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作不合-第6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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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从武德五年溯回城那场相遇起; 许多事就已注定。
无论她对他做什么; “折腾”他到何等地步; 他都很没出息地甘之如饴。
不过,眼下的赵荞五感迟滞、神识混沌,虽说又呆又乖; 却是个不讲道义的小混球; 好奇兴致来得快去得更快——
柔软纤润的玉手险些将贺渊摩挲起火后; 却就“管杀不管埋”,良心半点不痛地收回手去,重新捧起面前那盏甜茶。
贺渊闭目调息,良久才堪堪稳住满心躁动。
他有些无力地靠着椅背,星眸斜斜睨向那个捧杯发呆的流氓小姑娘,红着脸弱声弱气撂着好无力度的狠话:“总有一天; 你得让我欺负回来。”
赵荞慢慢偏过头来,疑惑地看着他。
“没说什么,”贺渊轻咳两声; 有些狼狈地站起身来整理衣襟,“我出去一会儿,很快就回来。你乖乖坐着别乱跑。”
赵荞轻扇蝶睫:“嗯。”
待贺渊以近乎落荒而逃的架势快步出了书房,赵荞怔怔盯着身侧那空了的座椅,隐隐觉得有什么事好像不对。
贺渊出去了不过一盏茶功夫,再回来时居然就换了一身衣衫,身上还有沐浴过后的清爽气息。
赵荞眼神古怪地瞥向他; 缓慢抬手指了指他的肩头。
贺渊虚虚握拳干咳讪笑,尴尬落座,桌上那叠卷宗记档挪到近前来,没什么底气地解释:“天太热,去冲了个凉。别担心,伤口没沾水的。”
“哦。”赵荞收回目光,总算迟钝地意识到自己先前的举动似乎有点不妥。
两颊后知后觉烧烫起来,喉咙有些发干。捧起甜茶慢吞吞饮了一口后,她脸上更烫。
又从桌上小攒盒中摸了一把糖豆,窝在椅子里一颗接一颗慢慢咬着。
目光心虚游离,粉面知耻含羞。
混混沌沌的脑中响起一个神秘的声音——
不是“似乎”,不是“有点”,是确凿无疑地很不妥。
她先前对贺渊的所作所为,根本就是……耍了好大个流氓呢。
*****
翌日清晨,天刚蒙蒙亮,贺渊就已来到金云内卫镇抚司衙。
右卫小旗郑冕黑着眼眶忍着呵欠出来迎:“贺大人有伤在身,原不必来得这样早。大理寺那头说要近午时才会过来交接带走人犯。”
南郊案发至今,郑冕受总统领林秋霞指派负责审讯从南郊活捉回来的刺客及樊家人,已连续数日没睡过囫囵觉了。
审案并非内卫强项,连日来对那些人的审问收效不大,总统领林秋霞已耐心告罄,决定将这群死鸭子嘴硬的家伙交由早已磨刀霍霍的大理寺少卿秦惊蛰亲自料理。
秦惊蛰可是有名的刑讯高手,天底下就没有几张她撬不开的嘴。
贺渊若有所悟,脚下顿了顿:“那樊家老太从被缉拿后一直未吐半字,是在知道自己要被移交给大理寺之后,才突然说要见我?”
“是,”郑冕点头点到一半,忽然想起件事,尴尬咳了两声,“昨夜,那个樊琇也提出要见您。”
语毕,郑冕挠挠头,小心翼翼从旁觑着贺渊的脸色。
先是樊家祖母声称要见贺大人才肯招供,接着樊家这孙女也要见贺大人,不知葫芦里卖什么药。
“看我做什么?”贺渊冷眼斜睨他,“我哪知道为什么?”
郑冕搓手讪讪笑,忍呵欠忍得眼角沁出泪来:“那是。我只是想问,您看是先见樊琇,还是先见樊家老太?”
稍作沉吟后,贺渊还是决定先见樊琇。
*****
南郊案的涉案人犯都是单独关押,且各自牢房都不相邻,以防串供。
贺渊站到樊琇那间牢门前时,樊琇正靠墙坐在地上。
被羁押数日,她身上的衣衫已皱巴巴,脏污明显,娇俏的垂髫燕尾髻也已凌乱得走了形。
听到有脚步声,她懒懒转头看过来,在瞥见贺渊时神色微变,本能地抬手捋了捋鬓边落发。
贺渊没有进去,只站在门口:“想说什么?”
“想说,你别太得意,”樊琇将后脑勺慢慢抵住墙面,扭头看向里侧,中气不足的干涩嗓音里打着颤,不知是哭是笑,“此前松原来的那拨蠢货因为暗杀岁行舟未遂被你带人清理大半,在南郊又是你带人将我奶奶的人或杀或抓。贺……贺大人,你同时得罪了两拨人,之后无论哪边的人都不会让你安生。”
贺渊身后的郑冕疑惑地挠了挠头。
这樊琇的话乍听起来像是在对贺渊叫嚣,可细品品,又觉她好像是在提醒贺渊要当心?
为什么要提醒?贺大人认识她么?
贺渊的表现看起来就是不认识她的。神色毫无波动,转头对郑冕道:“让文书吏记下,此次进京的刺客是归属不同的两拨人。樊家老太带着孙女在为邱黄两家做事的同时,自己另有可调动的人手。”
樊琇猛地站起身来,许是目眩,背靠墙扶额晃了晃,脚镣铁链叮咣作响。
“我和奶奶才没有为邱黄两家做事!祖母与他们只是‘合作’关系!若非时移世易,那两家给我提鞋都不配!”
她极力挺直腰身,略抬起下巴,倨傲凛然。仿佛在维护着自己最隐秘的骄傲。
“哦,”贺渊不咸不淡地问,“还有别的想说吗?”
“你难道就不好奇,”樊琇闭了闭眼,“就不想问问我,为什么要见你?”
贺渊冷漠脸:“这对我不重要,没什么好问的。看来你没别的要说了,那就这样吧。”
望着他离去的侧影,樊琇哭着跌坐在地,小声啜泣:“若我奶奶要见你,不要离她太近。”
这才是她原本想对贺渊说的话。
可他方才的神情看起来就是从未留意过她这个人,这让她很难堪也很愤怒,最想说的话反而没能说出口。
又或者,在她内心深处,根本也没想对他说什么。只是想见他一面而已。
她是贺渊表弟骆易的同窗,三年前骆易生辰是贺渊宅中摆的宴。
那时她与同窗们一道踏进那个宅子,拘谨站在客堂里,才捧起茶盏就见到被骆易拖出来显摆的贺渊。
那天的贺渊着一袭沣南贺氏家服武袍,身形颀长且硕,恣仪挺拔雅正,气势冷峻凛冽。
他就站在客堂门口,光在他背后,影在他身前。
银红素锦、衣摆绣口金泥滚边,那等灼灼颜色反衬着他英朗眉目间的矜贵清冷,似霞光照亮山巅积雪,显出一种遥不可及的神秘高华。
从那之后,贺渊步入客堂那瞬间的画面,便反反复复入了少女樊琇的梦。
可惜她只是小小六等京官樊承业之女,连站在贺渊近前三步说话的资格都没有,无从接近,更没有机会让他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多做停留。
她也曾想过,若能学有所成,将来谋得一官半职,或许终有一日能与这个人坐下来喝杯茶。
然而天不遂人愿,就在她埋头苦读一年后,她从骆易口中听说,贺渊与信王府二姑娘赵荞就要议亲了。
那赵荞除了出身比她好,根本一无是处!
她不甘心,可她没有办法,只能在奶奶跟前哭。
谁知竟从奶奶口中得知了天大秘密,从此走上一条回不了头的路。
但是啊,诚如贺渊方才说的,这些种种对他不重要。
樊琇于他只是个陌生人,若非此次涉案,她大约一辈子也不可能听他对自己说那么多话。
这么想想,她即将走到尽头的短短一生,好像个没人想听的苍白笑话。
*****
樊家老太早已被带到刑讯房等候贺渊的到来。
前往刑讯房的途中,郑冕疑惑挠头:“贺大人,方才樊琇那句话,您觉不觉古怪?”
虽说朝廷如今已将松原邱黄两家列为叛逆,但在此之前,这两家可是从前朝起就积威积势近两百年的地方望族,从前武德太上皇在位时,明面上对这两家都还礼敬三分。
而樊琇不过一个国子学生员,父亲也只是小小籍田令,竟狂言这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实在耐人寻味。
“樊家从前贫家败户,也就她爹樊承业战时得恩师举荐做了淮南府沧南郡的农政官,这才勉强抬了点门楣。樊承业被大司农府升调进京才没几年,再说也只是六等京官而已。樊琇不将邱黄两家放在眼里的狂妄底气,从何而来?”
贺渊闻言脚下稍顿,旋即豁然开朗,冷哼轻笑:“时移世易?原来如此。”
“您的意思是?”郑冕惴惴不明其意。
“你随我进去见那老太就知了,”贺渊看他唤了人来要吩咐做审讯准备,抬手制止,“我想,她叫我来大约不想说什么,只是想看看我死没死。”
念樊家老太年老体弱,内卫没对她用刑,还给了椅子坐,只是上了枷锁与脚镣而已。
在抬头瞧见出现在台阶上的贺渊时,樊家老太太先是愣了愣,继而面露憾恨之色:“可惜。”
她虽没说“可惜”什么,但贺渊早已了然一切。
他居高临下冷眼睥睨她:“让我来,想说什么?”
那老太太环顾四下。
角落桌案前坐着执笔等待记录口供的文书吏,贺渊身后还站着管辖刑讯事宜的内卫小旗郑冕。
这是内卫审讯时的规矩,提审人犯时至少要有三名内卫官员在场,以防有人徇私炮制冤案。
樊家老太仰头直视着贺渊,苍老的眼中蒙着一层晦暗浑浊,笑意诡谲。“你叫他们都出去,我只能告诉你一人。”
贺渊负手而立,垂眸俯视着她:“看来你很清楚内卫审案的规矩。所以想让我摒退众人,再假作向我透露了天大机密,如此,我就彻底进了你的套,有嘴说不清了?”
“呵。年轻人,你想得可真多,”樊家老太不屑轻哼,“贺大人,老妇要说的秘密很是惊人,你当真不想知道?”
“能有多惊人?”贺渊徐徐颔首,“无非就是……”
冷然话音尚未落地,他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台阶上掠身至她面前,抬手利落地卸了她下巴。
“郑冕,将她牙后的毒囊取出来。”
郑冕虽一头雾水,却还是三脚并作两步冲过来依令而行。
果然,老太牙后藏了一枚扁扁的小毒囊,里头有三枚牛毛针。
“你口中的惊人秘密,无非就是你决定临死拉个垫背的,用牙后毒囊里最后三枚牛毛针等着要我的命。”贺渊放开她,云淡风轻道。
下巴被卸的樊家老太痛苦瞠目,含混哀嚎,稀疏齿缝间渗出淡淡血红,枯槁面容狰狞扭曲,又夹杂着些许措手不及的狼狈。
“你真正的秘密,我已经猜到了。”贺渊唇角轻扬,眼底却是凛冽寒光。
“户籍记档上写着你儿子樊承业从父姓。民俗上同姓不通婚,所以你显然不会姓樊。方才你孙女说,‘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么大威风,若我没猜错,你或许复姓宗政?”
只有这样,她孙女樊琇话里对松原邱黄两家的倨傲轻蔑才说得通。
*****
前朝亡于北境外吐谷契部族。
三十年前,吐谷契部趁前朝各地门阀内斗、镐京朝廷被架空的天赐良机趁虚而来,百万大军踏破北面国门一路从松原长驱直入镐京,侵占滢江以东的半壁江山,甚至在镐京建制立朝,国号“大盛”。
而宗政这个复姓,就是大盛皇姓。
彼时还是朔南王的武德帝赵诚铭率众退守江右,与伪盛朝隔江对峙近二十年,最终反渡滢江歼灭伪盛朝皇属大军主力,伪皇室率残部仓皇退出镐京、逃回北境之外的老巢,这才有了如今的大周。
在伪盛朝占据半壁江山的那二十年里,滢江以右的前朝遗民无论贵贱,在宗政家眼里全不过是两脚的羔羊、可供驱使的牲畜,闲极无聊时抓来虐杀取乐,甚至惨绝人寰地烹而食之都是常事。
所以樊琇才会说出“若非时移世易,松原邱黄两家给她提鞋都不配”这样的话。
樊家老太被枷锁束缚的双手捏得死紧,死死瞪着他的浑浊双眼中有了波动,口涎接连狼狈滴落,干瘪面庞上每一根皱纹都在痛苦颤抖。
贺渊淡声道:“之前我忘了些事,昨日醒转后终于想起。将前因后果串起来,再加上你孙女的那句狂言,该明白的就都明白了。”
去年冬的邻水刺客案,虽说那些刺客是冲着圣驾去的,但他们并没有在最开始占据着局面绝对上风时直奔昭宁帝与帝君所在的典仪台。
而是主攻贺渊及金云内卫,连对皇城司卫戍都只是佯攻。
回忆起当时的场景后,贺渊几乎可以断定,邻水那批刺客接到的应该是“杀贺渊及内卫”与“刺杀圣驾”两个任务,且二者重要性不相伯仲。
所以那几队内卫才付出了战损接近一比一的惨重代价。
“若一开始就直奔圣驾所在的典仪台,说不定那次行刺还真让你们得手了,”贺渊摇摇头,“而今你明知死路一条,想到的却是拉我垫背而不是别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