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阀风流-第24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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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浓未接话。
她继续道:“莫论复城亦或建哨,尚是驱逐李勿、约束诸堡、令行上蔡,皆在为安民于境。民安便可行法,此法,在内为纲,即外化为力,乃秩序之所附也。”
刘浓笑道:“然也,华夏之民千千万,乃是胡人数倍,数十倍,若使纲领于常,秩序得存,便若束箸于手,岂能轻折!”
“刘、瞻、箦!”
荀娘子脚步忽然一滞,一字字的吐出刘浓的名字,而后,侧着身子,歪着脑袋,问道:“若是数载前,君敢如此行事乎?”
刘浓摇头道:“刘浓不敢!”
“为何?”荀娘子嘴角一翘,负在身后的也捏作了拳头。
刘浓微眯着眼,看着渐垂之日,叹道:“荀娘子深谙兵家要议,应知,此一时,彼一时也,若是未有祖豫州勒军于前,刘浓不敢入江北,又岂敢行刚强于此地。水无常势,兵无常形,谋事亦当如此,衡外情,量已力,当勇之时,绝不滞后。”
荀娘子秀眉一扬,问道:“何为当勇之时?”
何为当勇之时?一句话问得刘浓彻底怔住,脑海里思潮如涌,却不知该以何言作答,总不可告知她乃未卜先知。若非未卜先知,那又该当何解?突然间,他想起了韩灵,想起了韩翁,想起了祖逖,随即一张张人脸浮现,往昔面对韩翁所作之承诺回响于耳际。美郎君单手负在背后,眼中寒芒闪烁,久久未曾作声。
他未答,荀娘子便静静的等待,深邃眸子凝视着他,脚尖轻轻的揉着一粒小石块。
此间,澜静。
足足盏茶后,刘浓眼中光芒暗歇隐退,斜斜看了她一眼,心知她一直在暗中探视自己,本不想回答,却又忍不住想将适才所思道与人知,几番沉吟,索性随心而为,揖道:“勇者,应乃明知不可为,而为也!然,此乃血勇而非智勇。智勇者,当知,事有利,便存弊,利弊互依,若遇事不可敌,当觅其利,切不可见弊而却也!而此,便为当勇之时也!”言罢,徐徐起身,挥袖便走,胸中平静如湖,星目豁亮,气沉若渊。
荀娘子歪着头想了一想,而后,快步追上,轻声道:“兵家有言:百战百胜,为中也!百战百败,一战而定乾坤者,乃为上也!君之所言,恰得其髓,却又非同其理,灌娘,受获良多!”说着,竟然对着刘浓微微一揖。
刘浓还了一礼,嘴角默然而裂。随后,俩人敛声慢行,穿过弄巷便是县公署。
县公署仅修复了公堂与东西两栋院落,既作公署又为私宅,二人作别,一者往西,一者往东。刘浓踩着自己斜长的影子,跨入东院中。
院中也极小,仅有一方天井,五六间木舍。在天井中有一株老槐树,笼得三丈方园,织素与小黑丫正在树荫下行弹棋,红筱则在一旁观战。兴许是因战得太过灼烈,三人皆未觉察刘浓已入院中。
刘浓微微一笑,不知何故,童心忽起,便猫着身子,轻步走向三女,正欲探头瞅瞅战局,红筱却突地回过头,四目一对。
瞬间滞住,足足三息,红筱眨了下眼睛,刘浓挑了下眉,而后,两人齐齐觉察间隔太近,呼吸也仿若可闻,既绵且软,尚带着莫名的意味。
眼对眼,唇对唇,仅隔三寸。
“小郎君……”
“嗯!!”
红筱匆匆回过神来,蓦地急退,身子猛然后仰,雪白的手掌按上了棋盘,盘中棋子噼里啪啦滚了一地,而刘浓则干放了一声嗓子,神情极其尴尬。
“小郎君……”
“刘府君?”
这时,行棋的织素与小黑丫才看见了刘浓,惊讶之后,两人再把满脸红晕的红筱一瞅,顿时,你看看我,我瞅瞅你,继而,同时看着刘浓,转动着乌溜溜的眼睛。
场中极静,气氛微妙。
刘浓自知解释不得,索性不管不顾,摸了摸鼻子,快步走入室中,微笑着摇了摇头,随即走到案后,撩袍落座。浅吸了一口气,于胸中徐徐一荡,而后,卸下腰剑放在案上,执起狼毫笔,稍作沉吟,便行纵贯一书。自从来到北地,极少蓄意练字,殊不知随心纵意之下,却风骨另具。
红筱走进来,面上红晕已褪,默然走到案侧,捧起楚殇置于剑架,而后,复归案侧,点燃芥香,轻声道:“小郎君,方才郭参事与薛内史来了,见小郎君不在,便留下了一封信。”说着,从案下捧出一封信递过去。
“信?”
刘浓心中捉奇,南北通信极其不易,会是何人投来?当即便伸手接过,信封以朱泥加印,上书四字:瞻箦亲启。字迹苍劲如松,依稀识得,眯着眼,仔细一思,剑眉微凝。
拆开一看,眉心时皱时展。
少倾,把信对折作三,揣入怀中,徐步走出室,遥望东北方向,默然无言。
东北方乃是雍丘,历经数月熬战,祖逖击败了石虎,正欲挥军入陈留时,却又被石勒遣军劫了粮草,便只得勒马回雍丘。石勒得此喘息之机,当即便从邺城抽调一万铁骑入陈留,并勒令石虎不可轻易出战,据城死守。
两军隔着雒河对峙半月,石勒与祖逖交战多年,深知其人难敌,又恰逢青州内乱,便遣人至成皋县,为祖逖之母修墓祭灵以示好,且致信祖逖,意欲罢止刀戈,互开边市。祖逖未予回信,却得帐下长史骆隆之计,放开边市,大肆购粮购马。石勒闻知,当即命人以马换铁。
而刘浓怀中之信,来自兖州郗鉴。郗鉴将于下月初,秘入雍丘,与祖逖会晤。郗鉴信中言,希望能在雍丘,可见上刘浓一面。
见,亦或不见?
刘浓眉头越锁越紧,郗鉴待他恩情深重,此来豫州也极为不易,见是必然要见的。然则,宁不尴尬乎?况且,郗鉴为何前往雍丘?莫非……
“阿父!”
便在刘浓心思电转之时,正在行弹棋的小黑丫突然一声轻呼,打断了刘浓的思绪,随后薛恭与郭璞齐至。
在二人身后,尚有一人。(未完待续。)
第两百六十二章 怀壁之欲
余日已垂,四野一片白茫。
郭璞浑身风尘仆仆,面上带着笑意。薛恭怀中抱着一坛酒,另一只手提着食盒,阵阵香气透盒而出,令人食指大动。而另一人,身着儒冠宽袍,懒懒的立在院子口,慢慢地挥着一把破羽扇。
待郭璞与薛恭向刘浓见礼毕,那人方才度步上前,朝着刘浓慢条斯理的一揖:“赵愈,见过刘殄虏。”
“刘浓,见过赵郎君。”
刘浓面带微笑,还了一礼,此人乃是赵固之子。
自从那次强渡鲖阳之后,因南北畅通之事,刘浓又与赵固、郭默打过几次交道,郭默不置可否、默然允许,赵固的态度却令人难以琢磨,明面上不冷不热,暗中却命赵愈与刘浓时常往来。是以,众人早已熟识。
这时,郭璞瞅了瞅薛恭手中的食盒,抽了几下鼻子,搓着手,笑道:“郎君,且入内再续吧。”
薛恭掂了掂食盒,憨厚的笑道:“刘府君,此乃老酱陈兔,入味绵重,薛恭知晓府君喜食山野之味,故而,厚颜叨扰。”
闻言,正在树下捡棋子的小黑丫嘟了嘟嘴,脆声道:“娘亲共酱三只,刘县丞得一只,睿蕊阿姐得一只,而今刘府君再得一只……”言至此处,歪着脑袋看刘浓,眨了眨眼睛,认真地道:“故而,黑丫没得食。”
“噗嗤……”
“哈哈!”
织素嫣然一笑,弹了下小黑丫的额头,刘浓等人齐齐大笑。
郭璞极喜逗弄小黑丫,便收了笑,负着手走到树下,一本正经地道:“小黑丫,若将伊威酱之,亦可食!”
“哼!织素,你我改日再战!”
小黑丫细眉一挑,偏过头,抱着棋壶便走,走到一半,又匆匆奔回来,朝着老树,扬手一招,树下当即窜下个灰影,正是她养的伊威。那伊威也着实机灵,见郭璞伸手欲捉它,嗖的一声,钻入棋壶中,只露出一个脑袋,乌溜溜的转着眼睛。
“恁地可恶!”
小黑丫狠狠的瞪了一眼郭璞,身子巧巧一旋,气鼓鼓地绕过他,而后,脚步迈得飞快,深怕郭璞掂记上她的伊威。
薛恭抱着酒坛,高声喝道:“黑丫,尚未与府君作别,岂可如此无仪!”
小黑丫迈着小碎步,头也不回地道:“每日皆见,何需作别。”
“这……”
薛恭神情尴尬,欲伸手捋须遮掩,却两手都有物,只得讪然道:“薛恭管教无方,教刘府君、赵郎君见笑了!”
刘浓也极喜天真纯朴的小黑丫,而上蔡县有了她,也平添不少生气,便笑道:“薛小娘子,性洁率真,委实难得一见,何故言笑。”
赵愈也道:“刘殄虏所言甚是,薛内吏之嫒,便若鱣鲔发发、葭菼揭揭,正是烂漫之时,若管束过甚,反为不美。”
郭璞摇步过来,笑道:“小黑丫乃我上蔡名嫒也,上蔡多奇女,既有贞蕤睿蕊、雪女,尚有惠风齿剑,嗯……”话语一顿,嘴巴朝着西院撸了撸,似有畏惧不敢言,遂转移话题,把手一摆,笑道:“郎君,酱兔需热食也!”
众人默然一笑,心领神会。
当下,四人入内。
室中已掌灯,淡淡芥香盈浮于室。
乌桃矮案前,身着大红轻纱的红筱正伏着身子燃香,身姿婉约、窈窕婀娜,赵愈忍不住多看了一眼,郭璞重重一声咳嗽。红筱徐徐回首,见四人联袂而至,心知他们必有正事,便引着织素悄然离去,临走时,斜掠赵愈一眼。赵愈浑身一个激淋,缩了缩头,不敢与其对视。
薛恭将食盒揭开,摆上两碟酱兔肉,一碟不知名的野果,以及两碟小野菜,倒了三盅劣酒,刘浓有诺在身,以茶代酒。
兔肉酱的极重,辛辣而爽口,刘浓喜食,接连吃了好几块,北地艰辛,即便是他,终日也是粗粮饭菜,填饱肚子便可。
郭璞捏起最后一块兔肉,一丝丝的啃,面上神情极其惬意,浅浅啄了一口酒,哈出一口气,笑道:“回禀郎君,由南至北众坞,郭璞已然逐一尽访,南北之道,想必无忧也!孤峰岭匪首孔炜,却有一求。”
“何求?”刘浓用丝巾抹了抹手,抿了口茶。
郭璞道:“其人,欲以马匹一百,换粮三千石。”说着,瞅了瞅薛恭,又道:“郭璞至孤峰岭时,众匪已行杀马。”
“唉……”
薛恭把酒碗一顿,长长一叹,侧然道:“暴殄天物皆因无粟可食,其奈何哉!上蔡缺马,换马亦可,然,而今田粟尚未收,粮从何来?”
郭璞淡然一笑,看了一眼赵固,淡声道:“郎君,依郭璞度之,其意必不在换粮,若行换粮,何需舍近求远?”
赵固扬了扬眉,捉着酒杯默饮。
薛恭稍作一思,也明其中究理,沉声道:“若是其意不在粮,所为何来?莫非,意在上蔡?府君,此事切不可为,孤峰岭聚匪两千有余,非同流民,皆乃凶悍之辈,往年一旦缺粮,便肆掠村野。而我上蔡百事方兴,人心尚未靖稳,秋收又将至,兴许胡骑也会闻风而至。若是此时接纳,弊过于利也!”
刘浓剑眉微皱,拇指轻扣着食指,暗暗沉吟,一时未决。
郭璞嗡声道:“昔日不投,今方起意,其为何哉?其一,当在粮尽,而佐近已无民可抢,故而,只得求活;其二,当为见机行事,借路入上蔡,若我上蔡势大便投,若非,抢粮而走!兴许,尚可取我等而代之!”言罢,嘿嘿冷笑。
“朴!”
刘浓拂了拂袍摆,发出一声轻响,而后,笑道:“翟氏庄园尚存粮五千石,可换粮与他。若其意真欲来投,上蔡不拒!”
“府君三思!”
薛恭赫了一跳,当即起身,朝着刘浓沉沉一揖,朗声道:“府君,即便缺马,何不待秋收毕时?届时,再引其来附,纵使其人存有二心,我等亦可从容内控!而非此时,人心惴惴之下,恐生事端!”
“非也,郎君所谋深远也!”
郭璞眼亮若星,声音沉长绵稳:“而今,我上蔡境内,万民播种之事,北地已然尽知,又恰逢大丰之年,裸粟于野,不知几人见势起意!虎视眈眈,其欲逐逐,欲壑难填之下,我等若避,必为众欲分噬。莫若将势就势,纳入其中,从而遥镇诸方!”
一语落毕,摆目横视,锵锵生威。
赵愈手中酒杯一抖,酒水洒满手背。
刘浓环扫众人,漫不经心的掠过赵愈,郭璞所言在理,即将丰收的上蔡便若甜美的果实,不知多少人暗中窥视,与其滋意难填,莫若将计就计,当即作决:“便如此!若其率部来投,控于军营,卸甲却兵,不令其出!若生异意,即弑无赦!”