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妖-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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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接着道:“见到你第一眼,该忘记的,不该忘记的,我全都知道。”
朝欢咬牙,心下一阵恐慌:“你为何不死?你为何不死?”
你死了,我就是朝欢。
白妖轻拢长发,隐隐的有句叹息出口,她道:“对啊,我为何不死?白妖也好,画角也罢。我其实只是想做回八年前的我,只想做回那时的我,所以,我不死,你懂么?雪离。”她说这话时,眼底有一股化不开的浓雾,好似地里的妖物仰望诸神,妄图重见天日,来场血溅的屠杀。
“住口、住口,你住口。”朝欢徒然拔高音量,“我不是雪离,不要叫我雪离,我是朝欢!”
“你很想我死吧?自见了我便装病昏迷,盘算着一场嫁祸杀人,不是你要置我于死地,是你希望谁来置我于死地呢?”白妖一字不停,针针见血,“你爱流荒当歌是么?怕他被我迷惑,杀叶贞嫁祸,伤赵四逼他来见我,要他死在我面前,好让流荒当歌当场抓获我这个杀人凶手好就地正法么?你知赵四对我的心,暗示他你要杀我,你知他会来找我,告诉我你的真面目,你知他只够说出一个字……一字出口便气绝。你算好时间,可你未算准他会说哪个字。雪离呵,他说一个‘琴’字,我便知道是你。微洗国四十七弦琴圣女,楼雪离,我可都说对?”
楼雪离冷笑道:“你没说错。对你如此,我也不是第一次了,你知道又怎样?我还是会杀了你。本想杀了香儿那贱人嫁祸给你,可她倒有先见之明跑了。剩下你一个巴着流荒当歌不放的人,我不杀难道还留着么?”她忽然咬破一根手指,凌空结了一道诡异的符文。
“若你去杀香儿……”她似乎想到了那是什么场景,嫣然笑开,恐怕死的人会是她自己吧。
“宴朝欢!”楼雪离满声怨恨,“我最讨厌你那样笑!”
你一笑,万物都为你颠倒,你一笑,我便什么都失去,谁都看不到我。
白妖见她手里织着符咒,却一动不动。
白妖看着她道:“你想同归于尽吗?织此符文,若我还手,便两败俱伤。死了,你可甘心?八年前杀我,难道不是为了今日的代嫁吗?”
荒漠残景,哪是朝雪纷落处
“嫁?宴朝欢,我做了八年的你,到头来……”她冷笑着指向床榻一具白骨,“不过嫁了一具白骨,哈哈哈……流荒当歌定是知晓我的身份不愿娶我,却要我嫁一具白骨终老,哈……”说到最后,她笑得抖了音,几乎放声哭泣。
白妖摇头,笃定地道:“微洗圣主宴朝欢嫁的,从来都是流荒城梨塔里一具白骨。”
“你、你知道?……”她突然有些明白了。当年,那个十岁的孩子在同是孩子的她和宴帝里的手中生不如死,却从未说过要回去,她怕是,也想逃开的吧。要摆脱那宿命,她楼雪离和宴帝里居然做了宴朝欢的功臣?到头来,她和宴帝里那蠢货让别人利用去了?
“太可笑了……”楼雪离双掌击向白妖,掌纹里一个血书的阴毒符文。
白妖没有闪避。在她进来之前,便知晓这一劫难逃。这个劫早在她离开微洗国那刻便种下,欠下的,总是要还的。屋外结了回音印,没有人会知道她在这里,也没有人救得了她。
她闭上眼,受下了她的掌。那阴毒的符文染了她的血入髓刻骨,生死般的撕痛扯开她的脾肺,毒侵四肢百骸。
她隐忍着,咳出一点余血,对楼雪离喟叹一笑:“都还清了罢。雪离,你我再不相欠了。”
她转过身去,朝门外走。
“你……”楼雪离喉口发涩,眼里涌了泪出来。明明是她欠宴朝欢比较多,那个人却说两不相欠了。宴朝欢,你究竟是怎样的人哪?你不要欠别人债,那别人欠你的呢?你也不要么?
她心口发紧,哽咽地喊出儿时一句呢语:“朝姐姐。”
白妖没有停下脚步,她走到门边,十指抠入木中,缓了一口气,回过头嫣然一笑,敛尽千华。
她说,雪离,如果你真心爱它,它就会长出肉来,长成你心里人的样子,一生一世只爱你。可你怨恨它,它就只是一具白骨,永远变不成人。
她知道那个叫楼雪离的女子自小便希望做宴朝欢那样的女子,她曾亲昵的在她耳边唤着朝姐姐,她曾是,那样美好的小小女子。只是想做宴朝欢罢。那么,在这里就让她长成宴朝欢那个女子好了,梳一身红妆,为嫁人而来。而她,自称叫画角的女子,如她所愿做了那个杀人凶手罢。
几个人的喜欢,就会让她开心上好几日。
儿时一声亲昵的朝姐姐,就会让她甘愿去死。
她,本就是个简单的女子,要的并不多啊。
只要,有人喜欢,有人记着,就不会成妖了。
……荒漠残景,哪是朝雪纷落处?……
那来自外藩的歌,且吟且唱,混着残碎的弹弦声。
一场大火,焚了女瑟居。
她坐在火里,一身白碧色流光裙,乌木的簪子挽着白发,脚踝的白镯隐着泉鸣的声动。额间,不知何时嵌入了一道腥红,耀如红焰。
烟雾杳杳,头顶传来一声怒喝:“你真想死么?”
腰上一紧,她被搂进一个桂香满盈的怀抱。
枕着那香气,她喟叹一声,合上双目。
只要是你,我便是梦里想着,都要惊醒,便是死了,也会活过来。因为你呵,井兔公子。
他抱着她跃上房顶,自火光中失却了踪影。
流荒当歌远远看着,唱起一支《离魂索》。
……离离离,怕恨成痴,去去去,长鬃撕碎……
唱着唱着,这个如歌的男子,眼底盛了泪,一眨,跌落几许。
她抱着白骨,一步一步上了梨塔。
……哪是朝雪纷落处?……
朝姐姐,那个远在外藩叫做微洗国的城度里,有个叫宴帝里的男子,他有愧于你。你可也宽恕?
我不能没有谁就会死
秋去冬来,流荒当歌突然作出了个决定,要上织墓崖去看看刺啬那老人家,顺便关怀一下他年少“丧妻”的兔哥哥。
他金衣玉靴,一柄琴扇握在手里。
跋涉了几日,一路招了不少蜂蝶,拈了不少花草,好不容易到了崖顶,已经是半个月后的事。崖上落了几场大雪,积起厚厚的一层雪白。
流荒当歌一路来的奇事已传得织墓崖人尽皆知,他才踏进织墓崖,才小心翼翼的在雪地上踏陷个脚印,一眼见到他的所有织墓崖人民迅速卷了铺盖逃得无影无踪。
呢?流荒当歌有些懊恼地敲了敲琴扇,喃喃自语道:“早知道不要穿得这么贵,并不是人人都可以接受比自己美的人哪。”
一个人远远立在雪地里,浑然与雪成了一体,发上一支乌木的簪子。
“小当子。”她笑吟吟的喊道,眼底跌出几许瓷光。
“白妖怪!”流荒当歌张牙舞爪扑上去,“本少爷想死你了。”
白妖笑道:“你总是没办法一眼认出我来。”
流荒当歌突然正色道:“不是认不出,是不敢认。”
“以为我死了么?”
“呃……那场火,很大。我知道你想死,不敢救你。”
“那上一次呢?”
“我知道是你,可你不想我认出,我便不认。”
呵,她的小当子,从前就是这样,不喜欢强求别人,别人想怎样都好,他看在眼里,却无动于衷。这就是流荒当歌呢。
他们并肩走着,雪地上留下极浅的一双印子。
“小当子。”
“呃。”
“你爱人吗?”
“当然,我爱很多很多人。”
“呵,其实,小当子你的爱才是大爱呢。幸好……”她只说了“幸好”两个字便没往下说,唇边一抹极细的笑……
“我不敢……”他也说了一半,便停下看着雪地里的一株桂树,看了很久,眼里却什么也没有。
“去看刺啬老头吧。”白妖说。
“啊啊,刺啬那老人家怪让人牵挂的,我离家五年哪,最是想他的酒,想他的脸,想他的……”他呼啦啦扯了一大堆,天花乱坠说着。
白妖扬着笑,不理会他的胡说八道。身体里那些隐隐的疼痛,忽然轻了。
幸好,我爱的不是你,你的爱,才是无人能受的大爱呵。
我不敢只去爱一个人,因为他在那里。我不能没有谁就会死。
那些未说出的话音,落在雪地里,随即化了。
未名居。
“美美的刺啬老头,我来看你了。”流荒当歌刚到未名居就大声嚷嚷着。
本在庭外折梅的刺啬一听他的声音立刻跃上树头,掩作一片梅花。
“咦?”流荒当歌进屋后找不到人,便转到梅树前来。
他和白妖两人站在树下仰着头看,裙裾猎猎,就像儿时的孩童,不曾苍老,不曾别离。
“小当子,有一片梅花好老哦。”白妖摸着光洁的下颔,煞有其事的说道。
“啊,好老好老呢,有两百岁了吧。”流荒当歌轻敲琴扇,附和道。
“把它摘了吧,好影响年轻人生长呀。”
“啊,那就用我的百弦琴扇削它下来好了。”说着,唰的一声展开扇面。他的琴扇每一根扇骨都是琴弦,算来,不多不少一百弦。弦弦锋利,杀人于无形。
刺啬无奈地跃下树来,对两个魔头大展笑颜,好像刚才变成梅花躲开他们的人不是他。
“啊哈,井歌少爷回来了呢?可喜可贺啊、可喜可贺啊。这样吧,老朽酿些梅花酒为你接风洗尘,可好?”他的身影,很有一触即飞的可能。
白妖暗暗笑着,只见流荒当歌唰地收起琴扇,笑得春风得意:“刺啬老头,你一把年纪了,就别飞来飞去,变来变去,看得眼累。”
“啊,哈哈哈……井歌这孩子真是可爱呢。”
“嘻嘻嘻……”
除了白妖,似乎每个织墓崖的人都怕流荒当歌。
井兔公子?当然也怕。所以井兔公子要锁着他,所以他要逃走。
流荒当歌本来不叫流荒当歌,他叫井歌。
他是井兔公子的同胞亲弟,井歌少爷。
井歌少爷不同于井兔公子,他爱很多人,几乎谁也爱,又似乎谁都不爱。他喜扮女子,将人玩弄于鼓掌中,对生死病痛全无怜悯之心。堪堪是坐看人间沧桑过,独善其身净。
人人对他只有一个字:躲。四字:能躲则躲。
自从五年前他逃走,整个织墓崖摆宴欢庆好久,足足过了五年安定的日子。如今他锦衣返乡,织墓崖棺材铺老赵乐得眉开眼笑,这几日忙着装修店面打算重新开张。举崖哀恸的日子,好像来了。
而当事者全然不自知,日日赖在未名居纠缠两百岁美男刺啬老人家。
这日,流荒当歌撑着眉角细细地看了白妖许久,忽然道:“白妖怪,你是不是有什么心病?”
白妖遮了一下眼,挡去明晃的天光,笑道:“没有。”
“你是发老遮着额头……”他又说。
“呃。”她敛了眸光,又笑,“这样好看。”
“你以前不是这样。”他孤疑地盯着她。
白妖掩脸掉下几颗泪来,惨兮兮瞅着他道:“你嫌我丑么?”
她是演戏演上瘾了不是?
流荒当歌大叹:“你不让我知道,我便不问。”
白妖立刻眉开眼笑,拍拍他的头:“当子真乖。”
妖娆的雾气里,那个人踏雪而来
青碧宫。
上次她烧了颜掬轩,回崖后,便只能住进井兔公子的碧宫里。
她喜欢折下桂枝,在雪地上一笔一画划着。有时候,一划便是一整天。
在这崖上,她本就是这样孤寂的人。五年前还有流荒当歌陪着,他走了以后,她便坐在未名居的屋上陪着那个活了两百岁却依然孤身的男子看上一整天的云,他在看云,她看桂树。那棵种在崖边的桂树下,总站着一个月白长衫的白发男子,唇边含着半朵桂花,指尖抚过,一片桂香。
五年后流荒当歌回来,却依然不上青碧宫来。
他从小,便讨厌这桂香四溢、寒气泠泠的宫殿。所以,他不愿意来,不愿住在这里。她也就无人陪伴,无人说话。她执着桂枝蹲坐在雪地里,一片落雪打下来,压低细枝,那枝头的残花一朵一朵卷下来落在她的衣上。
一只手挡在她的眼上,接下一朵小小的桂花。那月白的小花安静地躺在他纵横交错的掌心纹路里,在他的气息下,缱绻轻动。
她的心尖突地那么一疼,掌心掩额,仓皇避开眼,不敢看他。
“白妖。”他轻唤她,好似没有发现她的狼狈,眼里一片安静的祥和。
“嗯。”她低声应他,手上的桂枝划乱了雪地的字。
“我煮了桂花茶,你喝么?”他虽在问她,人却已慢慢踱进屋去,好似笃定她一定会跟上来。
以前,她一定会跟上去的。那时候的她,舍不得放过一点点同他亲近的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