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光中诗选-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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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天,遂想起
江南,唐诗里的江南,九岁时
采桑叶于其中,捉蜻蜓于其中
(可以从基隆港回去的)
江南
小杜的江南
苏小小的江南
遂想起多莲的湖,多菱的湖
多螃蟹的湖,多湖的江南
吴王和越王的小战场
(那场战争是够美的)
逃了西施
失踪了范蠡
失踪在酒旗招展的
(从松山飞三个小时就到的)
乾隆皇帝的江南
春天,遂想起遍地垂柳
的江南,想起
太湖滨一渔港,想起
那么多的表妹,走在柳堤
(我只能娶其中的一朵!)
走过柳堤,那许多的表妹
就那么任伊老了
任伊老了,在江南
(喷射云三小时的江南)
即使见面,她们也不会陪我
陪我去采莲,陪我去采菱
即使见面,见面在江南
在杏花春雨的江南
在江南的杏花村
(借问酒家何处)
何处有我的母亲
复活节,不复活的是我的母亲
一个江南小女孩变成的母亲
清明节,母亲在喊我,在圆通寺
喊我,在海峡这边
喊我,在海峡那边
喊,在江南,在江南
多寺的江南,多亭的
江南,多风筝的
江南啊,钟声里
的江南
(站在基隆港,想——想
想回也回不去的)
多燕子的江南
月光光
月光光,月是冰过的砒霜
月如砒,月如霜
落在谁的伤口上?
恐月症和恋月狂
迸发的季节,月光光
幽灵的太阳,太阳的幽灵
死星脸上回光的反映
恋月狂和恐月症
祟着猫,祟着海
祟着苍白的美妇人
太阴下,夜是死亡的边境
偷渡梦,偷渡云
现代远,古代近
恐月症和恋月狂
太阳的膺币,铸两面侧像
海在远方怀孕,今夜
黑猫在瓦上诵经
恋月狂和恐月症
苍白的美妇人
大眼睛的脸,贴在窗上
我也忙了一整夜,把月光
掬在掌,注在瓶
分析化学的成份
分析回忆,分析悲伤
恐月症和恋月狂,月光光
蛛网
暮色是一只诡异的蜘蛛
蹑水而来袭
复足暗暗地起落
平静的海面却不见踪迹
也不知要向何处登陆
只知道一回顾
你我都已被擒
落进它吐不完的灰网里去了
布谷
阴天的笛手,用叠句迭迭地吹奏
嘀咕嘀咕嘀咕
苦苦呼来了清明
和满山满谷的雨雾
那低回的永叹调里
总是江南秧田的水意
当蝶伞还不见出门
蛙鼓还没有动静
你便从神农的古黄历里
一路按节气飞来
躲在野烟最低迷的一角
一声声苦催我归去
不如归去吗,你是说,不如归去?
归那里去呢,笛手,我问你
小时候的田埂阡阡连陌陌
暮色里早已深深地陷落
不能够从远处伸来
来接我回家去了
扫暮的路上不见牧童
杏花村的小店改卖了啤酒
你是水墨画也画不出来的
细雨背后的那种乡愁
放下怀古的历书
我望着对面的荒山上
礼拜天还在犁地的两匹
悍然牛吼的挖土机
所谓永恒
所谓永恒
岂非是怕鬼的夜行人
用来壮胆的一句口令
在吹熄火把的黑风里
向前路的过客
或后路的来人
间或远远打一声招呼
暗传一个动人的传说
说是有一座不夜城
野花绽蕊迸放的千灯
边界一过赫然就在望
从不可逼视的中央广场
迎面激射而来的
那路,原来是一道光
石器时代
每当我呆呆地立在窗口
对着一只摊开的纤手
拿不出那块宿命的石头
——用神秘的篆体
刻下我的名字
证明我就是我
那宿命的顽石
就觉得好奇怪啊
仿佛还是在石器时代
一件笨拙的四方暗器
每天出门要带在袋里
当面亲手的签字还不够
一定要等到顽石点头
窗内的女人才肯罢手
死后要一块石头来认鬼
活着要一块石头来认人
为什么几千年后
还挣不脱石头的符咒
问你啊,袋里的石头
什么时候你才肯放手?
或者所谓春天
或者所谓春天也不过就在电话亭的那边
厦门街的那边有一些蠢蠢的记忆的那边
航空信就从那里开始
眼睛就从那里忍受
邮戳邮戳邮戳
各种文字的打击
或者所谓春天
最后也不过就是这样子
一些受伤的记忆
一些欲望和灰尘
或者所谓春天也只是一种清脆的标本
一张书签曾是水仙或蝴蝶
星之葬
浅蓝色的夜溢进窗来 夏斟得太满
萤火虫的小宫灯做着梦
梦见唐宫 梦见追逐的轻罗小扇
梦见另一个夏夜 一颗星的葬礼
梦见一闪光的伸延与消灭
以及你的惊呼 我的回顾 和片刻的愀然无语
风铃
我的心是七层塔檐上悬挂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你的塔上也感到微震吗?
这是寂静的脉搏, 日夜不停
你听见了吗, 叮咛叮咛咛?
这恼人的音调禁不胜禁
除非叫所有的风都改道
铃都摘掉, 塔都推倒
只因我的心是高高低低的风铃
叮咛叮咛咛
此起彼落
敲叩着一个人的名字
秦俑
——临潼出土战士陶俑
铠甲未解,双手犹紧紧地握住
我看不见的弓箭或长矛
如果钲鼓突然间敲起
你会立刻转身吗,立刻
向两千年前的沙场奔去
去加入一行行一列列的同袍?
如果你突然睁眼,威武闪动
胡髭翘着骁悍与不驯
吃惊的观众该如何走避?
幸好,你仍是紧闭着双眼,似乎
已惯于长年阴间的幽暗
乍一下子怎能就曝光?
如果你突然开口,浓厚的秦腔
又兼古调,谁能够听得清楚?
隔了悠悠这时光的河岸
不知有汉,更无论后来
你说你的咸阳吗,我呢说我的西安
事变,谁能说得清长安的棋局?
而无论你的箭怎样强劲
再也射不进桃花源了
问今世是何世吗,我不能瞒你
始皇的帝国,车同轨,书同文
威武的黑旗从长城飘扬到交址
只传到二世,便留下了你,战士
留下满坑满谷的陶俑
严整的纪律,浩荡六千兵骑
岂曰无衣
与子同袍
王于兴师
修我戈矛
慷慨的歌声里,追随着祖龙
统统都入了地下,不料才叁?
外面不再是姓嬴的天下
不再姓嬴,从此我们却姓秦
秦哪秦哪,番邦叫我们
秦哪秦哪,黄河清过了几次?
秦哪秦哪,哈雷回头了几回?
黑漆漆禁闭了两千年后
约好了,你们在各地出土
在博物馆中重整队伍
眉目栩栩,肃静无哗的神情
为一个失踪的帝国作证
而喧嚷的观众啊,我们
一转眼也都会转入地下
要等到哪年啊哪月啊才出土
啊不能,我们是血肉之身
转眼就朽去,像你们陪葬的贵人
只留下不朽的你们,六千兵马
潼关已陷,唉,咸阳不守
阿房宫的火灾谁来抢救? 只留下
再也回不去了的你们,成了
隔代的人质,永远的俘虏
叁缄其口岂止十二尊金人?
始作俑者谁说无后呢,你们正是
最尊贵的后人,不跟始皇帝遁入过去
却跟徐福的六千男女
奉派向未来探讨长生
白玉苦瓜
似醒似睡,缓缓的柔光里
似悠悠自千年的大寐
一只瓜从从容容在成熟
一只苦瓜,不再是涩苦
日磨月磋琢出深孕的清莹
看茎须缭绕,叶掌抚抱
哪一年的丰收像一口要吸尽
古中国喂了又喂的乳浆
完美的圆腻啊酣然而饱
那触觉、不断向外膨胀
充满每一粒酪白的葡萄
直到瓜尖,仍翘着当日的新鲜
茫茫九州只缩成一张舆图
小时候不知道将它叠起
一任推开那无穷无尽
硕大是记忆母亲,她的胸脯
你便向那片肥沃匍?
用蒂用根索她的恩液
苦心的悲慈苦苦哺出
不幸呢还是大幸这婴孩
钟整个大陆的爱在一只苦瓜
皮革踩过,马蹄踩过
重吨战车的履带踩过
一丝伤痕也不曾留下
只留下隔玻璃这奇迹难信
犹带着后土依依的祝福
在时光以外奇异的光中
熟着,一个自足的宇宙
饱满而不虞腐烂,一只仙果
不产在仙山,产在人间
久朽了,你的前身,唉,久朽
为你换胎的那手,那巧婉
千睇万睐将你引渡
笑对灵魂在白玉里流转
一首歌,咏生命曾经是瓜而苦
被房屋引渡,成果而甘
1974年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