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字 作者:张洁-第12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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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白帆写的那封信,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有些问题处理不当是不自觉,而不是故意所为,如果给你造成什么伤害,请谅解我一片诚心。现在只有你对我的谅解,才是我生活的惟一支柱。
由于我的疏忽使你处于这样的困境,我十分沉痛,也增加了你的困难,但我们要斗下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忠诚?一定是历史阴影造成的。你还没有碰见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次你可碰到一个同生死、共患难的男人了。说同生死也不对,为保护你活着我可以死去。
我给你的信又在哪里?能保证没有流落在外吗?把我的信全部毁去,文化人太重感情,不重实际。
即便法院不判离婚我也坚决造成分居事实,官司打完以后管他娘,我们就公开来往。如果支部找我麻烦,我坚决与他们斗,最多不过如此。最近读罗素传,他第四次结婚八十岁,第三个老婆已同一个美国人生了一个女儿,离婚官司打了三年,不同的是这三年各过各的生活,互不干涉……胡秉宸忘了这是在中国,他也不是罗素。至于那封杰作的真实目的,避而不谈。当然要求胡秉宸说出真实目的也不现实,只好归于“疏忽”、“处理不当是不自觉,不是故意所为”使然。
不过对胡秉宸提出的要点,吴为还是一一照办。茹风说:“胡秉宸的意见是想扳倒对方,还是给自己评功摆好?”
然后茹风通过各种渠道,将吴为的申诉和佟大雷给她的信件拷贝外送。
得知佟大雷的所作所为,一位伯伯对茹风说:“我根本没有说过吴为是好人坏人,即使她有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从未说过不准判胡秉宸离婚,我怎么能说这种话?人家离不离我管木着。胡秉宸的离婚问题,由他自己好生安排就是。那次会议上还有人说某部现在是‘谈吴色变’。”说罢伯伯还哈哈大笑,“过去对吴为同志有误会,听人说她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她写的小说我也看了,写得不错嘛,有才之人,有才之人。”
茹风说:“是呀,人很耿直。和佟大雷本是工作关系,后来佟大雷追求她遭到拒绝,他就打击报复人家。他写的情书我也看了,字写得不错信却恶劣,把很多不该泄露的机密文件也寄给吴为,而且对一些领导人说三道四,信上还说了您不少坏话。”
伯伯说:“佟大雷这个人品质不好。”
茹风说:“思想品质也很恶劣。”
“我本来准备提他当副部长,现在是绝对不能提了。怎么能说胡秉宸到上海是去和吴为同居?是我让胡秉宸到上海去治疗的,走之前我还和他谈过话,他说和吴为在干校就谈得来,主要是对‘四人帮’不满。”
茹风趁势又说:“您能不能把吴为给您的申诉转回她所在的那个部?”
她想,伯伯不会一句话不说就把吴为的申诉转下去的。
茹风又通过关系介绍吴为到纪律检查部门,反映调动工作原单位不给转组织手续的问题。
等着吴为把眼泪抹于,史峤说:“一个党员,哪个人说开除就能随便开除?今后你的斗争还很艰难,老哭怎么行?”随后莞尔一笑,“这不也是你的小说素材?”说不上吴为哪里让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忽然说道:“你应该结婚,这样也许好一些。”
说罢,不知怎么想起叶莲子。一别经年,天涯何处寻?
再听茹风介绍,原来事情牵涉到胡秉宸。吴为怎么和这个人纠缠在一起?这种人是为爱情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吗?吴为的麻烦可大发了。自己还不是同样?当年要不是任务紧急、身不由己,能把即将成为新娘的叶莲子丢下,不辞而别吗?现在虽不是非常时期,情况却不一定比那时简单——知道你的敌人是谁,又知道在哪里?
可不是,一遇解决不了的难题,女人合着就该成为解决难题的最后一张牌。
再后来,不论吴为什么时候来到史峤这里,他都会放下手里工作,静静听她那个“祥林嫂”的故事,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上去不仅是冷摸;简直是冷淡、厌烦。
其实是想起了久远以前,想起了他以及胡秉宸风华正茂的时光……
胡秉宸能像他这样为了叶莲子一生不肯迎娶吗?但胡秉宸是个难得的优秀干部也毋庸置疑,无论如何还有过去那一层关系,怎能见死不救?牵涉到这个事件(已然变成了一个“事件”)的人太多了。
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又非常错综复杂,虽然在对付吴为的大方向上一致,具体问题上又有矛盾。在什么时候、什么问题上达成同盟?在什么时候、什么问题上又不能达成协议?
一旦从吴为一团乱麻的叙述中理明白她正处于何等困难之境,一旦搞清那些人的目的背景,史峤总会尽自己所能,帮助她,也就是帮助胡秉宸,脱离险境。
史峤现在地位虽低,但资格颇老,总有各式各样的上下级关系,适当时机,给有关方面打了一个电话,说:“社会上流传的事不一定属实,情况我了解一些,何必掺和他们那个部里的人事纠纷?”
又对茹风说:“告诉那个吴为,别怕人骂,人家还不是骂了我一辈子!”
同样,也是一个电话,了断了吴为阶下囚的可能。
“听说你们要让吴为蹲监狱?”
“没这回事。”
官场上的事点到就行,有没有这回事,没必要求证。
“没有就好,否则会闹大笑话。”
史峤很快将这一消息转告茹风:“有关…人土已经松动,表示不再参与这件事。只是有些人对胡秉宸那么大年纪还闹离婚有些看法,有关部门还要了解佟大雷如何在里面搞鬼。还有人说:‘哪里是离婚,政治背景相当复杂。白帆的律师调查很有倾向性且偏袒一方,调查吴为只找倾向那一方的人,可见不是判案而是要整人。”’白帆开始品尝人世的冷酷无情。
不久之后,“延安一枝花”对支部书记说:“纪律检查部门又来了个文件,说我们不给吴为转组织关系是不对的。上次让我们审查她组织问题的也是纪律检查部门,我们怎么办?肯定足吴为告了上去。你说她为人老实,我看她很不简单。”不老实的是“延安一枝花”。据支部书记所知,上次不让给吴吴为转组织手续、根本没有文件,只不过有人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谁都可以冒名说自己是某某,哪怕说自己是总理。反正不是可视电话,无法核对。那个话剧叫什么名字来着?啁,《西望长安》,说的不就是一个冒充领导的骗子?
支部书记说:“那怎么着?让她老老实实挨整,束手待毙?……只有一个纪律检查部门嘛,当然按后一个指示办。”
然后支部书记把吴为找来,说;“总算告一段落,党委书记让你写个检查,可以说,你和胡副部长没有违犯党纪国法的关系,但感情上有瓜葛,要保证今后不再参与胡的离婚案。”说完这些,又低下声音,“她到处胡说史峤同志和你睡了,所以偏袒你;又说纪律检查部门接待你的是个与我年纪相仿、四十多岁的男同志,因为受了你的诱惑,所以也偏袒你;而纪律检查部门有两派,所以才会做出两种决定等等。”
吴为说:“我有这样大的魅力吗?将来再发生什么战争于脆别打了,就让我一个人去吧,把他们全收拾了。什么飞机大炮、原子弹、导弹,全抵不过我上床一睡!”“她还问我,他们告你状的事是不是我告诉了你。我说没有。她说:‘吴为现在反过来把我们大家都告了,其实我们不过好心好意说了几句话。”’不知真出差还是找了一个出差的借口,胥德章到了上海,对胡秉宸说:“朋友们给你写信绝交,都是白帆的意思。我从来没到任何地方告过吴为,或写过她的什么材料……常梅过去对白帆的印象一直不好。”
胡秉宸问:“那么你是不是到吴为的单位去过?‘延安一枝花’说都是你的一手操作,可把吴为整得够戗。”
“没有,绝对没有,我和‘延安一枝花’根本没有过接触。我估计是‘那位’通过什么关系找了‘延安一枝花’。”
反正胡秉宸永远不可能看到胥德章为法院提供的证词——“胡秉宸在医院时对我说:‘我和吴为感情很深,我要和她结婚,我们观点一致,很谈得来,是难得的知己。’他不只是对我一个人这样说,也对其他人这样说过,说他和吴为感情很深要和她结婚,人们都吓,了一跳。吴为这个人很坏,作风不正派,主动进攻我们,却说我们欺负她一个单身女人。你们法院应该赶快表态,给胡秉宸碰个大钉子才对。保姆和胡秉宸的儿媳妇也反映,他们联系非常密切,吴为也把胡秉宸给她的情书让我们看过……”
多年后,吴为无意中翻看这个时期的日记,重温了胡秉宸老战友们当年的业绩,还有她为胡秉宸受过的那些磨难——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受过来的;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那样奴颜婢膝地讨好胡秉宸周围的人;
不明白和胡秉宸结婚后,那些人何以好意思那样行为处事……
结婚前夕,吴为与胥德章夫妇在某个饭局上偶遇,两口子不但与吴为碰杯,胥德章还对她说:“从今天开始,咱们做个朋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都是白帆从中挑拨的。解放前白帆就另外有人,还生了一个私生子;胡秉宸也另外有人。不过一九四九年后两人达成协议,彼此既往不咎了。”
既往不咎是因为“咎”不起了,反胡风运动后胡秉宸就明白情况变了,前院已经“咎”得够受,自己后院再起火就没法儿活了。
吴为感喟地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吧。”
不这样说又怎么说?往后闹不好还真得和这些人做朋友呢,他们不是胡秉宸的老战友吗?
吴为拣出几段日记念给胡秉宸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去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这是胡秉宸历来推卸责任的暗器:你又没有告诉我!
难道胡秉宸不该向过河卒子吴为了解一下,她在胡秉宸保卫战中独自作战多年的细节吗?
碰见喜欢将自己的贡献讲个一清二楚的人,这种暗器不大管用。谁让吴为的血管里还流有墨荷那个家族的血?那个不事张扬的家族可以血溅战场,却不屑于使用这样的暗器。这样的家族是不是太古老了?如果走向灭绝,怪得了谁?“哎,你病成那个样子,只能快乐的事多说、不快乐的事少说……有个出版社想出版我的日记,本以为没有什么意思,现在看起来还有点儿意思。”
胡秉宸大怒,“你这样干,让我还怎么活下去?”
“这和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你揭发胥德章,他也会揭发我。”
“你有什么怕他揭发的?”“当然有了,认识几十年,总会抓着些只言片语。而且我那些对手,又会来看我的笑话。”
“他们有什么笑话可看?这些阴阴怪怪的事,本就是在他们参与下制造出来的。”
“你要这样干,我就自杀。”
这个杀手锏胡秉宸用得太多了,现在不但不管用,还让吴为轻蔑,“我并没有说马上就发表,不过在和你研讨。”
如果真把这些日记发表,胥德章们可能会揭发胡秉宸的什么?
胡秉宸有什么怕揭发的?
胡秉宸政治上该说是光明磊落,吴为最担心的是胡秉宸在和她的关系中的确扮演过两面派的角色,恐怕不仅与白帆联手写了一封信。仅仅是和她的关系吗?
她突然一惊!怎么还没有长进,还把男女之间的关系看做生活和世界的核心?
她爱了胡秉宸几十年,可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白胡婚姻保卫团”团长也赶到上海,因为有事相求。胡秉宸签个字,他就是一九三八年参加革命;胡秉宸不签字,他就是一九五0年参加工作,每月少收入几百块钱。团长还表示,动员最忠减于胡秉宸的老下级胥德章去做白帆的工作,“这件事包在我身上!”——与当初对白帆拍胸脯保证“这件事包在我身上”同样慷慨激昂。保卫团其他成员也分崩离析,他们看到,闹了半天也没闹出什么名堂,不如好离好散。
胡秉宸又弃家到了上海,听说从此再不回家,一副决心干到底的样子。既然如此,他们又何必瞎搅和呢?
更主要的是,上面并未对胡秉宸做出什么惩罚;不但没有什么惩罚,据说胡秉宸去上海治疗还是某领导的关照。胡秉宸虽然离休,俨然还是部长一个。而部长是不可以反对的,只能在上面整肃他的时候搭个顺风车。如果上面不反对胡秉宸,他们为什么要反对?他们拥护的是部长而不是部长太太,如果白帆自己是部长,则又另当别论。:另外,他们觉得事情越来越复杂,以前只是风闻白帆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