑了。只抓到他们丰下的一个连长,披刘多权在王以哲前开了膛,祭奠王以哲。不过东北军当时五六个军自相残杀,那个文件也可能是有人造出来作为内江的借口,可是共产党不相信应得田也是真的。他后来的下场也很惨……抗战胜利和解放以后,我和他都有过接触……”
胡秉宸似乎事不关己地说:“你说的情况我不清楚,不过在一个动荡、多头政治势力争夺天下的局面下,什么事都会有人拿来做文章。再说相信不相信,现在看来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他想起在延安时,有个四方面军的干部和他关系不错,冬季长夜,又没有什么叮以消遣,两人常常围着火盆聊天,那个四方面军的干部不止一次对他说:“长征的时候,以一方面军为主的部队走的是右路,沿途有老百姓……以四方面军为主的部队走的是左路,那才真是艰苦呢。过草地的时候,我们走的也是草地中间,那是最不好走的地区……与右路军会师之前,我们每个人还织了一件毛衣送给他们,表示我们的欢迎,可是后来,四方面军太惨了……”
据胡秉宸所知,即使毛泽东不吃掉张国焘,张国焘也要吃掉毛泽东;毛泽东的一方面军到达延安与四方面军会师时只剩下八干多人,而张国焘的四方面军有两万多,他的确看不起穿得破破烂烂的一方面军,总在打听一方面军到底有多少人。
毛泽东呢?就像老百姓说的,即便老虎打盹儿,也还睁着一只眼。
那么张学良被各种政治势力“各取所需”,不是很正常吗?
好比日后已经澄清,九一八事变那天晚上,张学良没有和电影明星胡蝶跳舞,且有堵多当事人的证明资料见诸文字,可直到现在不是还有人这样说?在这种区区小事上,还要用张学良来开开心,更不要说到别的…有多少人会对事实较真并为他人的名誉负责?顾秋水说:“张学良真不如他爹,他干的这些事他爹绝一不会千。一定不会放蒋介石而是把他杀了,就是不杀也不会送他回南京,更不会听蒋介石那一套,‘九一八’让他不抵抗他就不抵抗,白白丢丁东北的地盘,落下个‘不抵抗将军’的恶名……张作霖不过土匪出身,比没什么文化,可是很有手段,东北那么多土匪全让他搞过来了,其中三股土匪比他势力还强。
“日本人在东北那么整他,他也没有屈服。是啊,你说得对,他是和日本人订了好多条约.修铁路什么的,但都是口头上的事,实际上什么也不做。在北平自封安国军人元帅,让孙传芳打败以后想回东北,可是日本人不让他回,让他在北平撑着,宁肯给他钱,绐他军队和武器,必要时候还答应出兵。他看出日本人想让他在北平搞南北分裂,因为南方是美国人支持的蒋介石……哪个军阀没有围际势力做后台?他不干,日本人拿他没办法,才把他暗杀了。”
胡秉宸说:“美国也不是不想把蒋介石搞下去,另外扶植一支符合美国利益的政治势力,可又找不到合适的人,四大家族里也没有。”
“李济深也有替代蒋介石的野心,当时很有实力,和东北军的关系相当密切,反正大家都反蒋介石嘛。一九四三年我们都在桂林,他曾委派我到北平、天津,联络北方的军阀势力,通过封锁线的时候,真是危险极了……还想拉拢阎锡山反蒋,可是阎锡山很狡猾,是个两面派,西巡事变前他表示支持张学良,事到临头就变了。”“这些王八蛋没有一个好东西!”胡秉宸突然不着边际地骂了一句。
“想想真好笑。一九四四年,我跟随邹可仁从重庆辗转潜入北平、天津敌伪区活动,把吴为和她母亲也扔在了宝鸡……”胡秉宸剜了顾秋水一眼,几乎把他的骨头剜了出来。
顾秋水怎能感觉不到这一剜之痛?他也不明白为什么要在一个胜利者面前历数自己的火败。不管现在他们之间是什么关系,胡秉宸只能是一个志得意满的胜利者。
许许多多的往事,没有,…件堪以自慰。
要是知道几个月后日:本就投降,何必离开宝鸡,何必折腾,又何必把叶莲子母女扔在陕西?他们这个家也许就会保留下来。虽然二十多年后他在农村接受劳动改造时,叶莲子给他写过一封信,说她早巳原谅了他。但想起过往的一切,还是不能无动于衷,要是叶莲子日后荣华富贵倒也罢了。她怎么就不能再嫁……个富有的人?
想到这里他又有点恨她,她这不是成心让他把十字架背到底吗?
叶莲子不但原谅了他,还让吴为以独生子女为由,把劳改后留在外省的顾秋水弄回条件较好的北京,被吴为一句恶毒的“让他在那里慢慢受用吧!”顶撞回来。奇怪的是,当吴为把顾秋水用过的一个茶杯,放在叫‘莲子骨灰盒前的时候,那杯子却无缘无故自己从桌子上跌了下来,喀嚓一声,在地上摔得粉碎。
不能说邹可仁抗日爱国之说全是空话。九一八事变后,如他这种家世的人.确为抗日献出厂极大的人力、财力,甚至为此冒过极大的风险,但这并不是全部。他们最后的目的,则是恢复在东北的家族势力。潜入内地,开展抗日地下活动云云,亦然如是。有点像是东北人常说的“舍不下孩子套不住狼”。
不过这也不值得胡秉宸那样犀利地剜顾秋水一眼,试看当时天下各派政治势力举出的旗帜,哪一面不是光辉灿烂?而那么多光辉灿烂的旗帜下,又有多少不便写在旗帜上的目的……正在撰写一部大书的胡秉宸,对此本应了然于心。
政治市场本就不易把握,与股票市场似有触类旁通之处。又加动荡时代的激活,景况更是扑朔迷离。连伟大长征都难免带有偶然的意味,更不要说这样一批旧式人物,如何能针对时局,制定出一套雄谋大略?
“骑驴看唱本儿”,于他们是最贴切不过的说法。
所以他们自重庆出发后,走一路也没详细研究过未来的目的和所谓开展抗日活动的计划。对于颐秋水的妻室,邹可仁说到了宝鸡之后是否可以安排还不知道,如果安排不了.只好跟着去天津。
离开宝鸡之前,邹可仁为顾秋水引见了陆先生。
陆先生是“工合”创始人之一,东北同乡,和张学良的关系也不错,陆家兄弟在西安事变中还起过一些作用,算是“同志”了吧。他答应帮忙,说是找到工作更好,找不到工作也会有叶莲子和吴为的一口饭吃。
其实陆先生还不如说他负不了这个责任,还是请叶莲子跟着丈夫走人。
陆先生答应帮忙,也不过是口头上的一句话,靠得住吗?后来证明,这个应承是靠不住的。
就是靠不住,顾秋水也不往深里想了,不往深里想就等于不存在。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的良心——陆先生答应帮忙,已经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不自欺欺人又能怎样?即便他留在宝鸡不走,他们的生活也没有保障,他现在是既没本事又没工作。谁让他放弃了炮兵连长的前程,当了包天剑的清客,最后又遭包天剑的遗弃?
这种被遗弃的创痛与女人被遗弃的创痛,根本无法相提并论,也深刻得多。
他就要扔下家室跟着邹可仁走了,邹可仁却连句人话也没说,比如:“我把你带走了。给你家留些钱吧。”邹可仁觉得他的朋友陆先生答应,帮忙,已经很对得住顾秋水一家了。
而他又不能对邹可仁说:“你不给我家留钱我不去了。”邹可仁完全可以一脚踢开他,说:“你不走拉倒。”或是客气一点,“你不去华北算了,就留在宝鸡吧,你需要钱我也帮不上忙。”他就更没办法了。同样,一九三七年包天剑把他从北平带走的时候,对他的妻室也没有个安排,他同样不能提出什么要求。如果当时他说“你得给我家留三两年或至少一年的安家费,否则我不去了”,那么包天剑也会说“你不去就不去,留在北平吧,我走亍”。
西安事变后,东北大学成了“孤儿”,在邹可仁的支持下,才又坚持了一年。七七事变后,东北大学被蒋介石接收,顾秋水不可能留在那里继续当教官,不但一个月九十块钱的薪水没了,包天剑一走,连他每个月给顾秋水的五十块钱津贴也没了。
一九四四年的宝鸡之别和一九三七年的北平之别一样,顾秋水没有给叶莲子留几个钱。不但没留钱,比起三七年的别离,连知情知意的话也没有了。
叶莲子明白,事已至此,顾秋水是非走不可了。日本人还占领着北平、天津,此时顾秋水又算是个抗日名人,经常在报刊上发表文章,皖南事变还写过文章表示支持共产党……顾秋水的生死安危真让她揪心,而她也将被彻底抛弃。这一点她知道得清清亮亮,但她忍着不说。顾秋水何尝不是那苦命之人?那一夜除了哭泣,她什么也不说了。宝鸡之别的前夜,真像那首老歌里唱的——
红烛将残,
瓶酒已干,
相对无言无言……
风波何惧,
昂首阔步走向前。与君一夕话,
明日各天涯,
纵然惜别终须别……
关山隔,
梦魂牵,
无翅难翔、难翔,
遥望云天思念故人泪沾衫。
愿君多勉力,
愿君常欢颜,
只要心心永铭记,
相隔两地又何妨?
不过最后两句,与他们的情况并不十分吻合。
顾秋水忽然发现房间里没了声音,抬头一看,时间已经不早,他该告辞了,对于这次交流,最后只能戚然地说:“现在想想,这样跑来跑去、打来打去有什么意思,还不是为军阀混战卖命?——你们当然比我们强,你们是为理想而奋斗。”
“嘿——嘿——”胡秉宸阴阳怪气地笑着。他想,自己这辈子将生死置之度外地跑来跑去,一点不比顾秋水跑得少,难道不也用得着顾秋水这个“现在想想”?他也好,这个老兵痞也好,究竟跑出了什么结果?不要说他们两个人,中国人两千多年来不也是这样跑来跑去、死来死去,也没有看到跑出或死出一个什么了不起的结果:胡家那个开辟湘鄂西根据地的元勋,当年被根据地中央代表夏曦下令乱棍打死的烈士,谁还记得?
他们这两条交叉线,到了现在,是不是也可以说是“殊途同归”了?
如今尘埃落定,当时不便说明的,左右那些历史事件的因由也大多露出水面。可是从他们如今的回顾总结来看,即便张学良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