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6[1].09-第2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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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舅奶奶远远看见祖母来打粮了,她紧张得要命,这是一条死胡同,逃是逃不出去的,她怕挨祖母的骂。她紧紧地缩着脑袋佝偻着身子,装着打粮的人,但还是被祖母发现了,祖母早就听人说她像叫花子样在扫粮,祖母气不打一处来,当着很多人的面吵了她一顿,吵得她面红耳赤、眼泪汪汪的。吵完,祖母狠狠心,将刚打来的大米倒了小半口袋给她,口袋细长细长,怕有四五斤吧。四五斤呀,在那时是个大数字哩。我们天天吃糠咽菜,吃得全身浮肿,想吃一顿米饭把我都快想疯了。
自然,那米被舅奶奶换成了白面。可麻烦的是,这位癞子样的大爷竟然要吃荠菜馅儿的饺子,好在他没提肉馅,不然就只有从舅奶奶身上割了。舅奶奶看着半死不活的糟老头,心里又气又急。她恨他的异想天开,但她又觉得他病成这样子想吃一顿饺子也是可以理解的。如果他死了,她把他从遥远的地方带到这山高水远的云南,连顿饺子也吃不上,她这辈子,就永远不会心安了。
她咬咬牙,还是决定去郊外找荠菜,我们这地方到处是大山到处是深壑,我们这个小城镇的坝子是很小的,走出十多里路就是山,她在城外的田地里什么也没找到,这是可以预料到的。她非常失望,但她绝不放弃,她朝山里走去,走出十几里路就是山脚,她沿着山脚向上爬,同样啥也没找到。她一边诅咒糟老头,一边给自己鼓劲,她肚里的东西早就消化殆尽,每爬一步都气喘吁吁、大汗淋漓,爬到山顶,她终于在一个断崖处发现了一点绿,那面断崖背阴,她猜想肯定能找到野菜。她是北方人,平时见到高耸的山崖就头晕,可这天她竟然攀着岩石爬上崖,又攀着树枝往崖下爬。意料之外的事发生了,这个孱弱疲惫肚里缺食手脚瘫软的女人看到崖下的深渊,看到深渊她就禁不住头晕眼花身子直抖,她紧紧抓住一棵松枝,如果是当地人挪个地方就行了,可她不行,她闭着眼半步不敢挪,手紧紧抓住松枝,越抓越紧,松枝断了,她像一块黑色的石头朝崖下坠去。
她的灵魂在坠落的过程中飘开,她的灵魂是否向遥远的北方飞去?她是否能天天听到浓浓的乡音?这个孤独漂泊的灵魂,能不能找回她的依托,栖息在故乡的天空里?
原刊责编 张晓红
【作者简介】夏天敏,男,1952年出生于云南昭通。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小说一百五十余万字,著有小说集《乡场上的皮匠》、《乡场雕塑》、《飞来的村庄》、《情海放舟》等。短篇小说《好大一对羊》曾获《当代》文学拉力赛总冠军、第三届鲁迅文学奖、云南省政府文学一等奖。现在云南昭通市文联工作,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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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碎
刘庆邦
油菜花开时节,镇上的春季庙会开始了。从三月初三到三月初五,天天有人到庙里烧大香,庙门口的唢呐班子对着吹。街北口还临时搭了戏台,唱地方戏,白天唱罢,晚上还要唱,要一直唱够三天三夜。按说庙会不是什么节日,可三月三那天,学校还是放了一天假,让同学们去赶会。每年三月三都放假,这在镇里的学校已形成了惯例。据老师讲,多年以前的三月三,学校都要组织腰鼓队、花棍队和文艺宣传队到会上演出。除此之外,学校还提前在全校范围内向同学们征集诗歌、作文,优中选优,用毛笔抄在白纸上,标题饰以红花绿叶,在镇上可着一面青砖墙,办一期墙报,集中展示同学们的文采。凡是识字的赶会者,都愿意到墙报前驻足看一看,那是庙会的一道景观。现在因为学校没有钱,就不在庙会上举办任何活动了。正在镇上中学读初中二年级的杨林林不能明白,学校有钱没钱,与在庙会上搞不搞活动能有多大关系,现在的学校难道比以前的学校还穷吗?
爹外出打工,娘外出打工,杨林林每天住在姥娘家。他放学后不回自己家,不是因为家里没有人给他做饭吃。他自己会做饭。擀面条、蒸馍、打稀饭、炒菜,他都会。虽然他做的饭不如姥娘做的饭好吃,但把饭做熟不成问题,能填饱肚子就行呗。杨林林之所以不回家,主要原因是他家所在的村子离学校远,有六里路;姥娘家所在的村子离学校近,只有一里半。从上小学一年级开始,他就吃住在姥娘家。上了中学,他还是吃住在姥娘家。他几乎把姥娘家当成了自己家。学校三月三放假,他仍然不打算回家。娘给他留有家门上的钥匙是不错,可他回到家,家里只有躲在暗处的老鼠和蜘蛛,连一个人都没有,回家干什么呢?
三月初三那天早上,姥娘把老水羊从盛放柴草的小西屋里牵出来,拴在院子里的一棵柿树上。姥娘把锅里没喝完的小半碗稀饭刮进一只塑料盆里,又对上一些刷锅水,搅和一下,端给老水羊喝。老水羊生有三只小羊羔,老水羊一被牵出来,它的三个孩子随即跟了出来。大概老水羊认为它的孩子已经大了,可以独立生活了,不允许它们再吃奶。发现哪个孩子有吃奶的意图,它三脚两脚就把那个孩子蹬开了。尽管老水羊对孩子的态度有些生硬,可作为羊妈妈,它的凝聚力还存在着,三个孩子还是愿意围绕在它身边,它去哪里,孩子们就跟到哪里。老水羊的脖子里拴着绳子,早就失去了自由。小羊羔的脖子里还没有拴绳子,它们还自由着。然而它们像是宁可不要自由,也情愿跟妈妈在一块儿。羊妈妈不让它们吃奶,它们只能像羊妈妈一样,也去塑料盆里喝稀释过的稀饭。稀汤子寡水的味道比妈妈的奶汁儿差多了,它们撇着嘴,嘴角哩哩啦啦,喝得一点儿都不香甜。
姥娘问林林,去不去赶会?林林听见了姥娘问他,没有马上回答。林林是个不爱说话的孩子,常常是姥娘问他两三句话,他才答上一句话。姥娘认为他拙嘴笨腮,对他不及时答话已经习惯了。不管他回答不回答,姥娘只管跟他说话。姥娘说:我看你还是到会上看看吧,今天又不上课,不去赶赶热闹,待在家里干啥呢?听说今年会上有耍猴儿的,猴子戴着长翎子的官帽还能翻没底子的跟头,你不去看就亏了。林林还是没说话。他看着姥娘,像是要说话的样子。见姥娘喂了羊又做别的事情去了,他的话就没有说出来。对于去不去赶会,林林有些犹豫。去年,他是跟姥爷一块儿赶的会。姥爷带他看了鱼市、羊市,给他买了米糕、冰棍,在人多拥挤的地方,姥爷怕人流把他冲走,还紧紧拉着他的手。一碰到熟人,姥爷总是愿意把他推到前头,对人家说:这是我外孙,大号叫杨林林。赶会的时候是在春天,柳也绿,桃也红,一切都是新的。到了秋天,姥爷就生了病。听人说,姥爷得的病是脑壳子里长疙瘩。疙瘩越长越大,姥爷就当不了自己的家了,腿不当家,嘴也不当家。姥爷看着他,眼睛张着,嘴也张着,就是说不出话来。定是姥爷太想和他说话了,过于用力了,姥爷的眼角和嘴角突然就抽搐起来。他有些害怕,喊姥爷,姥爷!这次姥爷终于说出了话。让他想不到的是,他喊了姥爷,姥爷模仿他,喊出的竟然也是姥爷,他的眼泪一下子就涌满了眼眶。时间不长姥爷就死了。他跟谁一块儿去赶会呢?他的个子长得不算低了,总不能跟姥娘一块儿去赶会吧!
姥娘拿出一个裹成灰老鼠样的手绢包,解开,从里面剥出两块钱来,递给林林说:给,林林,姥儿给你两块钱。你到会上想买点啥就买点啥,别舍不得花。林林没有接钱,说:我不要,俺爹给我留了钱。爹每年过罢春节外出打工,都要给林林留下一点儿钱。现在学费和课本费是不用交了,但杂七杂八的费用还是不少,比如课外辅导材料费、试卷费、打防疫针费、人身意外伤害保险费、向贫困家庭同学献爱心费等等,哪样儿都必须交。爹给林林留下的钱,林林自己保存着,学校通知收什么费,他就及时交上去。爹给林林留下的还有话,说他在姥娘家吃住,已经加重了姥娘家的经济负担,千万不要再跟姥娘要钱花。爹留下的钱,他分期分批交给了学校。爹留下的话,他存在心里,一点儿都没往外拿。姥娘让他快把钱接着,姥娘说:你爹留的钱是让你上学用的,姥儿给你的钱是让你赶会花的,这不一样。你这孩子,咋这么不听话呢!姥娘说着,把两块钱装进林林的上衣口袋里去了。看来林林不去赶会不行了。
随着太阳升高,路上去赶会的人陆续多了起来。虽说不少人到外地打工去了,因乡下的人数总量大,一旦集中到路上仍显得黑压压的。去赶会的人有的拉架子车,有的骑自行车或三轮车,有的坐大篷车,大多数人还是步行,几乎把一条条两边栽了杨树的、不大宽的乡间公路铺满了。林林的姥娘把三只小羊关在院子里,只牵了那只老水羊,也要去赶会。姥娘把老水羊牵到会上,不一定为了卖,她想让羊市的经纪人给估一估,这只羊目前能值多少钱。从会上回来,她还可以顺便让羊到河坡里吃些新草,这叫赶会放羊两不耽误。姥娘走到半道儿,一抬头看见林林回来了。别人都是往镇上走,只有林林一个人往村里走。大拨大拨的人都是顺行,只有林林一个人逆行。林林大概也意识到了这一点,他躲开大路,只溜着路边走。路边是一排杨树,他不停地侧着身子,才不至于碰到树干。林林好像还有些不好意思,他耷着眼皮,走得急匆匆的。姥娘等他走近些,把他喊住了,问他:林林,你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会赶完了吗?听到姥娘喊他,林林有些出乎意料似的,脸一下子红了,说嗯,赶完了。姥娘说:你这才真叫赶会,你跑得比会跑得都快。好了,赶完就回去吧。
林林回到姥娘家,打开院子门,见三只小羊羔咩咩叫着向他走过来。他刚才在路上碰见姥娘有些慌张,没有看见姥娘身后牵着老水羊。他心里打了个问号,姥娘家的老水羊到哪儿去了呢?院子的大门上着锁,小偷想偷羊也进不来呀!林林没有答理小羊羔们,拿上钓鱼竿,提上小铁桶,到村子西南角的水塘边钓鱼去了。塘里的水不深,还有些浑,林林吃不准水里有没有鱼。过去说有水就有鱼,现在不一定了。前年,从北边河里下来的带泡沫的黑水,把这里沟沟塘塘的水都变成了黑色,连泥鳅都被呛得上蹿下跳,最终还是翻了黄肚。就算水里有鱼,也是今年春天刚出来的,不会是长尾巴的大鱼,只能是大眼睛的小鱼。林林在水边蹲了好一会儿,见蒜白做的鱼漂轻轻点了一下,他一喜,看来水里真的有鱼。他睁大眼睛,双手把鱼竿握紧,准备等漂子再点动时就提竿。然而漂子像停止了呼吸,动了那一下之后再也没有半点动静。林林仿佛看见,一条小鱼,一条很小很小的鱼,围着钓钩上红蚯蚓做成的鱼饵转了一圈儿,又转了一圈儿,迟迟不敢下嘴。他在心里对小鱼说:小鱼,你不想吃就别吃。我是钓着玩儿的,钓到鱼钓不到鱼都无所谓。
正钓鱼的林林听到了羊叫,一声连一声,叫得声音很大,像是在呼救。拴在树上的羊,有时绕着树瞎转,自行被羊绳缠了脖子,就是这样的叫法。这只羊会不会是姥娘喂的那只老水羊呢?答案还没得到,林林听得羊叫得声音更大些,也更惨些,简直像挨了尖刀一样。他得去看看了,万一是那只老水羊,万一老水羊出点儿好歹,他没尽到责任,姥娘该埋怨他了。这时他的一个同学在水塘的岸上喊他:杨林林,马老丙给人家夹羊蛋呢,咱们看看去!噢,原来是这样。有羊蛋的羊就肯定不是姥娘家的老水羊,林林放心了。林林听说过马老丙会夹羊蛋,而且夹一个碎一个,夹得相当老练,但他没有亲眼看见过。林林看见过骟羊蛋,还看见过捶羊蛋。骟羊蛋是用一把两面磨刃的小尖刀子,将羊蛋下方的皮囊割开一个小口子,把羊蛋挤出一个,又挤出一个。刚挤出的新鲜羊蛋白生生的,像是剥去硬壳的煮熟的鸡蛋,只是看上去比鸡蛋软一些,颜色还有那么一点嫩粉。两枚羊蛋都挤出后,骟羊的事就算完成了。捶羊蛋要费事一些,比不得骟羊蛋干净利落。捶羊蛋是把羊蛋垫在一个硬物上,用特制的棒槌一槌一槌地捶。棒槌并不是直接捶在鼓起的羊蛋上,而是捶在羊蛋与羊的身体相连的地方,据说那里有一些筋管,如同香瓜的瓜秧。用棒槌往“瓜秧”上捶一下,羊就疼得两头翘。把“瓜秧”捶扁了,捶粘连了,把里面的通道组织破坏掉了,“瓜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