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重门-第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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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的课心里反而平静了,想事已如此,自己也无能为力。好比罪已犯下,要杀要剐便是法官的事,他的使命至此而终。
那天下午雨翔和Susan再没见到,这也好,省心省事。这晚睡得也香,明天星期日,可以休息。严寒里最快乐的事情就是睡懒觉,雨翔就一觉睡到近中午。在被窝里什么都不想,倦得枕头上沾满口水,略微清醒,和他大哥一样,就有佳句来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摊口水向东流。自娱了几遍,还原了“一江春水向东流”,突发奇想,何不沿着日落桥下的河水一直走,看会走到哪去。
天时地利人和,林父去采访了,林母的去向自然毋庸赘述。打点行装,换上旅游鞋。到了河边,是泥土的芳香。冬游不比春游,可以“春风拂面”,冬风绝对没有拂面的义务,冬风只负责逼人后退。雨翔抛掉了大叠试卷换取的郊游,不过一个小时,但却轻松不少。回到家里再做卷子的效果也胜过服用再多的补品。
周一上课像又掉在俗人市侩里,昏头涨脑地想睡。沈溪儿兴冲冲进来,说:“林雨翔,你猜我给你带来了什么?你猜!”
“不知道。”
“叫你猜!”沈溪儿命令。
“我没空,我要睡觉了!”林雨翔一摆手,埋头下去睡觉。
“是Susan的信!”
“什么!”林雨翔惊得连几秒钟前惦记着的睡觉都忘记了。
“没空算了,不给你了!”
第二章(5)
“别,我醒了——”雨翔急道。
“你老实交待,你对我朋友干了什么,Susan她可没有写信的习惯嗅!”
林雨翔听了自豪地说:“我的本领!把信给我!”
“不给不给!”
林雨翔要飞身去抢。沈溪儿逗雨翔玩了一会儿,腻掉了,把信一扔说:“你可不要打她的主意嗅!”
“我没,我只是——”林雨翔低头要拆信。
“还说没有呢!我都跟我的——Susan讲了!”沈溪儿吸嘴道。
“什么!”林雨翔又惊得连几秒钟前惦记的拆信都忘记了。
“哪,你听仔细了,我对Susan说林雨翔这小子有追你的倾向呢!”
“你怎么——怎么可以胡说人道呢!”林雨翔一脸害羞,再轻声追问:“那她说什么?”
“十个字!”
“十个字?”林雨翔心里拼命凑个十字句。
“我告诉你吧!”
“她说哪十个字?”
“你别跳楼嗅!”
“不会不会,我乐观开朗活泼,对新生活充满向往,哪会呢!”
“那,我告诉你噗!”
“嗯。”
“听着!帕杀唤!”
“你快说!”
“她说啊——她说——”
“她说什么?”
“她说——”沈溪儿咳一声,折磨够了林雨翔的身心,说,“她说——‘没有感觉,就是没有感觉’。”
雨翔浑身凉彻。这次打击重大,没有十年八载的怕是恢复不了。但既然Susan开口送话给他了,不论好坏,也聊胜于无,好比人饿极了,连观音上也会去吃。
‘称是不是很悲伤啊?想哭就哭吧!”
“我哭你个头!她说这些话关我什么事?”
“嗅?”沈溪儿这个疑词发得详略有当回转无穷,引得雨翔自卑。
“没事的,你去做你的事吧!”
“不,我要看住你,免得你寻死,你死了,我会很心痛的——因为你还欠我一顿饭呢!”
林雨翔括了这么多年,价值相当一顿饭,气愤道:“没你事了。”
“好了,你一个人静静吧2想开点,排队都还轮不上你呢!”沈溪儿转身就走。
雨翔低头摆弄信,想这里面不会是好话了,不忍心二度悲伤。班主任进门再发卷子,吓得雨翔忙把信往屁股下塞——这班主任爱拆信远近闻名、凡视野里有学生的信,好比小孩子看见玩具,拆掉才罢休。
呆了几分钟,班主任走了。那信被坐得暖烘烘的,已经有六七成熟,只消再加辣酱油和番茄酱,即成阿根廷牧人有名的用屁股的温度烤成的牛扒餐。
雨翔终于下决心拆开了牛扒餐。里面是张粉红的信纸,写了一些字,理论上正好够拒绝一个人的数目而不到接受一个人所需的篇幅。
雨翔下了天大的决心,睁眼看信。看完后大舒一口气,因为这信态度极不明确:雨翔:展信快乐。
说真的,我看不懂你的信。
跟随吗?我会去考清华。希望四年后在那里见到你。一切清华园再说。
雨翔惊异于Susan的长远计议。林雨翔还不知道四天后的生活,Susan的蓝图却已经画到四年后。清华之梦,遥不可及,而追求的愿望却急不可摇,如今毕业将到,大限将至,此时不加紧攻势,更待何时?周三时,雨翔又在神气的楼房里补作文——本来不想去补,只是有事要请教梁样君。作文老师在本地闻名遇这,可惜得了一个文人最犯忌的庸俗的姓——牛。恨得抛弃不用,自起炉灶,取笔名八个,乃备需求,直逼当年杜甫九名的纪录。他曾和马德保有过口角。马德保不嫌弃他的“马”。从不取笔名,说牛炯这人文章不好就借什么“东日”“一波”“豪月”来掩饰。牛炯当场和马德保吵,吵着升级到打,两人打架真有动物的习性,牛炯比马德保矮大半个头,吵架时占不利地形。但牛炯学会了世界杯上奥特加用脑袋顶范德萨的先进功夫,当场顶得马德保嘴唇破裂,从此推翻掉“牛头不对马嘴”的成语。牛炯放言不收马德保的学生,但林父和牛炯又是好朋友,牛炯才松口答应。
牛炯这人凶悍得很,两道剑眉专门为动怒而生。林雨翔压抑着』心里的话,认真听课。牛炯说写作文就是套公式,十分简单,今天先讲小作文。然后给学生几个例子,莫不过“居里夫人”“瓦特”“爱迪生”“张海迪”。最近学生觉得写张海迪写烦了,盯住前三个作文章,勤奋学习的加上爱因斯坦,不怕失败的是爱迪生,淡泊名利的是居里夫人,废寝忘食的是牛顿,助人为乐的是雷锋,兢兢业业的是徐虎,不畏死亡的是刘胡兰,鞠躬尽瘁的是周思来,等等。就是这些定死的例子,光荣地造就了上海乃至全国这么多考试和比赛里的作文高手。更可见文学的厉害。一个人无论是搞科研的或从政的,其实都在为文学作奉献。
牛炯要学生牢记这些例子,并要运用自如,再套几句评论,高分矣!学生第一次听到这么开窍的话。以前只听老师说现在写作文为弘扬中国文化,现在若按牛老师的作文公式,学生只负责弘扬分数就可以了。
稍过些时候,林雨翔才敢和梁样君切磋。林雨翔说:“我把信寄了。”
“结果呢?”
“有回信!”
“我就说嘛。”
林雨翔把Susan的信抖出来给梁样君,梁样君夸“好字”!林雨翔心里很是舒服。如果其他人盛赞一个男人的钟爱者,那男人会为她自豪,等到进一步发展了,才会因她自卑。由此见得林雨翔对Susan只在爱慕追求阶段。
梁样君看完信说:“好!小弟,你有希望/林雨翔激动道:“真的?”
梁样君:“屈话!当然是真的。你有没有看出信里那种委婉的感觉呢?”
“没有!”
“你这人脑子是不是抽筋了!这么明显都感觉不出来啊!”梁掉君的心敏感得能测微震。
“她不过是说——”
“笨蛋!你真不开窍!如果她要拒绝你,她早拒绝你了。她之所以这么写,是因为她——那成语叫什么——欲休还——”
“欲说还休。”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要表达却不好意思,要扔掉又舍不得的感觉。小子,她对你有意思啊!”梁掉君拍拍雨翔的肩道。
“真的?”雨翔笑道,内心激情澎湃,恨不能有个空间让他大笑来抒发喜悦。
梁样君诲人不倦,继续咬文嚼字:“信里说清华。清华是什么地方?”
林雨翔当他大智若愚了,说:“清华是所大学。”
“多少钱可以进去?”梁样君轻巧地问。他的脑子里只有华东师范大学,因为师范里都是女子,相对竞争少些。今天听到个清华大学,研究兴趣大起,向林雨翔打听。林雨翔捍卫清华里不多的女生,把梁作君引荐去了北师大。梁粹君有了归宿,专心致志给林雨翔指点:“她这意思不可能是回避,而是要你好好读狗屈书,进个好学校。博大啊!下一步你再写信,而且要显露你另一方面的才华,你还有什么特长?”梁样君不幸误以为林雨翔是个晦迹韬光的人,当林雨翔还有才华可掘。林雨翔掘地三尺,不见自己新才华。到记忆深处去搜索,成果喜人,道:“我通古文!”
“好,虽然我不通,你就玩深沉的,用古文给她写信!对了,外面有你俩的谣言吗?”
“没有”
“你也做得太隐蔽了!这样不好!要轰轰烈烈!你就假设外面谣言很多,你去平息,这样女孩子会感动!”梁样君妙理迭出。
“这样行吗?”
“No问题啊!”
“那怎么写?”
“就这么写了,说你和那叫清——华大学的教授通信多了,习惯了用古文,也正好可以——那个——”
“嗅/林雨翔叹服道。只可惜他不及大学中文系里的学生会玩弄古文,而且写古文不容易,往往写着写着就现代气息扑鼻,连“拍拖”、“氧吧”这种新潮词都要出来了。牛炯正好让学生试写一篇小作文,林雨翔向他借本古汉语字典。牛炯随身不带字典,见接待室的红木书柜里有几本,欣喜地奔过去。那字典身为工具书,大幸的是机关领导爱护有加,平日连碰都不愿去碰,所以翻上去那些纸张都和领导的心肠一样硬。
有字典的帮助,连起来就通畅了——“畅”还算不上,顶多是通了。林雨翔查典校率半天,终于草就成功了美文一篇:Susan:回信收到。
近日谣言亟起,其言甚低,余不能息。甚增,见谅。孰港之,余欲明察。但须时日。
向余与诸大学中文系教授通信,惯用古文,今已难更。读之阴晦酸涩,更见谅矣。
复古亦非吾之本意。夫古文,文小而其指极大,举类造而见义远。然古文之迂腐,为我所总之。汝识字谨译。余之文字往往辞不及意,抑或一词顿生见义。然信可藉是察法之悟性。
林雨翔本来还想拍马屁说什么“汝天生丽质,兰心意性”,等等。但信纸不够,容不下赞美之辞,只好忍痛割爱。写完给梁样君过目。
梁样君一眼看上去全不明白,仔细看就被第一节里的“磨”、“僧”、“潜”
三兄弟给唬住,问林雨翔怎么这三个字如此相近。
林雨翔解释不清怎么翻字典凑巧让三字团聚了。支吾说不要去管,拿最后一张信纸把信誊一遍。
梁样君要的就是看不懂的感觉,对这信给予很高的评价,说这封尤为关键。第一封信好比洒诱饵,旨在把鱼吸引过来,而第二封就像下了钩子,能否钓到鱼,在此一举。林雨翔把这封德高望重的信轻夹在书里。
牛炯有些犯困,哈欠连天。草率地评点了一篇作文,布置一道题目就把课散了。
这天星夜十分美,托得人心在这夜里轻轻地欲眠。雨翔带了三分困意,差点把信塞到外埠寄信口里。惊醒过来想好事多磨。但无论如何多磨,终究最后还是一件好事。想着想着,心醉地笑了,在幽黑的路上洒下一串走调的音符。引吭到了家,身心动也已经疲惫,没顾得上做习题,倒头就睡了。
周五的文学社讲课林雨翔实在不想去。马德保让他无论如何要去,林雨翔被逼去了。课上马德保不谈美学,不谈文学,不谈哲学,只站在台上呵呵地笑。
社员当马德保朝史暮经,终于修炼得像文学家的傻气了,还不敢表示祝贺,马德保反恭喜说:“我祝贺大家!大家的努力终于有了成果!”
社员都惊愕着。
马德保自豪地把手撑在讲台上,说:“在上个学期,我校受北京的中国文化研究中心之邀,写了一部分的稿子去参加比赛。经过专家严谨的评选,我在昨天收到通知和奖状。”
“哇!”
“我们的文学社很幸运的——当然,不全靠幸运。很高兴,夺得了一个全国一等奖!”
“哇!”
马德保展开一张奖状,放桌上带头鼓掌说:“欢迎林雨翔同学领奖状!”
“哇!”众社员都扭头看林雨翔。林雨翔的脸一下子维红,头脑涨大,荣辱全忘,机械地带着笑走上台去接奖状。坐到位置上,开始缓过神来,心被喜悦塞得不留一丝缝隙。
罗天诚硬是要啃掉林雨翔一块喜悦,不冷不热地说:“恐怕这比赛档次也高不到哪里去吧!’”言语里妒嫉之情满很快要溢出来。
林雨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