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体植物-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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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了一想,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她说“下午我把我的东西拿走了,主要是
我要用的一些书。我觉得很对不起你,但是我也没有办法,如果我们在一起是不对
的,那么像现在这种事情总归迟早要发生的。”
她抬起眼睛,才发现刘波似乎根本就没有在听她说话。他以她所熟悉的姿势,
微微地侧着头,与几步之外的“椅子”发射着俏皮而又轻松的眼神,她早就熟悉的
巨大的眼神,像一个极具冲击力的瀑布,水平方向地横冲出去。她也顺着这个瀑布
水平方向地横看出去,“椅子”面无表情地看着刘波,搁在椅子档上的腿摇摇荡荡。
她看见自己坚持了五年的、一直自我安慰还是说得过去的生活哑然无声地轻轻
地合上了。像两扇早已经空了屋的门。像一本看了一半、却已经失去了兴趣的书。
一切都是显得多余而无聊。她想起黑子经常挂在嘴边的话,“聊什么聊——无聊”。
真是无聊。她原本是觉得万分对不起刘波的,她多少想表达一下这种对不起。她在
心里仍是觉得真诚还是有一些价值的,尽管目前的这种真诚只能用语言来表达。然
而在某种程度上她是贫瘠的,所有无法用物质来体现的情感,或者精神,在这个年
代都是贫瘠的。这种贫瘠给她带来了动荡的怀疑,怀疑自己尽量想保持的真诚能力。
对于本世纪末的大多数人来说,如果在人群的缝隙间还存在这种叫做真诚的东西,
那么金钱几乎是检验它价值程度的惟一的标准了。
愿意承认这个事实的人不多。
她垂下的眼睛看见若干米距离之外“椅子”摇摇荡荡的腿。她想如果她给刘波
带来了什么痛苦的话,只是伤害了一个普通男人的自尊心的痛苦,仅仅因为这种分
手是她造成和提出来的。
她几乎想全部取消“她原本觉得万分对不起刘波”的想法,想连根拔去她心里
旗帜一样飘飘荡荡的关于真诚的念头。她觉得难都有权利来改变自己的生活的,不
需要“万分对不起的感觉”,没有真诚,没有谁伤害谁,只有谁先背叛,谁后背叛,
谁再背叛的问题。
她听见云集而来的风声穿过头顶红红绿绿霓虹灯闪烁的城市上空,穿梭在种种
的广告牌,种种的猩红色、橘黄色大型“M”牌之间,发出尖锐的呼啸。仿佛是风
的笑。风是有知觉的,大地是有知觉的,人们费尽心思竖立到头顶上去的各种广告
牌也是有知觉的。它们是这个即将整个儿翻掀过去的世纪见证,是留下这个世纪烙
印的《安娜·卡列尼娜》、《红与黑》、《悲惨世界》,和人类发明了蒸汽机的故
事。
这些林立风中的广告牌,和信号树一般地布满各个“山头”的猩红色美国快餐
标记!二十世纪的部分物质文明遗产。
她低下头,告诫自己千万不要以此为自己摆脱的理由,留一点自己心灵深处仅
存的对于别人的道德。她极力让自己相信,她看到的,和自己心里想做的是完全的
两回事。是世界的两极,各居一方,相互不产生抵消作用。
她站起身离开了她的位子。她没有再看刘波的反应。也许刘波还会保持一点吃
惊地看着她离去,也许刘波早就把她看成了一粒灰尘根本就没有意识到她的飘移,
他依然沉浸在他一如既往展开的眼神里。也许这是他的另一种本质,是他的一个经
心或许不经心的报复。但是这已经都没有关系了,无论是什么。她似乎微醉般空洞
地陷入自己的世界里,极力保持自己心里一直以来对刘波对这件事的内疚,与这个
下午和晚上她刚了解到的刘波不相互抵消的内疚。哪怕这种保持是多多少少带有虚
伪的,那也要保持。
这是头天下午和晚上发生的事。之后齐鸣充满了她全部的脑海,全部的时间。
她经常会想不起来与齐鸣在一起时齐鸣的样子,甚至做不到在脑子拼起一张齐
鸣五官的脸。他的五官总是混杂在一片音乐符号中。
此刻她坐在齐鸣的房间里。对未来没有一点预感和把握,那是不可能的。
齐鸣准备回家过年的行李只有一个一岁孩子般大小的包,包孤零零地搁在桌子
上。延绵了几千年的悲伤离别即将再次从它开始。所有的明天都是没有把握的,像
一把尚未抓到手的牌,无法预料它们是什么。她又想起了她曾经总是热衷于计划,
打算,和设想未来的,仿佛是每个人都拥有的权利,都有资格这样做,仿佛这是天
经地义的。但是她现在不知道春节将如何度过,不知道春节以后的日子将会如何接
踵而至。她不知道齐鸣会在什么时候回来,或者不回来,或者回不回来都是一件与
她从此没有关系的事了……自己对这件事埋藏得很深的希望,像一朵系在半空中的
云,一朵随时会飘走,或者落完雨的云。她觉得自己才是一把不知道底数的牌,不
知道会在未来的日子里如何一张一张被甩出去。
她与行李包面面相觑。此刻在她心里上下翻腾的远不仅仅是伤心,更汹涌澎湃
的是一种沮丧。
仿佛能感觉到某种颜色的侵袭而来,和正在被这种沉重的颜色重重包围。一种
灰突突像布满阴云的黄昏暮色一样蔓延开来的沮丧。
齐鸣说你春节不回南方了吗,如果你也回去……
她呆呆地看着那只行李包。她有过无数种的打算和想象。但是,她呆呆地对着
行李包摇头。
齐鸣犹豫了一下说你坚持的事情肯定会是对的吗?
她说我不坚持就对了吗?怎样都是不对的了,我留在这儿只有一个大难过,你
不在的难过;假如我也回南方,那会有无数个难过,再生长出无数个难过……
她听见齐鸣轻轻叹了一口气。
她再不知道该说什么。她意识到齐鸣在她身后缓缓地走动,与冬天屋子里凝固
的空气摩摩擦擦的声音,这轻微的声音里面也凝聚了和她一样的伤感和灰心。仿佛
每一分钟在她身边嚷嚷跌落而去,永不重复,再不回来。下一分钟就是他们的离别。
其实这下一分钟还没有来,他们的离别却早就开始了。
她惊恐地反复猜测着这样的离别将会带来怎样的一种结果。而心里的另一个冷
冰冰的坚定告诉她,她最为惧怕的结果,是最不可避免地在前方等着她。
她宁可希望要离去的是自己。她害怕被留在原地,仿佛被遗忘一般被留在原地。
被时间遗忘。被所有的生活遗忘。
声音停在了她的面前。待到齐鸣抬手拭去她滚落下来的泪珠,她才知道自己哭
了。齐鸣蹲下身来,她看见了齐鸣也是红红的湿润的眼睛。齐鸣不断地擦着她面颊
上落下来的泪珠,说别去想了,嗯?不如意事常八九,这也许就是我们最大的平安,
因为我们是常人哪,我们经不起一帆风顺的。春节很快会过去的……
她低下头,听见自己难言的沮丧正在不可抑制地变成狂奔而来的悲伤,像这个
季节冰刺入骨的风穿过无数枯寂无叶的树枝,在农历年即将到来的最后两天发出极
大的呜咽。
春节真的很快就过去了。整个冬天都很快地过去了。岁月如常,太阳日日东升
西落。杂志让老总也还是隔一段时间要和她谈一次心。一次一次地重申这个世界的
冷漠,痛诉一个中年男人内心的孤独,和对这个道德败坏、观念败坏、一切败坏的
世界的无能为力。仿佛唯他是圣贤。有几次她真的结搞糊涂了,当她沉默地聆听老
总痛心疾首的高谈阔论,她不知道自己的判断标准是否刹那间地和老总站在了一起。
她不知道是自己失重地飘到了老总的那一个战壕,还是怎么了。她想起对老总一直
的嘲讽,不知这些嘲讽是否与也是自嘲有一些直接、间接的关系。她想人一旦孤独
落魄,似乎就很容易寻找朋友了。她这样想着,甚至自责着,直到她听到老总要求
杂志社的记者们要生有俩良心的本领,在面对这个世界人性的无常和混乱时。一颗
是保持自己对这个世界的判断的,是袭承人性的本德,与所有的善良、美好,和爱
保持一致的,如果这个世界当真有过这些东西;另一颗是面对杂志社的生存的,是
不得不“有时可以面对或揭示另一个事实角度”的,也就是说“换个说法,假若这
样对杂志社、对大家的未来都有好处的话,某人含冤而死,而我们可以让人看到,
死亡也有其积极的一面。”她如释重负。她弄清楚了,这个人夸夸其谈的时候只是
一份世界性的知识剪报,或者观念剪报,当他走钢丝一般面临诸多生存问题,面对
他双胞胎儿子的教育经费,他老婆较为说得过去的吃穿住行,他自己颇为得体的法
国式的上下一色,他才从那张世界性的剪报里跳回到他自己无法抵挡、无法改变的
真实里来。跳得也不乏轻盈,不乏优雅得卑鄙别致。
而一直在她心里煎熬着的沮丧和烦乱,让她无处可藏。她盼望着一种“能够脱
身”,无论从她睁眼就能看到的这个人群世界,还是她心里的种种念头。她难以摆
脱。最大的痛苦就是难以摆脱。她经常地幻想自己能够在任何一个地方的任何一种
状态下昏厥过去,不省人事,然后告别这一切。
永别
她有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架机器,竟然做到了不给齐鸣打电话,不再与他联系。
她呆子一般按时起床,按时吃饭,打的或步行去采访不痛不痒的稿子,微笑或面无
表情。像老总说的,具备了一个记者俩心的要求。抬头就是天,在所有房顶的上方。
她天天能看到这座城市上空闪闪发亮的猩红色大“旷’。蓝天只是舞台布景一般的
景片,蔚蓝色的衬托。麦当劳每一分钟都是似乎充满着快乐的人们结了一层痴一般
的快乐、挠不着的快乐。他们之中没有优患,没有分离,也不需要面对种种可怕的
复杂。祝生日快乐歌在这个城市上空此起彼伏。
而她的每一分钟却在疯子一般地想念齐鸣。齐鸣是个鬼,是个影子,她无法摆
脱。她想她真是当街昏厥过去了,某天夜里一睡不醒了,当真永别了这个世界,她
也无法摆脱对齐鸣的这种思念。
齐鸣问过她,既然如此,为什么不去找他?她茫茫然地空白在齐鸣的问话里,
像一个八百年前的木乃伊,她的回忆在刹那间干枯了。连她的痛苦都和快乐一般转
眼间结了坚硬的茧。
她恍然觉得这是已经与齐鸣无关了的一种思念。齐鸣是一个挖掘者,他挖开她
一直深埋着的某种古老的情感,然后他就离开了。她汹涌地思念,她寝食不安地思
念,但是假如齐鸣真的出现在她的身边,她知道也许她也不能够终止她的这种思念。
有时候她觉得在她心里翻腾着的,具有骇人生命力的,似乎不是记忆里的齐鸣,而
是这种思念本身。
一天一天还在长大的思念。
这是一回事。这又不是一回事。但是带来这种思念本身的,只能是举世无双的
齐鸣。
齐鸣!
有天中午她在斜街书店无意中看到了一张梵高的向日葵画。她从来都是不喜欢
梵高的画的,但是那个中午她一直站在那张画前,望着梵高笔下的向日葵,花瓣在
空气中的扭曲、舞动,那种无可名状的痛苦和热烈,希望被纠缠,又渴望挣脱,像
是极度的悲哀,也像是巨大的狂喜……她想这就是我了,就是我,一朵疯了的向日
葵,一朵诞生在一百多年前的向日葵。
她站在这幅画前凄然泪下。
她恨不能天天如此这般地开放在天空下,扭曲着,舞动着,开放在人群中,开
放在麦当劳门口的每一个快乐小丑旁,以示众人。
她觉得自己就是一朵疯了的向日葵。
齐鸣回家以后她就关掉了呼机。她和杂志社的同事说不管难找我,公事让他留
言,私事让他呼我,然后她就关掉了呼机。刹那间她与这个城市的关系脱离开了,
仿佛一节悄悄滑开的车厢。她从这个城市消失了,从这个世界上她认为与她最紧密
相连的一个人——齐鸣的目光中飘移了。她再不知道有关齐鸣的一点点消息。与她
疯了一般对齐鸣的思念相比,她更惧怕的是等待,对齐鸣传呼的等待,对齐鸣生活
的等待,对齐鸣的等待,以及隐藏在这些等待后面的无数痛苦深渊……但不可理喻、
不可抑制的种种等待,将会把她焦灼致炭、致灰。
她宁可是一朵疯了的向日葵,尚能保持住某种挣扎。
她不需要和齐鸣保持联系。在她和齐鸣之间不存在友谊。他们只有与生俱来的
爱情,罐子里的炼乳一般交融在一起的恋情。
她翻来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