棠下有良人-第4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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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狠狠舒出一口气:“湳城开战已有两月,苏将军一定很快就能回来,二十日,再守二十日; 总可以罢?”
司马尹的语气此时倒不容置喙了起来:“你若有本事,便去和狄军说,让他们等到二十天后再交战,若不能,就给本将回去!”
苏阆身形顿住,似是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良久,轻笑一声,凉声悠悠的道:“说到底,你不过是怕下次战败,危及自己性命罢了,何必说出这一大堆冠冕堂皇的说辞来掩人耳目。”
话甫出口,直若最后一块遮羞布被扯开,司马尹脸色由青渐白,一瞬间变了好几个色,正要发作,苏阆已经再也忍不住,大步走到案前,一剑重重敲在案上:“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有你这么个就知道窝里横的怂货将领,怪不得兵士们会跑那么多!”
她心下凉极,已不对眼前这个人抱任何希望,蓦地将长剑抽出,抬手一剑劈下,哐的一声巨响,那长案从中间骤然断裂,垮在地上,苏阆倒退两步,冷冷沉声:“自今日起,苏家军与司马将军,着如此案,战中死生,各不相干。”
她说完,不待司马尹和帐中其他将领作何反应,提着剑转身出了大帐,再不回顾。
帐外秋风猎猎,苏阆从帐中出来,吹得人脸生疼。
她看了眼缩在帐外被绑的结结实实的逃兵,心下不由好笑,一剑挑落绳索,抛下一句:“归队吧。”
两个士兵偷逃被捉,本以为肯定要掉脑袋了,却见她满面寒霜的松了自己的绑,不由呆呆停在那里,没敢动弹,苏阆闭了闭眼,又重复了一遍:“归队吧,再过几日…”
再过几日,整个王军都要逃了,还差这一天两天,一个两个么?
她没能再说下去,噌的将长剑插。入鞘中,往北口那边去了。
枯黄秋草在脚下沙沙作响,苏阆头一次觉得觉得一段路原来可以这样长,明明苏家军的旌旗就立在眼前,待走到下头,却感觉已经过了许久。
岑帆正好带着巡兵从那里经过,看见苏阆来,在路边行礼,却听她道:“去,把苏家军的将士们都召过来。”
岑帆立时领命去了,苏阆反手将长剑别回腰间,拍了拍撑着那面大旗的竹竿,嘴角抿得更紧了。
不过多时,七百余名兵士便列队持枪小跑着集结到了她面前,苏阆提了口气,看向那些朝自己扬起的脸,心下宽慰了些许——不管什么时候,苏家军的将士都是站的笔直的。
苏阆挺起脖颈,将语调中的涩意压了下去:“方才司马尹在帐中召集各将议事,决定率军,暂且撤出开河,退往川城。”
此话才落,原本肃静的军中立刻嘈杂起来。
“开什么玩笑,这不等于是将开河拱手相让么?”
“咱们这几仗受的气还不够?他可别是包子托生的罢!”
苏阆明明白白从兵士们脸上看出了压抑不住的怒气,心中复杂难言,张开两手做了个往下压的姿势,岑帆按捺不住,上前一步道:“副尉,不能走,若当真撤了,开河就真的保不住了!”
苏阆沉声道:“我知道,司马要走,随他去,他们只管走他们的,与咱无干。”
岑帆神色一凝,隐约猜出了几分:“副尉的意思是?”
苏阆眼中延上一层坚毅非常的神色,一字一句道:“我既然站在这,就不会让出一寸地,除非我死了。”
她扬起脸:“大家的意思呢?”
众兵士皆身着铠甲,手持长。枪,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映着白惨惨的日头,直若一座座钢铁浇筑成的雕塑。
然不过片刻,众兵士齐齐抱拳,半跪于地,一层振聋发聩之声拔地而起:“愿追随副尉,万死不辞!”
苏阆原本被风吹的冰冷的眼眶里涌起一股酸胀的热意,手掌覆在腰间,包紧了手中剑柄:“好,我们就在这里,一齐守到苏将军回来!”
话音才落,苏家军集结之地的后头慢慢过来不少人,猎猎秋风中也夹杂上了渐渐拢近的脚步声,原是营中其他兵士,听到动静,也围了过来,听见苏阆的话,脸上神色亦复杂非常,兵士越来越多,营前大片的空地上都站满了人,空气恍若凝固了半晌,人群中突然响起一声:“副尉为何只同苏家军的人说这些,难道是信不过我等?”
苏阆看见大片的兵士过来,心中有一瞬的意外,一个大胆而期待的猜测也冒上头来,又不敢确定,不过这倒也省了自己召集他们的功夫,当即道:“岂有此心?不过是想着将士们到底是从王军中人,才打算单独给大家说明这件事,不想你们自己便过来了。”
兵士们不待她命令,已经自行按什伍站好,虽不过数千之数,在营地中立的齐整,倒也有了巍峨之势,苏阆心中震动,走上旗下石阶,放眼望去,铁甲迎风,她稳一稳心神,昂首沉声:“司马之意,王军不日便要撤往川城,有想归于王军的,现在便可以离开北口,想和我一起继续镇守开河的,便留在这,是走是留,全在你们,绝不强求。”
兵士们相视一眼,鳞比铁甲中忽而喊出洪亮的一声:“弟兄们都愿择明将而效,分到北口已是幸事,谁愿再回去跟着那谁做缩头乌龟!”
话音才落,兵中便响起了一阵应和之声。
风声似乎减弱了一些,原本惨淡的日头也泛出了几分暖意。
苏阆等了许久,除却最后面有寥寥几个脸上现出犹豫的惧色,弓着腰偷偷离开之外,旌旗下的数千双眼睛,竟像是从所未有的坚定明亮。
苏阆心中大为震动,可以说这是她从未料到,亦或是说,未敢料到过的。
她在石上站直身体,朝旗下的兵士们深深鞠了一躬:“我苏阆在这里,谢过各位将士!”
。 。 。
营房的帐子被撩开,趴在案角的灰鸽见苏阆进来,站了起来,虚虚扑腾了几下翅膀,嗓子里咕咕两声。
这几日苏阆一直没有绑上回信将其放出。
什么算是安呢,到现下这地步,她真的不知道该如何回答成斐的这个问题了,甚至连保证的资本都没有。
灰鸽却像是很执拗,得不到回信就一直不肯走。
苏阆和灰鸽大眼对小眼,灰鸽歪着小脑袋,眼睛一眨不眨的瞧着她,安安静静的等她做出反应。
良久,苏阆轻轻叹口气,坐到案边,铺开了笔墨。
灰鸽的脚爪兴奋的跳了两下,在砚台上左右磨了磨小嘴。
苏阆取出前些日子展开的那封信,清俊有力的墨字映在眼中,字里行间带了些玩笑的意味,她甚至能想象到这话若从成斐口中说出,会是怎样温然的语调,怎样好听的嗓音,唇角带着怎样的笑意,可能说完,还会抬手揉揉她的发,等着她回应。
可是以如今的情境,如何回应是好。
苏阆提着笔,有些出神,笔尖蘸的墨汁忽然啪嗒一声,落下一滴,在纸上洇染了开来。
苏阆的神思恍然被拉回,看着被污的纸张,微微皱眉,将其揉成一团推到一边,又拉过来一张。
灰鸽往前凑了凑,无声瞧着她的笔尖,似是觉得有趣,低头想去啄。
苏阆将笔拿开,又停了一会儿,最终放弃了,不无懊丧的将狼毫笔架在砚台上,将空白纸张卷起,塞进竹筒,绑在了灰鸽的腿上。
才想抱起灰鸽往外去时,岑帆的声音突然在一旁响起:“副尉,药到了。”上一仗苏阆背上落了个刀口,因军中伤药短缺,只用草药草草处理了,现下才寻到了一瓶伤药,便赶紧给她送来。
方才出了神,竟连岑帆进帐都没察觉到,他站在帐门内,不知已经来了多久。
苏阆应了一声,将装药的瓶子接在手中,欲往外走,岑帆却道:“趁着这个闲空,副尉先去上药吧,信鸽属下放了便是。”
苏阆一想也好,顺手就将灰鸽递给了他,转身往帐内去了。
岑帆小心翼翼的将其捧在手中,生怕惊着了小家伙似的,撩帐而出。
寒风依然凛冽,才离开营房,灰鸽就好像在他掌心瑟缩了一下,岑帆却没立刻将它放飞,在营地里拐了好几道弯,才在一间较为偏僻的营房后头停了下来。
方才他去找苏阆时,她正皱着眉将一个废纸团扔到一边,是以他看的清楚,这只灰鸽腿上绑着的,分明是封空信。
王军已经在整合队伍准备撤离了,他很清楚,以寥寥几千兵士对抗北狄大军,无异于自投死路。
第65章
他不怕死; 但如若他们不能撑到苏嵃回来,结果会如何毋庸置疑。
他方才在提着笔的苏阆眼中,清楚的看到了深深的挣扎; 那种在虚实喜忧间摇摆的情绪; 独自盈满了眉目。
毕竟,选择留在这的每个人都是生死未明。可苏阆不得不留在这。
这给他一种直觉; 信的那头,一定是个很重要的人。倘若他知道了实情; 也一定…不会眼睁睁看着她陷到这种境地。
况且…但从粮草的事来看; 那人总也是不一般的。
岑帆心一横; 将竹筒拨开,打开那张不着一墨的纸,咬破指尖; 迅速在上面写了几行字,而后从怀中掏出一颗小银方,用血在顶部涂抹两下,往纸上重重一盖。
灰鸽扑棱着翅膀越飞越远; 渐渐变成天边的一个小墨点,最后完全消失了。
我虽不知道你是谁,但是倘若可以; 可以的话,帮帮副尉,也帮帮开河罢。
。 。 。
时入深秋,京中的天也早早便暗了下来; 月亮从云中滑出半轮时,一辆马车甚低调的驶进了侯府。
书房内灯火通明,申平伯的声音在门外响起:“侯爷。”
戚覃放下手中册卷:“进来。”
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申平伯走到案前,脸上有些为难的神色:“侯爷…”
戚覃扬手,示意他落座:“怎么了?”
申平伯道:“成斐那边防备的太紧,张承允寻不着机会。”
戚覃的脸色微微一阴:“废物,都进学院多久了,这点儿事都办不成。”
申平伯踌躇半晌,道:“成斐其人极为缜密,要捉住他的错漏着实难了些,不过这几日压给礼部的活儿已经够多了,只要是个人,总有手忙脚乱的时候。”他就不信成斐真能一个人当三个人用!
戚覃不可救药的看了他一眼:“郑伯爷,本侯说过了,不是让你等着他生错漏的。”这一位倒现在都没搞清张承允在做什么,当初还自告奋勇当什么中人。
“以成斐的本事,且不提什么时候能捉住他的错漏,便是捉住了,也不会是多大的罪,”他往后一靠,在座椅上寻了个舒服的姿势,将桌上那卷书朝他一抛,“看看这个。”
申平伯赶紧接住,一瞧那个物什,却登时像握了块烫手的山芋,险些脱手把茶盏打翻:“好侯爷,这个可沾不得!”
书上明明白白落着几个大字:“王随照东归集稿”。
王随照在大陈,是个极为忌讳的名字。
前秦十四世而亡,王随照是秦中最后一个相国,可以说正因为他,秦与陈之间的纠葛整整往后拖了不下两年。
此人四十为相,在文士中声望极高,风骨极硬,亦…气性极迂。就连秦朝的末代皇帝已经向陈献上玉玺,俯首称降之时,王随照仍在为秦奔走,拒从江家为天下新主,檄文遍布九州,斥陈为乱臣贼子,反君误国,言辞之激烈义愤,令人望之骨寒。
而事实上,这位一心忠君不二的相国,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君主早已将他的黎民折腾的无处聊生了。反观陈中民众,才是开始真正的休养生息起来,天下渐定,王随照却带着他的门徒四处反陈,掀起了不小的风波,更有声讨陈太。祖之辞,民中声浪四起,压都压不住,不免便传到了太。祖的耳朵里,众臣惴惴时,太。祖拿着那沓声讨大陈和自己的檄文,却只道“是才不用,岂非寡人之失”,命将其请到朝中,表示愿尊其为上大夫,食禄千户。
王随照却以为太。祖不过借机侮辱,拒不称臣,撕了皇诏,在朝上出言讽骂,捧秦蔑陈,其形无状,太。祖到底是新朝之君,声威不得不树,却也没有真按律要了他的命,到底言其忠心可嘉,命人将其族迁至极东,永世不得入京。
本来这事就这么过去了,却不料一年后他在东境又掀起一小股子势力,打着反陈复秦的旗号惹出不少事来,其人还将之前的檄文整理到一起,加上新篇,编成集稿,四处散播,太。祖这才震怒,派人清缴,其时王随照已然年近六十,在押送入京的路上突染寒疾,终不治而亡。
大陈对文士再宽容,也容不得这种书籍的存在,少不了令行封焚,这卷当年掀起许多风浪的《王随照东归集稿》,自然便成了禁书中的禁书,其间尽是反陈文字,纵有斐然之语,文士也无不谈之色变,时间一恍几十载,这本书不知已经在陈中销声匿迹了多少年,现下竟然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