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9-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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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照西街的风俗,早夭的孩子是不能进坟墓的,而且不能过夜,徐队长让来喜带着两个人,把宝墩用一床棉被裹了,埋在青石山下。她觉得是青石山怀上的那怪胎似的炸药,索了宝墩的命,他理应归到那里。
泽花嫂已经不会哭了,她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宝墩的枕头。徐队长劝她:“都是你那死老爷们儿把宝墩招去了,他心狠,自私,你要是心里放不下这个老鬼和小鬼,就上了大当了!他们不心疼你,你也不挂记他们,好好过你的!”
泽花嫂只会哑着嗓子一遍遍地叫着:“宝墩啊——宝墩啊——”
招魂婆说:“我早就说了,那邮票有一张是关外的,不灵啊。那晚我给宝墩叫完魂儿,在水盆的镜子里没看到宝墩的小脸,我看到的是一个鸭梨那么大的骷髅,我知道宝墩没救了。”
“杂种?菖的小白蜡!”徐队长把愤怒都发泄到她身上,“她有那么多封北京来的信,就是不舍得出一张招魂票!她这个资产阶级的臭物件,跟咱贫下中农就不是一条心啊,我看她在西街改造得还不够!”
第二天,小白蜡就被派去做掏粪工了。
掏粪工所做的是生产队最苦最肮脏的活儿。生产队有一个大粪池,在牲口棚的东侧,长方形,大约有三十米长,十五米宽,两三米深。这个粪池由一个叫二尿子的人经管。这个粪池挖了大约有十几年了,它可以说是生产队农田的一块大酵母。经过它施与的土地,庄稼才长得好。老哑巴平素清理牲口棚的时候,把牛粪马粪都打扫到了那里,但这种食草动物粪肥的劲儿不足,所以还要掺加猪粪、人粪这些粪劲大的粪肥。这样就得有人去起猪粪和掏厕所。二尿子三十多岁了,可他还像小孩子一样爱尿炕,娶妻多年,也没使媳妇怀上孩子,人们背地都说他是个“尿漏子”,所以一物色掏粪工,大家都说这活儿合该由他来做。
西街有三座公共厕所,每个住家又都有一个猪圈。一般来说,自家的猪粪起了后,都上到自留地了。但徐队长却让二队的社员把家中一半的猪粪贡献出来,否则就不派他活儿。二尿子除了去公共厕所掏粪外,还要定期去社员家里起猪粪。生产队为他准备了一套掏粪的行头:一副扁担,两个大粪桶,一件蓝布长袍,一双高靿胶靴,还有一个两米长的粪勺。二尿子常常站在公厕的粪坑前,小心翼翼地把一勺勺粪肥舀到粪桶里,挑到生产队去。往往他的脚步还没到呢,街巷中的人就知道二尿子要来了,因为刺鼻的臭味像癞皮狗一样,已经先打着滚儿来了。
二尿子把粪池侍弄得很好。怕它生蛆,常采些花啊草啊的丢在里面,连它们一起沤成肥。他还养成了捡粪的习惯,走路时,手中提着个粪筐,里面放着把小铲子,看到了遗弃在路上的鸡鸭鹅狗的粪便,便会悉心将其拾起。他爱粪爱到什么程度了呢?有一次看见场院里落了几颗海螺似的鸟粪,也将它们拾捡起来,扔进粪池。夏日正午时,他喜欢在毒日头下光着脊梁站在粪池旁用粪耙捣肥,把它们调和均匀,那份细致和耐心,绝不亚于家庭主妇们用耙子捣酱缸。炽热的阳光投向粪池,使那里泛出微蓝的幽光,仿佛无数簇火苗在燃烧。
徐队长让二尿子交出掏粪工的活儿时,他竟有些舍不得。当他把那套掏粪的行头交给小白蜡时,竟然带着哭腔嘱咐她要每天给粪池打耙,不然它会害痒的,把听了这话的人都给逗笑了,说他没有孩子,把粪池当孩子一样看待了。
小白蜡一开始反抗做这个活儿,她撇着嘴,脖子高昂着,眼珠一翻一翻的,说她一闻屎味就恶心。徐队长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是生产队最光荣、最重要的活儿,现在派给你,是全体社员对你的信任。现在党考验你的时刻到了。”
小白蜡说:“我的手是握笔杆子的,不让我握笔杆子,握锄头可以,但是让我握粪耙子,那是万万不能的!”
徐队长说:“自从你来到西街,表现一直不错,你前期改造的成绩大家是有目共睹的。现在到了你改造的关键时刻了,你要前功尽弃,那才是万万不能啊!如果我向上反映说你对劳动改造有抵触情绪,你这辈子就别想回北京了。你得明白,不握粪耙子,是不能再握笔杆子的!”
小白蜡气得眼睛一斜一斜、鼻孔一鼓一鼓、唇角一颤一颤的,她明白自己没有退路了,只能从二尿子手中黯然地接过粪耙,当二尿子嘱咐她要每日给粪池打耙时,她以一句带着悲愤之情的“西街啊——”作为回答。
小白蜡穿着胶靴和蓝袍子,戴着大口罩,挑着粪桶去掏粪,绝对是西街的一景。镇党委书记谭泽林觉得徐队长做得太过分了,找到她说:“她一个京城来的知识女人,你让她锄个地割个草也就可以了,让她当掏粪工,不太合适啊。”
徐队长“呸”了一声,说:“怎么安排她才合适?让她每天跷着二郎腿坐在屋子里读书喝茶,再找个人给她揉肩捶背、洗衣做饭伺候着,那才是合适的?”
谭泽林说:“别说这个气话,我听说了,你是因为宝墩的死才对她这样的。”
徐队长说:“我们待她那么好,可她见死不救!人家林子发把湖南湘潭的邮票都舍出来了,那可是毛主席故乡的邮票啊。小白蜡呢,她有那么多北京来的信,哪封信上没有邮票呢,可她一张都不给,这还叫人?宝墩那可是烈士的后代,她不救,就是与党与人民为敌!”
“唉,你也别上纲上线了。再说你搞什么招魂的把戏,传出去也不好,都是封建迷信那一套。”谭泽林说,“让她做个十天半月的,还是交给二尿子吧。我听说,她跳到别人家猪圈起猪粪时,一边起一边哭。她从厕所挑着粪回队上,能把屎尿逛荡一路,你为了咱西街的卫生,也别让她做了!”
徐队长冷笑了一声,说:“你吃黑馍吃腻了,看着她白,眼馋了不是、心疼了不是?你记住,我徐金春想做的事,谁他妈也挡不住!”
徐队长和谭泽林发完脾气,刚从镇党委办公室出来,就碰见了从北红来的邮递员老田。她气呼呼地问老田:“有张以菡的信吗?”她想如果有的话,她等于捉了个贼,她会亲自给小白蜡送去,恶心她一顿。不料老田叹了一口气说:“都多少日子了,没她一封信了。人一倒霉,哪还有亲人和朋友啊。”
徐队长怔了一刻,嘴上说:“怎么会这样?”心里却说:这种货色,别人不理睬她也是应该的。
泽花嫂每天只吃一碗粥,她瘦得脱了相了,眼珠冒冒着,眼袋垂吊着,脸颊塌陷着,颧骨暴突着。一到夜晚,她就坐在门槛上一遍一遍地召唤:“宝墩啊,快回家啊,天都黑了,妈给你铺好被窝了,宝墩啊——”过路的人听见泽花嫂凄凉的召唤,没有不落泪的。眼看着泽花嫂一天天枯萎下去,徐队长和西街人对小白蜡的仇恨也就更深了。
徐队长找到了老哑巴,他正在牲口棚里给马喂豆饼呢。徐队长悄悄对他说:“我派给你一样好活儿,你做成了,给你加三十个工分,年终分红时够你买一箱高粱烧酒的。”
老哑巴对徐队长的话向来是言听计从的,所以没听吩咐的是什么活儿,就先点头了。
徐队长神秘地说:“这活儿保密,跟谁也不能说,所以才挑中你。”老哑巴虽然有些疑惑地眨巴眼,但还是再次点了头。
徐队长有点难以启齿,她说:“你没成过家,估摸着这个活儿你可能还没做过。不过这活儿是男人都会做,做了也会喜欢。”
老哑巴似是领悟了她的话了,面红耳赤的。
“泽花嫂家宝墩的事情你听说过吧,知道那孩子是怎么死的吗?”徐队长为了让老哑巴能够有勇气接这个“活儿”,就想先激起他对小白蜡的仇恨。
老哑巴比划着,告诉她宝墩是让青石山上的炸药给吓死的。
徐队长说:“吓着的人是能治好的,宝墩本来能活下来的。都是那个臭女人,她见死不救。”徐队长把小白蜡不给招魂票的事情讲了一遍。
老哑巴显然生了小白蜡的气了,他指着小白蜡的屋子又是摇头又是跺脚的,喉咙发出“呃呃”的哽咽声。
“你说这种女人该不该收拾?”徐队长问。
老哑巴茫然地看着徐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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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跟她住隔壁,半夜时,你敲她的门,她要是不开的话,你就砸她的门,跳她的窗。进去后,你就收拾了她!你喂牲口,知道牲口是怎么干的,你就跟她那么干!我不相信治不服她!她要是告你,你就是一个摇头,给她来个死不认账!反正你又不能说话,明白吧?”
老哑巴的脸紫涨了,他哆嗦着嘴唇,连连摇头,表示他干不了这“活儿”。
徐队长一把将老哑巴搡倒在干草堆上,骂他:“给你这么一个俏活儿,你还不想干,真是不识抬举!你要是不干,就是对不起宝墩和泽花嫂,对不起他们,就是对不起西街!我给你一个礼拜的时间,你要是没把这‘活儿’拿下来,你趁早给我卷起铺盖走人!”
徐队长的话像突如其来的冰雹,把老哑巴砸得晕头转向的。她离开后,他捧着脸伤心地哭了。
接下来的一周,徐队长每天都要到生产队的场院里观察动静。小白蜡兢兢业业地做她的掏粪工,从别人家的猪圈或是公厕把粪肥挑回来,倒在粪池里,然后像二尿子一样,站在正午的毒日头下,在苍蝇飞舞的粪池旁打耙。不同的是,二尿子光着脊梁,不戴口罩,而她每次站在粪池旁都是全副武装:口罩、蓝布长袍、长裤、胶靴和黄头巾。每次给粪打完耙,汗水都会把她打得浑身湿透,她摇晃着走回自己的小屋,第一件事就是拉上窗帘擦洗身子,然后换上干净的衣裳,把她掏粪的那套行头当弃儿一样扔在门外的走廊里。每回徐队长经过走廊去老哑巴那儿,看见小白蜡扔在门口的东西,都会蹙紧着鼻子,朝地上吐上一口痰。
老哑巴照例做他的活计:铡草、喂牲口、打扫场院。一看见徐队长进来,他就像老鼠见了猫似的四处躲闪。有一回他竟然躲到马槽中,平躺在里面。马儿不解,站在槽子旁边咴咴叫,被徐队长发现后,一把将其拎起,骂道:“真没出息,你的嘴哑巴了,那个玩意儿也哑巴了不成?泽花嫂都快要疯了,你再不把‘活儿’给我做了,我饶不了你!”徐队长离开的时候,会向他竖起手指,五根或者是三根,提醒他留给他的时日还剩几天。
在期限的最后一天,徐队长带着一瓶酒和一包饼干来了,她把东西撂下,什么也没说,只是竖起一根手指,一甩手走了。老哑巴觉得这些吃食就是刽子手送给问斩者的最后的晚餐,他把它们全都享用了,然后醉醺醺地拖来一些板条到小白蜡的窗下,又找来钉子和锤子,把窗子给钉死了。那时正是夕阳西下的时分,小白蜡挑着一担猪粪回来,发现窗子被封上了,就大叫大嚷着:“我又不是蹲监狱的人,谁这么没有人性啊!”她打算回屋换了衣裳后,去找徐队长理论一番。才进走廊,就听见一阵呼噜声。老哑巴怀中搂着锤子,蜷缩在她的门前,睡得正香。小白蜡看到他手中的工具,知道窗子是他封的,就呵斥了一声:“谁给你的权力?”老哑巴睡得太沉了,眼皮都没抬一下,依然打着呼噜。小白蜡便找来一根木杆,一下一下捅他,终于把他弄醒了。老哑巴看到小白蜡的一瞬,打了个激灵,酒也醒了多半。看来他醉得腰膝酸软了,他是扶着墙站起来的。他一手拿着锤子,一手从裤兜中掏出一副门闩和几颗螺丝钉,示意小白蜡将门打开。小白蜡不理睬他,他就“呃呃”地叫,急得脖子上青筋暴起,眼里涌起了泪花,小白蜡只得将门打开。门一开,老哑巴不由分说地“丁当丁当”为她的门又加了一道门闩,然后做出敲门的手势,指着门闩一再摇头,示意她有人叫门的话,绝对不要开门。小白蜡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但她感觉到老哑巴是在提醒她,有人打她的主意,要注意安全。小白蜡叹了一口气,只能听之任之了。窗户被钉死后,就像一个人被五花大绑着,没什么自由了。除了光线受了影响外,空气也不如从前了。以往可以把两扇宽大的窗户都敞开,现在却只能开一扇小小的气窗来透气了。
第二天早晨,徐队长背着手来到生产队,想看她的最后通牒收到成果没有,不料她根本就找不到老哑巴。去他的屋子,才发现行李已经没了。老哑巴是什么时候悄悄离开西街的,无人知晓。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